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人,您很快就能在诏狱里见到您的同党。”骆养性冷笑一声。“现在还是省点儿功夫,甭操这份儿心了。”
徐光启没有去借看驾帖,但听这对话他也能将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这是党案,不是个案。而孙如游是哪党哪派的,不言自明。
紧张之余,徐光启也稍稍的松了一口气。因为“在诏狱里见到同党”,意味着至少到目前为止,礼部只抓孙如游一个人。
孙如游被骆养性带走后不久,差役端着茶盘走了过来。“孙侍郎呢?”
“别问了。把这泡茶倒掉吧”另一个差役走到他耳边小声说道。
第133章 东林党的新领袖
见到礼部右侍郎在本部衙门被锦衣卫当堂捉拿,徐光启哪里还有心思办什么公务。
“快!备轿!”他大喊道。
“部堂大人,去哪里?”礼部的轿夫素质很高,须臾间便完成了准备。
“去东安门。快!”徐光启躬身入轿。
礼部的轿子在东安门口停下。轿子还没停稳,徐光启便火急火燎地自己撩帘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跑着进了皇城。
徐光启的身体素质很好,他从东安门开跑,一路奔了差不多两里来到内阁值房,气息仍旧是四平八稳。徐光启推开值房的大门,冷风立刻就灌了进去。
寒意侵袭,惊得内阁六员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子先?”离门最近的韩率先看清徐光启脸上从未有过的焦急神色,立刻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好的大事儿发生了。他开口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徐光启只朝韩拱手,然后快步走到主位前,对文官领袖、内阁首辅方从哲说道:“首辅大人,锦衣卫驾帖拿人,在礼部正堂抓了孙侍郎!”
“锦衣卫抓了孙侍郎?”方从哲抬起头,满脸震惊。
不过,方从哲脸上的神色完全是伪装出来的。他对此早有预料。冬月十一朝会上皇上和言官们的对峙本身,就是这次抓捕的预兆。
“您是首辅,我是堂官,咱们不能不闻不问。”徐光启并不喜欢孙如游,但这时候他得站出来。
“锦衣卫为什么抓人。理由是什么?”方从哲没接茬,而是另外问道。
“内阁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吗?”徐光启疑惑道。
“内阁怎么会知道锦衣卫的行动。”方从哲摇头,脸上仍旧挂着茫然的神色。
“刑科没跟内阁通气吗?”
“没有。”方从哲摇摇头,然后喊道:“来人!”
“首辅大人有何吩咐?”内阁值房也配了不少差役。
“去刑科,请傅都给事中。”方从哲理所应当地说道:“子先、诸位。咱们还是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再从长计议吧。”
“首辅大人所言极是!”沈赶忙附和道。为东林党人出头,这不是开玩笑吗?
在傅尚未赶到的时候,更多的消息先他一步进了内阁值房。
不只是礼部,大理寺、都察院、吏科、户科、礼科、翰林院都有人被抓了。
“刘阁老,事情还是闹大了呀。你没劝住吗?”沈一脸严肃,但眼角还是有几分藏不住的讽意溢了出来。
虽然六员及九卿的联名疏呈上去,皇上只召见了方从哲和刘一两人,但名单及敲打的事情当日便在两派的核心圈子里流传了开来。
“哼。”刘一没有接话,只冷哼一声。
他带着皇上给的“垃圾”回去之后,立刻就此事给包括赵南星和邹元标在内的东林党高层去了信。劝说他们偃旗息鼓,切勿再和皇上唱反调了。不过正如刘一所预料的那样,这些精神领袖并未规劝手下的言官。
其实刘一也没有真的打算用一两封信便制止这些固执己见的人的“清流”。他只是为了尽到应尽的义务而已。再是想要赶走顽固派,也不能让自己落下个知情不报、居心叵测的坏名声。
“季晦。劝什么?”徐光启虽被外人看做东林党人,但自从他在辽东问题上和赵南星大吵一架之后,徐光启就再没有收到过请他参会的邀约。
“子先,我.唉!”刘一环视四周,最后只摇头叹气。
这声叹息之后,值房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直到傅喘着大气跑了进来。
“见过首辅大人,见过次辅大人,见过史阁老,见过沈阁老,见过刘阁老、见过韩阁老.”傅本想用在首辅、次辅之后直接用“诸阁老”一词直接跳过这繁琐的唱名行礼。但见礼部尚书徐光启也在,他也就老老实实地拜见了每个人“.见过徐部堂。”
“傅!锦衣卫到底为什么抓人?刑科佥签之前为什么不跟内阁打招呼?”韩的语气里颇带了些质问。
“学生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傅言辞和煦,执礼甚恭。
“不是不跟内阁打招呼,而是不跟你东林党打招呼吧?”沈夹枪带棒地嘲讽道。
傅能升一级,补缺给事中,署理刑科,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东林党的运作。
