“.”骆思恭并不接话。但移开的视线和微扬的嘴角仿佛在说:这又怎样?
锦衣卫不是政务机构而是特务机构,朝纲乱不乱和它无关。或者说,混乱本身才是锦衣卫攫权上升的阶梯。
方从哲见无法凭此说服骆思恭,便另问道:“锦衣卫真的是顺应天意行事吗?”
“东林党密谋乱政,群起逼宫,我等是天子亲军卫,自然要勤王护驾。”骆思恭义正词严,但眉头却微微皱起。
“到此为止是顺应天意。肆行株连是自掘坟墓。”方从哲看着骆思恭的侧脸。
“什么意思?”骆思恭没来由地想起了熊廷弼和袁应泰。
方从哲和骆思恭四目相对,但只幽幽地说了一句:“东厂殷鉴在前。”
骆思恭肉眼可见的动摇了。因为他就是当日陪着皇帝走上承天门楼观刑的十五武勋之一。
“孙如游是骆总旗带头抓的吧?”方从哲继续加码。
“.”骆思恭心想:没问题的,这个人是皇上点名抓的。
即使方从哲不知道其中的周折,但他还是看透了骆思恭的心思。“我老了。想再往上再升,要么乞休,要么追封。”方从哲以自己为比,暗喻骆思恭。“就算和东林党人争到底,又能争到些什么呢?总不至于送沈上位,再请他照顾我儿子吧。”
“.”骆思恭看向方从哲的眼神里添了些惊惶。
“为儿孙谋幸福,不如为儿孙留退路。”骆思恭立刻就恢复了如常的神色,可这轻微的动容还是被宦游半生的方从哲捕捉到了。
骆思恭心底升起一种被人扒光了无所遁形的感觉。骆思恭的实职已经升无可升了,再往上也不过是一些戴在脑袋上的虚帽。骆思恭允许田尔耕对东林党人下手,甚至默许田尔耕制定的扩大株连的计划,就是为了扶他上位。而他之所以扶植田尔耕,是因为田尔耕一直很懂事,愿意投桃报李给骆养性送功劳。
但如果锦衣卫也像东厂那样搞得天怒人怨,最后被西厂抓到把柄,那别说为儿子谋福,恐怕得被拉到承天门口当众抽死。二十八条人命啊。
骆思恭抚了抚爬满汗水的额头,开始胡思乱想:皇上为了敲他其他党派,要锦衣卫抓方世鸿,为什么要敲打其他党派?皇上指明了不要牵涉辽东,但辽东以外还没有什么地方是也不能牵涉的呢?方世鸿.
骆思恭看着方从哲,脑海里,方世鸿和骆养性逐渐重叠了起来:皇上会不会为了敲打过火的锦衣卫,而叫两厂把我的儿子也抓起来呢?
“首辅大人。”骆思恭深吸一口气。“东林党是一定要打的。这是天意。”
方从哲眼球下撇,思考片刻,突然说道:“徐子先是很好很有才华的人。”
“什么意思?”骆思恭不知道方从哲为什么突然提起徐光启。
“不擢唯一的侍郎署理部堂,而另调徐子先听用”方从哲只作暗示,没有把孙如游当众顶撞皇帝的事情告诉骆思恭。“骆掌卫。坐实今天被抓的人的罪名就足以平息天怒了。到此为止,既是谋福,也是铺路。”
“首辅大人。我想问多嘴问您一句。”
方从哲暗暗地松了口气,他知道骆思恭被说服了。“骆掌卫但问无妨。”
“您为什么会来我这儿?”骆思恭问。
“还是刚才那个问题。”方从哲轻笑一声。
“不,您想法我已经完全明白了。”骆思恭摇摇头。“您德高望重,深受皇上信任,您只需要上疏就能谏阻株连。没必要冒险顶着‘内外勾连、与锦衣卫串谋’的罪名来这儿劝我。退一步说,就算锦衣卫真的肆行株连,您也能领导内阁避免事态扩大。”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只能来这儿。”话一经说开,方从哲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借物论事了。“你看,我穿的常服,车上也没挂首辅的灯笼。过来的时候,还我让马车稍微绕了几圈。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避开厂卫,也避不开厂卫,您一定会把我来过的事情告诉司礼监。我这么做,只是为了瞒住那些磨刀霍霍的属下。”
