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和朴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直到小舟换大船,她们才被告知,此行的目的地是大明的天津。
她们不知道天津在哪里,但却很清楚“大明”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因为她们学艺四年,其中一项就是学写字,学写大明的文字。
正统十一年,朝鲜的忠宁君李正式颁布了《训民正音》,这标志着朝鲜谚文的正式推行。谚文最大特点是易学易懂,因而是一种普通的朝鲜庶民也能轻松驾驭文字。但是,在读书人群体和两班贵族中,会写谚文被视为不值一提的事情,真正的读书人以会写大明的文字为基础,以会说大明的语言为荣耀。因此,对于以娱人为业高级官妓来说,大明的文字是必须修习的。
两姐妹听到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所以早早地便在院子里候着了。
“哪位是朴啊?”王安带着一大队人进入储秀宫。
从嘉靖朝起,司礼监愈发呈现出一种管天管地管呼吸的态势。凡是直接关涉皇帝的事情,司礼监都要插嘴过问。
“我我就是朴朴。”尽管朴早生半刻,但她明显比朴要矮些。
“皇上今晚要在你这儿过夜。梳洗一下吧。”听着朴夹着浓重朝鲜口音结巴话,王安眉头一挑。
“皇上要来?”虽然在由津入京的途中,两姐妹已经被告知了作为“贡女”入贡上国的事情。但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皇帝。
“这还能有假。”王安大手一挥,混堂司、惜薪司、尚寝局、尚服局等衙门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开始在储秀宫的各个角落忙活了起来。“小崽子们,都别愣着了。”
皇帝要过夜,所有东西就都得换成符合规制的新物什。
“敢敢问太监贵姓?”朴这才想起问名。
“我姓王,是司礼监的掌印。”王安没有托大,很礼貌地回答道。
“见过王太监。”朴进宫日浅,还不知道司礼监的权势是何等滔天,只当王安是个普通的和蔼老头儿。
“那个.你叫什么?”王安朝另一个女孩儿挥手。
“这是我妹妹,叫朴。”王安的脸上和谐的微笑让朴冷静了些。“她还不太会说天朝的语言。”
“让她也梳洗。保不齐皇上来了兴致就一起幸了。”王安说道。
朴红着脸点点头。她不怎么会说,但听得懂。
“很好。”王安看这两个女孩儿底子不错,就多说了一句:“你俩是撞大运被翻出来的。机灵点儿,主动点儿。如果把皇上伺候舒坦了,说不定以后不翻木牌也能得到临幸。”
“知道了。”朴牵着妹妹一同行礼。
王安颔首。然后转而吩咐身边的人:“叫尚膳监赶快把御膳准备好主子爷一来立刻上菜。”
如果没有特别的命令,那么皇帝在哪宫过夜就在哪宫用膳。
第132章 含苞花开,东林木倾
天将昏未昏的时候,皇帝步行来到了宽敞幽静的储秀宫。
“皇上驾到!”朱常洛在宦官的高唱声中穿越了院门。
刚踏进院子,两棵苍劲耸立的古柏便入了朱常洛的眼帘。听随侍的宦官说,这两棵古柏在成祖永乐皇帝建都而未迁的时候便种在这儿了。
“贱妾叩见皇上。”站在明间门口的朴和朴一齐下跪道。
“过来让朕瞧瞧。”朱常洛摆手,跟着过来的宦官们便全散了,只剩下在储秀宫当差的宫女和传谕的宦官。
“贱妾遵旨。”两姐妹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恭顺、有礼、不紧张。
“抬头。”朱常洛身形倾长,比两姐妹中较高的朴还要高出许多。
朴抬起头,正好与皇帝俯下来的视线对在一起。她赶忙向下移开视线,只留下一张羞赧发红还微微颤抖的脸。无论是礼教的纲常还是勾栏的规矩,都明确说了不能直视尊者的眼睛。
朱常洛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勾住朴的下巴。微颤的触感揭示了少女强抑的不安。他轻轻地抚了抚少女尚未干透,甚至有些结冰的头发。“外边儿冷,别站着了,进去吧。”
朴感受到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把住了她冰冷的小手。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呆呆地任由这股力量将她引入殿门。
储秀宫内檐装修精巧华丽。明间正中设地屏宝座,后置紫檀嵌字屏风,东西两皆侧有花梨木雕竹纹裙板琉璃隔扇,分别将东西次间与明间隔开。
明间里摆着一张盛放晚膳的木桌,皇帝刚牵着二位采女落座,传谕的宦官,便立刻呼道:“传膳!”