“你!”韩被呛得满脸通红。仿佛沈再多说一句韩就要撸起袖子和他干上一架。
“好了!”刘一拉住韩,然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现在没必要纠结傅的事情。依计行事。”
“傅都给事中。锦衣卫为什么拿人啊?”见方从哲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次辅叶向高便捡起被沈打断的问题,继续询问。只不过他的态度相比韩来说又要软了许多。
“回次辅大人和韩阁老的话。”傅没有因为韩的颐指气使便将他晾在一边。“驾帖上说,邹寺卿、孙侍郎等人密谋乱政,妄图染指辽东。”
“辽东?”徐光启皱眉。他还记得,在讨论熊廷弼的去留问题会议上,孙如游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
“是的。”傅点头。
“其他人呢?”刘一追问。
“串联结党,以势欺君,有失臣道。”傅想了想,补充道:“刑科认为,涉案官员确有此嫌,故给驾帖以佥批。”傅虽然内里已全面倒向皇帝,但面上还是得以冠冕堂皇之辞自我粉饰。“朝会上三科六道众口一词,显有串谋之意,且众官言辞激烈,几显逼宫之势,哪里还有半分为人臣者的样子。”傅面色肃穆,义正词严。
“好。”方从哲莫名其妙地说了“好”字,也不知道在夸什么。他摆手道:“劳烦你跑一趟,回去吧。”
“学生告辞。”傅举手行礼,拜别在场阁卿。
傅走后,内阁再次冷场。就连一贯中立,并真心实意地反对皇上改朝的史继偕也没有说话。史继偕谏阻改朝,只是怕再次君臣不相见的情况再次出现。现在,早朝已不再是单纯的制度问题,它的性质已悄然质变成了皇帝与东林党人的角斗。
“诸位阁老究竟有何打算啊?”阁员各怀心思、沉默不语。只有徐光启急得不行。
只有史继偕回应徐光启。“首辅。咱们去还是去乾清宫探探圣上的意思吧。”
“不必探。傅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方从哲摇头道:“圣上体恤百官,精简冗朝”这个评价非常正面,几乎等于是在公开支持改制,这跟他最开始接到司礼监的传谕时态度大相径庭。“.但有些人却妄图借此掀起政潮,裹挟君上。攫取非常权力。”
“再怎么样咱们也不能不闻不问啊。”听方从哲的话,徐光启知道自己劝不动了,他只好老调重弹,并含蓄的提醒道:“这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
“圣上此行是拨乱反正。”无论是立场还是主张,沈和徐光启都是截然对立的。“徐部堂,您还是先担心担心自个儿吧。”
“我岂会囿于党派之见?一口气抓了这多么人,北京势必动荡,要是短时间内得不到妥善的解决,动荡就会从中央波及全国。”徐光启转头就走。“诸君不谏,我自谏便是!”
徐光启没走几步,刘一就追了上来:“子先兄!”他大喊道。
“季晦。”徐光启停下脚步,转头问道:“方首辅基于党派之见不愿过问此事。你怎么也不说话呢?你就这么怕引火烧身吗?”
“子先,你有孙帝师护着,火烧不到你头上。但你不了解,皇上的怒火早就将我全身都燎遍了。就在阁、部、司、寺、院联合上疏的那天,皇上召我和方从哲入南书房”刘一见四下无人,便把被皇上敲打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那你为何不劝?”徐光启不解。
“你觉得我劝得动吗?”刘一苦笑一声,说道:“我与虞臣受推入阁,参与机务。看似官居二品,居坐中枢。但我不是东林的领袖,只是言官清流的提线木偶。我劝过了,不止一次。而且劝有用吗?”
“唉!”刘一抚额叹气。“你悉知兵事,才高八斗,在聚会上据理力争,坚决反对攻击熊左堂,但结果呢?赵梦白不但不听,反而一意孤行,撺掇杨渊诬言辽东。但最后,吃挂落的人却是我!而且”刘一顿了一下。“.而且在那之后,你再没有受到过邀约了吧?”
“我以为东林没有聚会。”徐光启说道。
“有的。好几次呢。我与虞臣是想邀你的,但赵梦白不许。”刘一自嘲道:“辽东和朝会的事情都不是我挑起的,但最后挂落却全都砸到了我的身上。皇上不知道东林党不由我做主,但这种事情能解释吗?”刘一自问自答。“没法儿解释的。”
“。算了,你有你的难处,乾清宫还是我一个人去吧。”徐光启点点头表示理解。
“不,别去!”刘一拉住徐光启。“至少现在不能。”
“为什么?”嘴比心快。徐光启刚问出这三个字便想通了:“你要借势?”
刘一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看方阁老和沈的态度,无论今日捕拿的起因如何,到最后一定会发展为两派的拉锯。大明现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徐光启很是焦躁:“你信不信,从明天开始,齐、楚、浙三党的言官就会对东林党发起全面的攻击,到时候被捕入狱的就不止这些人了。”
“长痛不如短痛。”刘一态度坚定。“东林党需要新的领袖。”
“你想取赵梦白而代之?”有了前面的铺垫,徐光启对此并不意外。
“不。东林党以言起事,我没有那个威望。”刘一盯着徐光启的眼睛。“现在,为天下熟知且谏而有功的唯三人而已。子先,你知道都是谁吗?”