“为什么?”骆思恭下意识地追问道。
“我不能为东林党说话,更不能公开支持东林党。哪怕只是阻止事态扩大也不行,不然反东林党的联盟立刻就会分裂,而我也会被视作浙党的‘叛徒’。三党分裂,内部攻讦,这只会引起更大的骚乱。所以在官面儿上,我只能沉默甚至默许。”方从哲坦诚道。“以乱制乱,从来不是什么好主意。”
“而且与其事后再来补救,不如现在就把隐忧掐掉。”方从哲站起身,朝骆思恭微微鞠躬。“茶很好,多谢。”
“首辅大人。这个时辰了,留下吃顿便饭吧。”骆思恭也站起来还礼。
方从哲摇头直说道:“我来这儿只是为了公事。私底下,锦衣卫和内阁还是少往来比较好。”
“多谢首辅大人。”骆思恭拿起帕子擦掉额头上的汗。
“公事而已。”方从哲再次辞谢,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院外传来马蹄轮转的声音,骆思恭才呼唤管家:“骆卿武。”
“老爷。”管家骆卿武跑到骆思恭近前待命。
“你去西司房传我的命令。”骆思恭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样子。
锦衣卫的东司房和西司房于成化年间设立。其中东司房缉事,西司房捕盗。自那以后,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的提督权便从兵部转到了锦衣卫的手上。
“不是去北镇抚司吗?”骆卿武是心腹,很多事情都是交给他经手的。
“田尔耕那里我明天亲自去。”骆思恭转头朝仆人招手。“把我练功的家伙事儿都收起来。”说完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管家。“你去西司房让他们跟东城兵马司打招呼。令东城兵马司取消在黄华坊的行动。不要逮捕方世鸿。”
“捕拿方世鸿是上面的命令。”骆卿武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已经没有必要了。”骆思恭朝书房的方向走去。“今天的事情要报上去,而且我要借此暗示上面,骆家绝不会过分得意,锦衣卫也不会步东厂的后尘。”
第136章 孙传庭进京
和煦温暖的冬阳只在京师上空挂了一日,便被夹雪带冰的乌云遮住了。万历四十八年冬月十四,又是一个见不到太阳的阴天。
东江米巷靠近礼部的地方有一家名叫“阳明酒家”的小酒肆。这家酒肆和新建侯王守仁没有任何关系。它之所以叫这名儿,只是因为它夹在正阳门和大明门中间。
阳明酒家的位置很好,往北走不了几步路就是大明的心脏,吏部、户部、礼部、兵部、通政使司、鸿胪寺、五军都督府、锦衣卫指挥使司等机要部门都在这儿。
不过阳明酒家做的不是大官儿的生意,而是六品及以下的小官儿们的生意。各部的主事、郎中、寺丞,各科的给事中、都给事中,上朝的不上朝的,凡是来不及在家里用饭的,基本会来阳明酒家点两碟小菜对付对付。
跟其他酒肆茶坊一样,在饭点以外的时间,阳明酒家里也就只剩了歇脚喝茶的小民,或是传信偷闲的小官。
“来两屉肉包,一碗臊子面,再来一碟儿咸菜。”青年人推开门,抖了抖的积在棉质披风上的细雪。晃动间,披风下七品官服的衣摆露了出来。
“好嘞。”尽管现在吃午饭早了点儿,但跑堂的小厮还是摆出如常的笑容迎了过来。“客官要来壶茶吗?”
