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63节

  “臣遵旨!”骆思恭微微一抖,正色躬身道。

  “你可以下去”朱常洛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名。“等等,再添一个人。礼部右侍郎孙如游,想办法把他也添进去。”

  王安记得这个人,就是因为他在御前会议上顶撞皇上,才让在通州练兵的徐光启有了上任礼部的机会。

  “全是东林党的.”朱常洛沉吟了一会儿。“方世鸿还活着吗?”

  骆思恭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方首辅的长子?应该还活着。”

  万历四十六年,方从哲的长子方世鸿在狎妓时牵涉入妓女坠马身亡事件,遭巡城御史弹劾。这事件一度发酵到方从哲向神宗皇帝上疏引咎。不过最后方从哲被神宗慰留,方世鸿也只是革职而已。

  “把他也抓起来。”朱常洛命令道。

  “主子。这恐怕不太合适。”王安谏言道。

  “你有什么说法?”朱常洛转头望向王安,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主子。方世鸿的案子已经结了,是先帝爷定的性。”王安对内阁里的每一个阁员都有相当的了解。他站起身,没多久就翻出一份誊抄的案卷。“神宗谕之曰:‘卿子以诖误被参,既经相验的系马惊跌伤,供证甚明,非因殴毙。着法司从公理问。’”

  “老祖宗。锦衣卫不靠这个案子也可以捕拿方世鸿。”骆思恭知道,皇上这是要搞平衡以避免一家独大。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被平衡”对象,那么东林党的案子很可能被搁置下去,而方世鸿显然是个绝佳的对象。“方世鸿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锦衣卫费不了多少工夫就能拿住他的把柄。”

  “就这样吧。方世鸿和东林党都抓,到时候锦衣卫给方世鸿论个死罪。当然,也不是真的要杀他,别在诏狱里给他弄死了。”朱常洛一锤定音。

  “臣领旨。”

  “跪安吧。”朱常洛摆摆手,示意骆思恭离开。

  骆思恭跪安拜别,就在他刚退出殿门并准备将之合上的时候,一阵似有似无的声音飘进了他的双耳。“骆思恭还是恭顺好用的。”骆思恭没听清这是谁在说话,更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骆思恭走后不久,朱常洛呼唤道:“魏朝。”

  “奴婢在。”魏朝赶忙起身听宣。

  “叫刑科都给事中傅过来。”

  各科道补缺之后,不少官员都有所提升,而因为东厂的案子变得颇具人望的傅也是其中之一,他被向上提了一级,从普通的刑科给事中擢拔为了刑科的都给事中。

  小三刻钟后,刑科都给事中傅风风火火地趋进了南书房。

  “微臣傅叩见吾皇万岁。”傅的声音有些颤抖。

  作为言官的各科给事中和各道御史都有直奏皇帝的权利,但直奏不等于面奏。对于绝大多数言官来说,能得到皇帝的召见,依旧是一份难得的荣耀。

  傅这种级别是没资格站着说话的,因此朱常洛也就没让他起来。

  “你是江西临川人吧?”朱常洛没说正事,只问傅的籍贯。

  “蒙圣上垂记。微臣确实是江西临川人。”傅不知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朕还记得,你顶了锦衣卫的驾贴。”朱常洛略带嘲弄的轻笑在大殿里回荡。

  “臣”傅还是不知道皇上的真意,但他总归还是明白,今天皇上召他过来绝不是为了表彰。

  “你是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吧?”朱常洛没有理会傅的惊惶,继续提问。

  “蒙圣上垂记。微臣确实是四十一年的进士。”傅心中的喜意已经完全散尽了,他心跳加速冷汗直冒。

  “四十一年的进士,四十四年补到知县。四十八年进京,一进京就办了三进院儿的宅子。户部替各官还印子,没伸手要钱的官员屈指可数。海澄知县傅!”朱常洛连珠炮似的甩出问题,声音渐次高昂,到最后戛然一顿,沉默半晌才用接近慵懒的声调问道:“你在任上没少捞吧?”

  “微臣.微臣”傅进气没又出气快,不多时,他只能本能地靠双手撑地才能维持身体的平衡了。

  海澄县地处福建漳州,是嘉靖四十五年割龙溪、漳浦等地设置的新县。这个县从立县以来就非常富有,而其中的原因有且只有一个,大明取消海禁后,唯一一个合法的对外港口,月港,就在海澄。

  “傅知县。你似乎不是一个如世人所公论的清直言官啊。”朱常洛冷冷地盯着傅头上的乌纱帽。“你说,朕要是把这些事情抛出去,你还能在北京待多久呢?”

  听见威胁,傅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威胁是为了被威胁者的价值,如果皇上要处置他,凭着手上证据直接革职罢官、削籍为民,然后再让刑部拿人就是了,根本不必问这个问题。

  啪!有什么东西被甩到了傅的身边。

  傅深深地舒出几口气,斜眼用余光瞥向被扔到他右手边的东西。

  “这是锦衣卫近来要拿的人。”扔出这份名单的掌印太监王安开口说道。“傅都给事中。如果你还想拦住锦衣卫的驾贴,就直接在上面填上自己的姓名吧?”

