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66节

  “我说过了,我是来劝和的,不是来站队的。”史继偕皱眉。叶向高的问题让他感到了些许的冒犯。

  叶向高察觉到了史继偕眉宇间的变化。“抱歉。我没有怀疑你的动机。万历三十二年,妖书案再发,我私下致信首辅沈一贯,请他不要借案兴狱,大肆株连。那时候,我的想法和你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为了消减党争。”

  “但最后呢,沈一贯却污我偏袒福王。当时南京礼部尚书出缺,而我作为南京礼部唯一的侍郎却无缘左进。我认为方首辅和沈一贯一样,会因为此事而迁怒劝说之人。我了解他,他不会这样。只是在这个时候,发言就会被看作站队!方首辅不污你,其他人也会污你。”叶向高解释道。

  “难道我们就这么干看着?”史继偕还是不想放弃。“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办法还是有的。”叶向高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是什么?!”史继偕的眼睛亮了起来。

  叶向高似乎望着乾清宫的方向,说道:“面圣直奏。”

  “这算什么办法。”史继偕说道:“皇上就是被东林党激怒了才诏令锦衣卫去抓人的。上请面圣很可能根本就得不到召见。”

  “不是我们面圣。而是另外一个人。”叶向高的加绒大氅在骤起的凌冽中微微摆动。

  史继偕想了想。“难道要请托内相?”

  “也不是王安。冬月十一的朝会上,王安的脸色比皇上的脸色还难看。”叶向高说道:“司礼监不给东林党加火添柴就算是王安克制了。”

  “那是谁?”史继偕的焦急几乎要溢出来了。

  “帝师,孙承宗。”这时,史继偕才发现,叶向高所遥望的并不是乾清宫,而是皇极殿。

  

  就在史继偕拉着叶向高在东华门附近说话的时候,沈已经跟着方从哲的轿子来到了东安门外。

  “首辅。我们应该乘着这阵东风,添一把柴,一口气把那些可恶的东林党人都烧死。”沈忍不住了,在上到自家的轿子之前,走到方从哲轿子的木窗边,隔着窗帘小声说道。

  “人多耳杂。”方从哲的声音飘了出来。

  沈这才明白,方从哲并不想在街面儿上讨论这个问题,于是强压躁意,问道:“那我能去首辅家里讨杯茶喝吗?”

  “茶陈水苦.”方从哲继续打他的机锋。“.但你若是不介意,就来吧。”

  “那我就叨扰了”沈只见了后一句话。

  方从哲的祖籍是浙江德清县,但实际上,他生长在北直隶大兴县,一点南方口音都没有。

  在万历十一年与叶向高同登癸未科的进士之后,方从哲拜国子监司业。同年,方从哲便将方家在大兴县的宅子给卖了,并在国子监的所在地,崇教坊,置了一座更小的宅子。此后,即使方从哲水涨船高,甚至于万历四十一年位极人臣,以阁员之身行“独相”之权,也没有将崇教坊的宅子置换到南熏坊去。只是默默地将“方宅”的匾额改成了“方府”。

  一进院儿,沈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首辅大人。东林党人得意过头,引得天怒,我们应该发动言官,借势起火。”

  方从哲还是没搭话,直到坐到会客厅的主座上,他才吩咐仆人道:“去给沈阁老泡杯茶来。”

  “首辅,您这是?”沈面露疑惑之色。

  “你不是来我这儿讨茶喝的吗?”方从哲说道:“我总得给你上一杯吧。”

  “这哪里是喝茶的时候?”沈甚至没在方从哲身侧的位置上落座。

  “哪是什么时候?”方从哲双手把着有些脱漆的木质扶手,四平八稳地端坐着。

  “当然是顺应圣意起火烧林的时候!”沈急了。

  “坐。别站着说话。”方从哲指了指右手边的木椅。

  沈坐到位置上,这时,仆人端着茶走了过来。就像方从哲吩咐的那样,茶盘里只有一盏给沈阁老的茶。

  “那么急干嘛。”方从哲淡然地说道。

  “是我失礼了。”沈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陈茶苦水,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捡起了刚才的话头:“首辅,这是好机会啊。东林党一直压着我们,现在终于轮到我们反击了。”

  “你觉得应该怎么反击啊?”方从哲半眯眼睛,问道。

  “当然是联合楚党、齐党,策动能策动的所有言官,一鼓作气,将东林党连根拔起。”沈说道。

  “连根拔起?”方从哲摇头否定。“各科各道上百号言官,你怎么拔?能裁枝剪叶就不错了。”

  “首辅说的是。”沈点点头。“裁哪些枝,剪哪些叶呢?”

  “你觉得呢?”方从哲依旧用问题回答问题。

  “至少应该趁此机会,将内阁、吏部、礼部、户部这四个部门牢牢地捏在手里。”方从哲问的是裁人,沈答的却是拿部。

  “怎么个捏法?”方从哲的视线保持着直平,并未移到沈身上。

  “只换掉孙如游,邹元标是不够的。内阁剃掉刘一和韩,吏部剃掉周嘉谟,礼部剃掉徐光启。至于户部嘛,李汝华这岁数,也差不多该致仕养老了。”沈几乎没有犹豫。“将他们清出去之后,全部换上我浙党的人。”

  “其他党派的人呢?”