“不了。吃顿饭就好。”青年人刚坐下,就听见邻桌客人高谈阔论的声音。
“你们知道吗?”轿夫打扮的中年人给自己倒了一杯粗茶,然后伸出食指,往天上虚戳了几下。“上边儿要‘倒东’。”
“放屁,就抓几个官儿,怎么倒?”另一个轿夫反驳道。“内阁部堂可一个都没抓呢。”
“拔出萝卜带出泥。审一审不就出来了。”年岁明显较长的老挑夫想起了小四十年前的事情:“上次这般兴师动众派锦衣卫去衙门里抓人,还是万历十年末,先帝爷倒张的时候。一开始也没抓几个人,可之后.”
孙传庭默默地听着,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等跑堂的小厮端着餐盘走过来,他才开口问道:“京里最近出什么事儿了吗?”
“客您是今天刚进京的吧?”小厮将孙传庭点的菜一样样地摆到桌面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孙传庭疑惑道。
“昨天,锦衣卫大白天闯进衙门抓了好些个当官儿的,其中还有三品大员。”小厮放下菜,收起餐盘,但并未离开。他很乐意和客人多聊几句。“这种事儿瞒不住,现在京里到处都在传了,说什么的都有。您穿着官服,还对此一无所知,那肯定是今儿进的京。”小厮眼睛尖,在孙传庭抖披风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个当官的。
“过了一夜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北京城?”孙传庭有些惊讶。
“传没传遍我不知道,反正我见过的人基本在讨论这事儿。”小厮回答道。“就连大理寺卿、礼部侍郎这样的官儿都给抓了,传得快点儿也正常。”
“嗯。”孙传庭点点头,不再与面前的少年讨论此事。“你忙去吧,门口来人了。”
“好嘞。”
孙传庭就着腌咸菜吃着包子,不时往嘴里扒拉两口面。两颚开合之间,他的脑子也动了起来:市井小民知道抓人不奇怪,但只一天,坊间就晓得具体有哪些人被抓,这多半就是有心人故意散布的了算了,关我什么事儿,还得去通政使司复函呢。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这顿迟来的早饭,然后对着木质吊牌上写着的价钱,摸出十几文铜板儿排在桌面上。“结账。”
“客官,多了五文。”来这儿吃饭的小官儿抠搜得很,没一个愿意给小费。
“我把马放这儿,你们帮着喂点儿草料,再喂点儿水。”孙传庭说。
“再添三文,还能让您的马吃上豆子。”小厮提醒道。
“成。”孙传庭又摸出三文钱。
吃完饭,腹空绞痛的饥饿感消失了,孙传庭又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出了阳明酒家,他便迈着大步向通政使司的方向走去。
“不会吧?”孙传庭进入通政使司看到排着的长队,情不自禁地哀叹了一声。
“你来这儿递题本还是奏本啊?”穿着八品官服的知事走到孙传庭身边问道。
“有什么讲究吗?”
“昨儿没有,今儿有。”知事说道。“如果是奏本就甭排队了,到那边儿去登记完你就可以放下东西回去了。如果是题本,不好意思,老老实实地等着。”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出这么大事儿,能不多吗。弹劾的,劝谏的。各司各衙,各党各派都要说话。今天恐怕又得收几百封章疏。”知事看向门外,见下一个朝衙门来的人还得再走一会儿就多说了几句。“这是通政使司的惯例。事儿不多,提奏一起收,事儿多了,那就分开收。”
“我不上题本也不上奏本,我是来复函的。”孙传庭说道。
“哎哟!都要过年了,还有进京的知县啊?”知事有些意外。
“.”孙传庭摊开手耸耸肩。“是你们先发函给我,我才能来这儿复函啊。”
“你收到的函肯定不是我经手的,不然我肯定记得”见下一个人来了,知事便加快了语速。“直接去左通政大人那里,用不着排队。”
顺着知事的引导,孙传庭很快就来到了左通政的办公堂厅。
“孙传庭。孙伯雅。”左通政找到了相应的记录。“哪儿的人啊?”