  傅明白了:刑科是拴住厂卫的狗链,而皇上要他成为解开狗链的钥匙。

  傅并不介意,他万历二十八年中举,直到十六年后才开始做官。上次顶撞皇帝只是舆论压力之下,多方权衡之后的不得已之举。要是可以,傅宁可不在那个位置,不要这份声望,默默地做一个滥竽充数、随波逐流的言官,跟着主流舆论混日子。

  如果皇帝在杨涟公然忤逆之时言辞训斥,给傅一个坏的预期,那么他当时就不会听内阁的,而是默默地做一个缩头乌龟。

  现在皇帝捏着能正当地将他罢官削籍的实证,就等于捏住了他的命门。傅没有兼济天下理想,他做官就是为了做官,就是为了捞钱。他绝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声丢掉几十年寒窗换来的功名和官身。

  傅没有丝毫犹豫,他甚至没有看打开名单,而是直接以最谦卑的语气磕头效忠。“微臣愿意做皇上的犬马。”

  “很好。”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他很清楚,傅是一定会服软的。因为傅本就是一个为了升官发财甘愿给魏忠贤当儿子、当刀子的人。

第131章 翻牌子

  紫禁城,南书房。

  “臣刘和清拜见吾皇万岁。”傅刚走,太医院院使刘和清便来到乾清宫为皇上作计划里的最后一次诊疗。

  “刘院使不必多礼。”朱常洛朝老院使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谢皇上。”刘和清走完过场来到皇帝身旁。

  “刘院使,你师承何人呀?”朱常洛把手腕递给刘和清。

  “回皇上的话。臣是世袭的医官,年少时在东华门外的学医读书处学习医术。蒙师就是臣的父亲。”刘和清一边将皇上的龙臂放到软垫上,一边回答皇上的问题。

  “刘芳正是万历十六年过世的,但你是在万历二十一年才入补了他的职吧?”朱常洛问道。

  这次刘和清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先听完脉象才开口道:“万历十年的时候,臣奉旨跟着父亲去了南薰坊的张府给张太岳看病,但那时候张太岳已是积劳成疾、药石不灵了。之后,朝里围绕着张太岳的事情爆发了许多争斗,太医院也难免被牵扯其中。为了避祸,父亲把臣送到蕲州濒湖山人那里去修习医术。”

  刘和清叹了一口气,然后眼神复杂地看向面前的皇帝:“十六年父亲过世的时候,臣已经跟着濒湖山人第十次修书了。那时候,臣本来是打算办完丧事便子承父业的,但有关张太岳的风波平息了,京里又掀起了别样的风潮。所以办完父亲的丧事之后,臣也就回了蕲州。直到万历二十一年,濒湖山人过世,臣迷茫许久,才回到太医院袭了父亲的俸。”

  “这个濒湖山人是谁啊?”朱常洛收回手臂。刘和清也掏出笔开始写药方。

  “就是李时珍,李太医。嘉靖三十五年,举荐他老人家补太医院之阙的人就是臣的父亲。”刘和清又叹了一口气。“不过他老人家只在太医院当了一年的医官便回乡了。”

  “那你说的修书是指《本草纲目》?”朱常洛很是意外。

  “除了《本草纲目》还有《奇经八脉考》、《濒湖脉学》等。”刘和清想了想回答道。

  “李时珍不愿留职太医院,你作为他的学生,又怎么回来了呢?”朱常洛好奇地问道。

  “古代医著,品数既烦,名称多杂。或一物析为二三,或二物混为一品。许多毒性药品,竟被认为可以久服而延年,遗祸无穷。濒湖山人心灰意冷离开太医院,就是因为多次上书朝廷要求重整医书无果。”由于一直在对话,刘和清不敢保证无有错处,于是就拿起药方多次端详。

  “他老人家过世时,各类著作已结集成书。臣想,这些活人医著若是流于一地乡野不免明珠蒙尘,但如果他老人家的医著能被太医院认可,那么遍传天下便会容易许多。”刘和清把药方放到御案上。

  “恐怕没那么容易吧?”朱常洛拿过药方,粗略的看了几眼,发现都是常见的补药,而且剂量极小。

  “陛下圣明烛照。”刘和清的眼神突然变了,变得不像个仁慈的医者,而像个奸猾的政客。“臣做了院使”

  朱常洛明白刘和清是什么意思,当了一把手就能按着太医院强行让他们接受新的医书。但他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说:“你这些药开得挺敷衍啊。”

  “皇上,这是养生的方子,没什么药劲儿,您吃不吃都可以。”老院使面露笑容,但褶皱汇集于两颊,显露的更多是疲惫。“龙体已然痊愈,臣也就安心了。”