  “齐、楚两党及其他小派,最多给些侍郎、寺丞、少卿这样的副职。”沈继续说道。

  “你倒是想的够远。”方从哲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

  “周嘉谟,徐光启二人分镇吏、礼。若不铲除,明年恩科之后,东林党势必死灰复燃。”沈颇有些得意的说道。

  “茶怎么样?”方从哲突然问。

  “浓香馥郁。”沈只抿了一口,根本没留意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那就好。”方从哲两侧嘴角同时扬起,似有笑意。不过他还是没看沈。“我家吃饭的时间比较晚。”

  “那我就告辞了。”沈自以为得到了方从哲肯定的答复,也没有过多寒暄的意思。

  “我岁老体乏,就不送你了。”

  “首辅莫要多礼。”沈行礼,然后火急火燎地离开了方府,他要去联系诸党,发起总攻。

  沈志得意满,方从哲的龙钟老态让他的心底升起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欲望:东林将倾,首辅年迈,天赐良机,我为什么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就这点儿出息。”沈走后,方从哲突然精神了起来。“方世鸿那个混账东西呢?他又跑到哪里去鬼混了!”他转头问管家,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老爷。少爷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想来应该是又去黄华坊赏花了。”管家摇摇头。

  “赏花?哼!他带了多少钱走?”

  “五十三两银子。”管家管着账

  “够他在外边儿鬼混半个月了。”方从哲老来得子,是慈父败儿的典型。如果他命令管家勒紧钱袋,方世鸿是没办法出去狎妓喝酒的。“算了。他本身也不是读书的料。不进官场也好。”

  “备车。”方从哲不再想儿子的事情。

  “老爷。挂灯笼吗?”管家这是在问要不要在车上挂显示首辅的身份牌子和灯笼。

  “不挂,去骆府。”方从哲命令道。

  方府在安定门附近的崇教坊,骆府在宣武门附近的大时雍坊。这二坊一个在皇城的东北方向,靠着内城的北墙。一个在皇城的西南方向,靠着内城的南墙。中间弯街拐角地隔着十几里地。不过好在马比人快,只三刻钟左右就到了。

  “老爷。有人投帖求见。”看门的仆人来到骆府内专门辟出来的室内练功房。

  骆思恭喜欢在用晚饭前跟石头较劲。

  “呼!”骆思恭放下手里的家伙事儿,问道:“谁啊?”

  “是个百户,姓方。”仆人说道。

  “姓方的百户?”百户及以上的锦衣卫他都记得名儿。但他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哪个衙门有什么姓方的百户。

  “让他过来。”骆思恭放弃无谓的思考,继续跟石头块儿较劲。他才不会在会客室礼见百户。这种级别的下属,来送钱也没有茶喝。

  “见过骆掌卫。”方从哲微微欠身。

  方从哲祖上是锦衣卫,如果骆思恭去查案牍,会发现这老头挂着锦衣卫籍,还是真是世袭的百户。

  “方首辅!”方从哲这一嗓子把骆思恭给吓岔气了,差点没闪到腰。“您这是干什么?”骆思恭放下手里的石头,狠狠地喘了几口气。他心想:不应该啊,方世鸿不是还没抓吗?

  “我来这儿跟您勾兑勾兑。”

  “没这道理!”骆思恭连连摇头。“锦衣卫只听皇上的。您要铲除敌党的人也该走文官的流程,该弹劾弹劾,该上疏上疏。没有跑到我这里来‘勾兑’的说法。而且您过来的事情,我一定会报给司礼监。”

  “请便。我也没想着瞒着皇上。”方从哲走几步来到骆思恭的面前。“我来这儿也不是要打击谁,而是劝锦衣卫不要做得太过分。”

  “呵。”骆思恭拿起一条干帕子抹掉脸上的汗水。“我没听错吧?”

  “您当然没听错。我就是来这儿劝您适可而止的。”方从哲的眼睛里闪着精光。全然没有应付沈时的老疲之态。

第135章 为儿孙谋幸福,不如为儿孙留退路

  “给方首辅看茶。”骆思恭知道这个功是练不下去了,索性就近找条了椅子。

  方从哲也想跟骆思恭多聊两句,便隔着木质的小茶几和骆思恭并肩坐下。

  骆思恭练了大半个时辰,正处于气血上涌的状态,没有常时那般气如山稳。所以茶还没上,他便开口说话了:“方首辅。我还是不太明白您为什么会来我这儿。”

  骆思恭不是练功练糊涂了,忘了方从哲刚才的话。而是想不通方从哲有什么理由阻止锦衣卫对东林党搞株连扩大。

  “我只能到您这儿来。”方从哲一袭素色常服,坐得笔挺。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

  “.”骆思恭对方从哲给出的模糊回答很是并不满意。他想让方从哲把来此的理由说得再明白些,但骆思恭怕言多有失,并不想开口直问,所以只用沉默代替追问。

  不过他的沉默并没有换得方从哲进一步的解释。

  骆家仆人的手脚很利索,只一小会儿,一个盛着两盏茶的茶盘便被端了过来。等茶盏被放到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后,方从哲先是揭开盖子闻了闻茶香,紧接着又吹了吹,最后才不多不少地喝了一口。“好茶!这才是真的馥郁芬芳。我与骆掌卫少有往来,骆大人却还是用如此好茶招待我,我受之有愧啊。”