孙传庭知道这是为了自己的确认身份。“山西代州振武卫人,祖籍河南光山。万历四十六年乡试中举,万历四十七年中三甲第四十一名。”
“行了。去吏部报到吧。”左通在文书上盖好公章,然后将之递还给孙传庭。“你去吏部的时候小心说话。”
“大人怎么了?”孙传庭问道。
左通政捋了捋挂在下巴上的苍劲白胡,好心地提醒道:“也不知道叫你来北京干什么。反正你来的不巧。昨天锦衣卫在吏部抓了好些人,周部堂现在肯定恼火的很。”
“事情很严重吗?”孙传庭又问。
“皇上呼来一阵惊雷,但这雨要怎么下,没人知道。至少我不知道。”看得出来,左通政很喜欢他的胡子。“赶紧去吧,再半个时辰又到饭点儿了。”
“多谢大人提醒。学生知道了。”孙传庭拱手行礼。
通政使司靠着南薰坊,旁边是銮驾库,要去吏部得走回头路。
来吏部,孙传庭立刻就感到一股和通政使司截然相反的萧索之意。他打起精神,硬着头皮走进正堂,发现吏部尚书周嘉谟正拿着一支蘸好了墨水的笔,盯着案头发呆。
得了左通政的提醒,孙传庭没有贸然打扰周部堂,而是杵在哪里等周部堂注意到自己。
“唉!”过了好久,周嘉谟才长叹一口气。他执笔的右手微垂下,但就在毛尖即将接触到纸面的时候,周嘉谟又把笔给收了回来。“唉!”周嘉谟想为被抓走的本部官员求情,但写完格式开头,就再也憋不出半个字了。
“嗯你谁啊?”看着眼前这个高大魁梧,穿着七品官服的年轻人,周嘉谟立刻就想起了昨天闯进衙门的有着同样特征的人:难不成又是锦衣卫?
“.”孙传庭谨记教诲,没有多话,而是伸手入怀,拿出一本被硬壳包裹的文书。
“你要拿我?”周嘉谟本能地以为年轻人掏了一本驾帖出来。
“部堂大人.”孙传庭看周部堂惊弓之鸟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我奉函进京,通政使司那边让我来吏部报到。”
“嗯?这也不是述职的时候啊。”知道不是锦衣卫,周嘉谟松了口气。他接过文书,打开来看。“孙传庭,河南永城县知县”周嘉谟心乱如麻,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这个七品芝麻官是谁,便起身去寻找最近一个月的案牍。
没多久,他翻到了。“内阁下的调令?”周嘉谟很是疑惑,因为除非发生大事,否则内阁是不会跳过布政使司直接过问县一级的事情的。
他接着往后看,随即便明悟过来。“怪不得,内阁要调你去辽东。”
“三年还没考满啊,怎么会调任呢?”孙传庭从没请托过,也没来得及卷入派系斗争。所以在他的视野里,调任只能是因为考满。
“我怎么知道。辽东地方的庶务现在归内阁直管。你来吏部只是走个程序而已。”周嘉谟没心情和这个七品知县过多掰扯。他在相应的文书上签名盖章,然后把它们堆叠着放到案头上。“拿走,去兵部。”
“为什么要去兵部?”孙传庭心感疑惑。
“辽东在打仗啊!”一想起辽东,周嘉谟就来气。因为东林党里的好些人都是因为插手辽事、污劾熊廷弼被抓的。
“好吧。多谢部堂大人。学生告退。”孙传庭拿起文书拱手拜别。
孙传庭走后,周嘉谟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除了格式化的开头外一字没有的奏疏,愁容再次爬到了他的脸上。周嘉谟再度叹气:“唉!邹元标被抓了,刘一和韩也不出来召个会商讨对策,搞得我连题本该怎么写都不知道。”
兵部在銮驾库的另外一侧,所以出了吏部之后孙传庭又走了回头路。
兵部正堂没什么人说话,只听得见桌磨椅擦的声响。同样是少言多默,不如通政使司那般喧闹,可比吏部的阴沉,兵部显然多了几分从容。尤其是稳坐主位的尚书崔景荣,从容得简直像是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