不一会儿,尝试无毒的御膳便摆满了整个桌面。
“别愣着了,用饭吧。”在等待上膳的过程中,两位采女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个什么。
“谢皇上。”朴拿起筷子,手抖得几乎不能夹起任何东西。
“朕是吃饭,又不是吃人。”朱常洛摇头轻笑。然后夹起一筷子烹调得恰到好处的鹅肉丝,就着米饭放进嘴里。
“你们会做朝鲜菜吗?”朱常洛还记得,这俩姑娘是以厨子的名义被送到北京来的。
“回皇上的话。贱妾会只会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乡野小菜。”朴回答道。
勾栏会教妓女怎么喂男人吃菜,但不会教妓女怎么为男人做菜。这是因为即便妓女有朝一日被有钱人赎回去做姬,也不会承担家务,从进入勾栏的那一刻起,这些女孩儿余生的工作就只剩下以色魅人、以身娱人这一项了。
“你们想家吗?”朱常洛一边吃饭,一边努力地找话,他实在不喜欢热菜冷场的感觉。不过这个问题实在没什么意义,无论这对儿姐妹花想不想家,她们都不可能再回朝鲜了。
“不不想。”朴第一次开口了。
朱常洛有些意外。“为什么呢?”
“这是好地方。能吃饱,不挨打。您,会伤害我们吗?”朴歪头轻问。她凄柔的声音在激起保护欲的同时,也催出了一股邪火。
“当然。还要出血呢。”娇俏的姐妹花和让遵嘱久禁的朱常洛下腹欲龙升腾。
姐妹花又如何听不懂皇帝的话外之话呢。炽热的苹红从脚尖烧至发梢,绯色的两颊羞赧得如同将开未开的腊梅花苞。浓烈的羞意在席卷全身的同时,也稍稍驱散了心中的惧意。
房间里氤氲着脂粉和香薰,像是从花瓣的缝隙间溢出神秘的香气,甜而不腻。
朱常洛感觉到了,潜藏在这具躯壳里最原始的人欲真的很旺盛。“快吃吧,吃饱一点。”他不再说话,而是默默地坐在原地等待这两朵即将绽放的花苞摄取最后的营养。
半刻钟后,两姐妹几乎同时用舌尖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卷进嘴里。等到她们咀嚼完毕,随侍的宫女立刻送来漱口水和温湿的丝巾。
“都出去。”等朴和朴完成最后的洗漱,朱常洛便摆手斥退所有的宫仆。
“呀!”朴被拦腰抱了起来。
“跟着来。”朱常洛朝朴招手,然后抱着朴径直走向作为暖阁的西梢间,这里既是睡觉的地方,也是行房的地方。
朴害羞地侧着脸,所以皇帝只能在放下她前,在她的右脸上轻吻一下。“脱吧,除了亵衣,一件都不许剩。”皇帝举起朴,像放洋娃娃似的将她放到床边。
随后,皇帝给自己端来一个墩子,他坐在两姐妹面前,饶有兴致地看她们从鞋袜到束发,一件件地卸掉身上的防御。
“这对儿羊脂玉般艺术品需要添一点红,才更美丽。”等到亵衣前最后一件衣衫落地,皇帝站了起来。他迎着两双羞怯目光,走了过去。“给朕宽衣。”
万历四十八年,冬月十三。一夜暴雪之后,北京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天朗气清。似乎再没有阴霾和雨雪的压抑。
得到了皇帝的首肯,锦衣卫就可以签发驾帖了。西厂的规矩还没传到锦衣卫这里来,所以骆思便照旧为《点将录》上的每一个人都准备了“专事专贴”。
“去刑科吧。”骆思恭给最后一封驾帖签名盖印。
“要是他又给咱顶回来怎么办?”田尔耕问道。“我担心这点儿把柄不够。”
“不行也得行。箭已在弦,不得不发。”锦衣卫没开天眼,时间有限,掌握的信息比较片面。他们只知道傅很有钱,在宅子里养了好几房小妾,并不知道这些钱的来路。
但田尔耕显然是多虑了,当他带着驾帖去刑科找到都给事中傅的时候,傅甚至没有都没有多问,就笑着为每一封驾帖做了佥批。
得到佥签之后,以从三品指挥同知衔,兼领北镇抚司镇抚使的田尔耕来到北镇抚司衙门,在他身边还跟了一个端着方盘的力士。“许显纯!”田尔耕的面前黑压压地站着一群有品秩的锦衣卫。
“卑职在。”许显纯抱拳出列。他是从五品副千户,比跳着脚刚升百户的陆文昭还要高一级。世袭实授基本等于走到尽头,如果没有奇遇奇功,陆文昭这辈子都别想迈上这一级。
“去大理寺,拿寺卿邹元标。”田尔耕摸下放在盘子最上面的驾帖递给许显纯。
“卑职领命!”许显纯双手接过驾帖,转头就去调集自己的人马。
“骆养性!”田尔耕拿下第二封驾帖。
“卑职在。”骆养性是骆思恭的嫡长子,但因为他爹还在掌卫事的位置上坐着,没有过世也没有乞辞,所以骆养性也就还没有承袭骆家世袭的千户,仅仅只是一个走正常程序考举入卫,因功升职的正七品总旗。
“去礼部,拿礼部右侍郎孙如游。”田尔耕将驾帖递给骆养性。
其实骆养性并不供职于北镇抚司,他手里的实职是从七品经历司经历。
锦衣卫经历司负责保管本卫的机密文件,因此通常由掌卫事直管,或是由掌卫事最信赖的人分管。
经历是一个要职,但绝不是什么肥缺,几乎没有捞钱捞功劳的机会。不过骆养性到底还是掌卫事大人的儿子,因此每当有大案要案,北镇抚司就会以“人手不足”为由,照例向掌卫事大人借调兄弟衙门的人手,而无论被借调的衙门如何调整,其中必定会有经历司。
“卑职领命!”骆养性满脸都是跃跃欲试。他已经从父亲骆思恭那里了解到,东林党的案子是过了圣心的。无论结果如何,只要能顺利落地就能稳稳地领到一份儿带功的资历。对于他这样的高干子弟来说,升职与否无所谓,重要的是简在帝心。只要机会到了,这些埋下的种子就能助他一飞冲天。
“孙光先!”田尔耕继续分配任务.