  方从哲这话还有一层潜在的意思。受之有愧是因为他并不打算请骆思恭来方府还上这一盏茶。

  “两家路远,首辅愿意屈尊私访鄙舍,就已经是给我莫大的面子了。”骆思恭在“屈尊私访”四个字上加了点儿若有若无的重音。

  两人文武有别,品级不相上下,都是高级衙门的主官,来骆家拜访本谈不上什么屈尊。但方从哲没穿官服,只着素色常服而来,便有些自降身份的意思了。骆思恭这是想借此激一激方从哲。让他把来此的真实意图挑明。

  “哈哈。方家祖上是随成祖北迁的锦衣卫。如果三十年前我考文举不中,说不定这时候就是骆掌卫手底下的老将了。”方从哲轻笑两声。用锦衣卫籍的身份表明自己并不介意“屈尊”。

  “方阁老若是进了锦衣卫,恐怕这卫事就轮不到我来掌了。”骆思恭捧上一句,然后话锋一转。“锦衣卫不比内阁。我想在衙门里喝点儿好茶还得自己带呢。再怎么说宫里供给内阁的茶也比我这个好多了吧?”

  “以往都是喝些陈茶。”方从哲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开始借茶论事。

  “首辅。您就别过谦了。就算比不得御用的皇尖儿龙茶,宫里也不至于给内阁上陈茶才是。”骆思恭微笑,很上道地顺着话头接了下去。

  “上的自然是好茶,但放久了不就陈了吗。”方从哲拿起茶杯一口喝下大半。

  “没眼力见儿的东西,给首辅续水。”骆思恭朝仆人摆手。仆人很快便提着滚水壶走了过来,这时候,骆思恭才开口说道:“以前方首辅虽然不坐正堂主位,但总还是一盏独酌。现在新添了五盏,恐怕偶尔也有不能及时续上热水的时候吧?”

  “分炉烧壶嘛。井口就在边上,多起几个炉子大家都有水喝。总不至于把井水喝干了。”方从哲朝添水的仆人微笑点头,略表谢意。

  骆思恭听懂了:方从哲并不介意内阁里多起些炉灶。

  不过,骆思恭认为这个理由还不够,于是继续借茶论事:“井水喝不干。但茶罐子就那么点儿大,都往里边儿伸手.”骆思恭吹水去温,顺便将几叶浮茶掠到远离嘴唇的边缘。“.这茶罐子不会空的太快吗?”

  “茶喝得再快,也不是我花银子补。跟司礼监打声招呼,宫里就会派人来补。”方从哲一下子就搂到了骆思恭的话外玄音,他巧妙地回应道:“一人独饮,一罐茶能从年初喝到年末,再好的茶也陈得与劣茶无二了。”

  “原来如此。”骆思恭这才领悟到“陈茶”的意思。

  “万历四十一年九月,我以与吴道南同受叶向高举荐入阁。我入阁后,叶向高便不再署理内阁事务,一心求去。而吴道南也以‘不得皇帝面召授官,心中惶恐’为由,坚持不入内阁参与机务。自此,我一人独辅七年,也喝了七年的陈茶。那真是茶陈水苦,如饮热蜡。”方从哲斟酌着稍稍把话挑明了些:“现在虽然分炉烧水,但茶叶算是常换常新了。而且多些人,我在内阁里就有了能论事分忧的同僚,坐着也不那么孤寂了。”

  “也用不着六个人吧。”骆思恭点点头,用更直白的话追问道:“留些合用听话,不是更好?”

  “这么说,锦衣卫原本就是打算将火烧到内阁来了?”方从哲立刻抓住了骆思恭的疏漏。

  “.”骆思恭捏了捏拳头,旋即展颜笑道:“锦衣卫不过是顺应天意。而且方首辅,这对你来说不是坏事。眼不见为净,总比在内阁里和某些人两看相厌的好。”

  “我还是有些度量的。不至于跟后辈过于计较。”经过多次奏对,方从哲已经没了当初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他的行事风格也因此变得更像首辅,而非某一党派的领袖。

  “方首辅,您把茶分给他们喝,就不怕他们把您的杯子给摔了?”骆思恭看向方从哲。“杯子摔了,就连陈茶也没得喝了。”

  “我人虽老朽,但手还是稳的。”方从哲将茶盏放下盖好。“就算内阁没有杯子给我用了。我家里还是有的。”

  “您还真是从容。”骆思恭点点头,对方从哲多了些钦佩。“不过您的从容可说服不了我。锦衣卫顺应天意办事,方阁老没其他的话说就请回吧。”

  “这不是从不从容的事情,大肆株连只会掀起党争,扰乱朝纲!”方从哲微眯眼睛,话语里多了些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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