“辽东巡按杨涟、都察院御史左光斗、刑科都给事中傅。”徐光启即答道。
刘一摇头:“原来是有傅的。他在内阁里说的那些话没错,但无论对错,从他给锦衣卫佥批驾帖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可能再成为东林党的领袖了。当然,如果他再次顶掉驾帖,并被圣上罢官,那他的声望将无人能及。说到底,东林党就是这么一个奇也怪哉的东西。”
“.”徐光启没有接话。他从刘一的眼睛里看到了所谓“谏而有功者”的脸。
“看来子先兄已经猜到了。”刘一竟然笑了。“杨涟面君直谏,痛斥内宦,平反萨尔浒。左光斗首劾东厂,掀起大案,最后使之全面换血。而子先兄你,临危言事,规制西厂,限之于内廷。我与虞臣都是支持的你。”
“我不想做什么领袖。”徐光启否定道。“你还是推他们上去吧。”
“他们不行,只有你能。”刘一走近一步,死盯着徐光启的眼睛:“杨涟远处辽东鞭长莫及,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左光斗被捕入狱,自身难保。只有你!超然世外。”
“我只想做好皇上的臣,大明的官,不想做东林党的领袖。”徐光启眉头紧皱。
“这不矛盾。”刘一继续劝说:“杨涟和左光斗都是正君直臣,但说到底只是海瑞一样的人物,能震慑宵小,但也仅此而已。而且让他们做领袖,也不过是重复赵梦白和邹尔瞻的事迹。如果你能当好这个领袖,将东林党扭正,而那做好臣、好官的就不止你一个人了。”刘一循循善诱。
“.”徐光启他知道东林党确实有病,得治。沉默片刻后,徐光启问道:“季晦。那你要什么?”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不能再让赵梦白和邹尔瞻点的火把我烧着。”刘一回答道。
“不够。”
“这就够了。”刘一摇头道。“皇上是明君,只要我尽心用事,皇上迟早会重用我。但如果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皇上就不会信任我。我就再也坐不上首辅的位置了。”
“首辅?”
“当然。”刘一毫不讳言。“你是有才的,我也是。”
第134章 默契
刘一回到值房之后,内阁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每位阁员都默契地闭口不提方才发生的事情,该草诏草诏,该拟令拟令,该票拟票拟总之各干各事,互不干扰,就像徐光启从没来过一样。
直到清亮的远空附上黄昏的灼红,钟楼也敲响散衙的幽磬,阁员们才两两离开,重提此事。
“进卿兄!”还没出东安华,史继偕就叫住了叶向高。
“世程何事啊?”叶向高转过头。
史继偕一愣,旋即叹气道:“四下没有别人,进卿兄就别再打哑谜了吧。”
“你准备站哪边儿?”叶向高面色严肃。
“我不想站什么队,我只是想劝劝他们。徐子先说的没错,这件事若是不能快速而妥善的解决恐怕又是一桩牵动全国的大案。”史继担忧地说道。
“你想拉着我去做和事佬?”叶向高的鼻腔里喷出一缕暖湿的热气。
“对。”史继偕点点头。
“做不成的。徐子先来值房不就是为了劝方首辅息事宁人的么。徒劳无功了吧。”叶向高的轻笑被寒风吹得发冷。“今天的态势你也看见了,方首辅从始至终都没有正面回应过。”
“没有回应才能试试嘛。更何况沈铭缜也在场,就算方阁老想要缓和,也不会当着他的附和徐子先。”史继偕说道。“谁都知道沈铭缜和徐子先有过节。”
“问题就在这儿。方首辅不仅要顾着沈铭缜的面子,更要顾他自己的面子。”叶向高看得很透彻。“沈铭缜和徐子先有过节,浙党和东林党之间就没有过节了?说到底,方首辅还是浙党的领袖。”
“进卿兄。你我都知道方首辅只是祖籍浙江,他这领袖是被迫当的。而且方首辅当年能入阁也仰赖你的举荐不是?你和我同去,他一定会听的。”史继偕还是没有打消自己想法。
“我当年举荐方首辅入阁,就是因为倦了党争,想要致仕而已。但党争是能制得住的吗?”叶向高苦笑一声,沉默良久。“万历三十五年,我第一次入阁。随后便以阁员的身份独相七年。我努力斡旋,但党争却日渐激烈!”
“所以就算退一万步讲,方首辅真的因为我的劝说而偃旗息鼓,竭力压制浙党。那被东林党一直按着打压的齐党、楚党会老老实实地为了顾全所谓的大局,而放下往日的旧怨吗?”叶向高的情绪突然激烈起来。
“别看现在这些党派的骨干都围着方首辅,但这也只是因为东林党人下手太狠,他们需要一个朝中大臣托庇寻护而已。现在东林党人落难,情况发生转变,就不再是他们需要方首辅,而是方首辅需要他们了。”叶向高脸色阴沉。“如今的首辅不是严嵩,也不是张居正,没有皇上的支持,他就没有凌驾百官的权势与威望,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势必需要依靠官员的支撑。”
“说到底,方首辅也只是浙党的领袖。”叶向高缓和语调,收敛失态,又问出了刚问过的问题:“你准备站哪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