一刻钟后,驾帖全部发完,几乎整个北镇抚司都动了起来。
皇城,大明门附近,礼部衙门。
徐光启正弓身坐在正堂主位上处理堆积成山的公务。他知道弓着身子不体面,有失官威,可他没办法。
虽然只在乾清门站了几天,内阁六员便领着九卿向皇上讨了宽饶,但就这几日积累的政务也把礼部折腾了个够呛。从那之后开始徐光启每天都拖着整个衙署从天未亮干到天全黑,可小山似的积务就是不见少。
“部堂大人,通政使司送来的文书。”负责收发文书的郎中将一本四叶折放到徐光启的案头上。
“好。”徐光启伸手拿起放在右手边的茶盏,发现里面已经没水了。“来人!”
“部堂大人,有何吩咐。”只喊“来人”,而不叫姓名或是表字就是在呼唤差役。
“给我上一盏新茶。”徐光启指了指直接的茶盏。
“好嘞。”差役拿着凉而无水的茶盏离开了。
“给我也上一盏。”孙如游食中二指并拢,将茶盏前推至木桌边缘。
“好嘞。”差役干的就是端茶倒水擦地板的活儿。
徐光启没有注意到右手边发生的小插曲。他揉了揉鼻梁,然后拿起并展开四叶折,发现这是内阁送来的命令:上令大西洋国使臣龙华民、郭居静、汤若望等三人于本月中入宫朝觐,着礼部备礼,并传谕使臣。
徐光启脑子的浆糊一下子就荡清了。
他一贯对耶稣会朝觐的事情很上心,不过现在他却不需要为此花费太多的精力。因为所需的函件和命令他早就拟好备着了,只需要在留白上签好受邀者的姓名和选定的日期,就可以立刻让官员将之传递出去。
但就在徐光启站起身准备去寻找拟好的函件时,他穿越正堂直抵院屏的视线却扫到了几个来势汹汹的兵丁。
身着青绿锦绣服的骆养性怀里穿着驾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礼部正堂。“锦衣卫办差!”
“敢问上差何人?所办何差啊?”徐光启是礼部堂官,无论事情和他有无关系,他都要过去迎问。
“我是锦衣卫经历司经历骆养性,现为北镇抚司所借调。”骆养性对面前这位不在名单上的正二品大员还是很客气的。“徐部堂,这我的腰牌。”
徐光启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来人非伪。“你姓骆?”
“家父乃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骆养性明白徐光启是在问什么。
徐光启不需要知道差事的内容就知道这是出大事了!
果然,骆养性旋即便开口问道:“哪位是右侍郎孙如游孙大人啊?”
“我呼!”孙如游站起身。他双唇发颤,面如纸白。“我就是。”
“驾帖拿人。”骆养性用单手将驾帖递给孙如游。“孙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孙如游摇头。
“有没有误会锦衣卫会查清楚的。”骆养性又往前走了一步。“驾帖佥签都在上面,您要是不接就别怪兄弟们来硬的了。”说完,骆养性朝徐光启躬身行礼:“到时候还请徐部堂莫要见怪。”
孙如游不能不接,因为贴佥皆备,不接就是造反,且不审而定。他打开一看,赫然便见了三个醒目的姓名: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刑科都给事中傅以及嫌犯孙如游。
齐了,该有的签名和印章都齐了。
孙如游看向跟在姓名后的罪名,大脑顿时充血,他两眼一黑,几乎站不住脚。锦衣卫用以捕拿他的罪名是:密谋乱政!
密谋乱政是重罪。一旦坐实,轻则降职降级,重则砍头抄家,连坐三族。
“还有谁?”密谋自然不可能只抓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