  “朕可以恢复以前的生活了?”朱常洛含蓄地问道。

  “皇上,您还是节制点儿好。”刘和清的劝谏同样隐晦:“细水才能长流嘛。”

  “王安。”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王安虽然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过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皇上和太医这边儿。

  “拿二百两银子过来。”朱常洛摆摆手。

  刘和清知道,皇上这是要赏自己了。他赶忙起身下跪道:“臣叩谢圣上天恩。”

  二百两银子对于品秩正五还没有太多灰色收入的刘和清来说不少了。但当他看到王安拿过来的二百两时,原本还不错的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

  那不是一盘总重为二百两的银锭,而是一张写着“二百两正”的宝钞。官方发的宝钞向来与废纸无异。

  王安将“二百两正”递给刘和清,然后开口说道:“刘院使,这是一张兑票,您拿着这钱到内承运库去。承运库边儿上开了一个钱庄,在散衙之前的任何时间您都可以凭票兑款。”

  兑票、钱庄?刘和清心下生疑。

  “多谢王掌印。”刘和清站身起来,双手接过“二百两正”。

  “二百两正”到手的一瞬间,指尖便传来间着麻与丝的触感。这东西不是纸做的!

  “您要是觉得捧着二百两银子回去不妥帖,可以稍等一段时间。明年立春,朝阳门、阜成门、正阳门附近会开三家同样的钱庄。您可以到那些地方去兑。”王安提提醒道:“不过,这张兑票是不记名、没暗号的。也就是说,谁都可以提走这二百两银子,您可别弄丢了。”

  “汇月日?”刘和清看着横写在兑票上的几个字。

  “反着读,是日月汇。钱庄就叫这名儿。”王安纠正道。这几个字是从左往右横着,而非从上到下竖着写的。

  “你也可以叫它银行。”朱常洛补充道。

  历史上,最早把办理与银钱有关的大金融机构称为银行的著作,是1895年太平天国的洪仁轩所著的《资政新篇》。

  “银行。”刘和清喃喃重复,捧着兑票径直离开了。他敏锐地意识到,无论这三家店铺叫什么,反正宫里是准备跟钱庄争利了。

  刘和清走后,身为紫禁城大管家的王安关切地问道:“主子,您今天准备临幸哪一宫啊?”

  “.”朱常洛抿了抿嘴。“有牌子吗?”

  “有。”王安点点头,然后走到一个柜子旁边儿。他拉开抽屉,里面赫然放着一个盖了的红布木盘。

  王安小心翼翼地将木盘取出来,端到皇上面前。“主子,请。”王安紧张地看着皇上。

  “还真有啊!”朱常洛有些惊讶。

  在明代,皇帝临幸妃子采取前朝的走宫制,即按照皇帝的心意前往妃子的宫殿,并没有清朝那种翻绿头签的制度。

  但泰昌皇帝在继位之后,出事之前,一晚上至少要幸两个。有时甚至直幸四个,瘾大得很。

  为了方便自己在众多美人、选侍和才人中挑选,并满足某种类似雾里寻花的趣味,他特意命人制作了写有各妃嫔姓名的木牌。性趣来了就随手挑几个,然后把她们全部叫到乾清宫来,搞大被同眠。

  “嚯,还不少!”由于皇帝还没有明确说过冷落谁,所以每个有位份的和可能有位份的都在里边儿。其中甚至还有八月十日被郑贵妃送到龙床上的八名“生辰贺礼”。

  “.”王安满脸都是无奈

  “朴。”朱常洛随手挑了一个。“你还举着盘子干嘛?”

  “只一个?”王安意外得堪称惊讶。

  “你怎么一脸见鬼了样子?”

  “一个好,一个好啊。”王安赶忙取出牌子,然后把红布盖上。“主子,是走宫还是.”

  “走宫吧。”朱常洛想看看其他的宫殿里有些什么陈设。

  “奴婢这就叫人去准备。”

  “去吧。”朱常洛点点头。

  储秀宫,内廷西六宫之一,始建于永乐十八年,原名寿昌宫,嘉靖十四年,改曰储秀宫。储秀宫为单檐歇山顶,面阔五间,前出廊。檐下施斗,梁枋饰以淡雅的苏式彩画。门为楠木雕万字锦底、五蝠捧寿、万福万寿裙板隔扇门;窗饰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目前,储秀宫只住着两个人。准确地说,只住着一对儿双胞胎。

  朴和朴两姐妹原本没有名,只叫朴五妞和朴六妞,是农民朴什一唯二存活下来的女儿。她俩十二岁的时候,家里的几亩薄田因为遭灾再度减产。为了让家里新添的弟弟活下去传宗接代,父亲便以二十两银子的低价将她俩打包卖给了人牙。

  人牙以三十两银子一个的价钱,把他们卖到了官办的妓院,这一转手人牙就赚了两倍银子。在那里,两姐妹学了四年的艺,也挨了四年的打。

  按理说,妓女十四岁梳拢挂牌儿,但她俩因为长期食不果腹、营养不良,看起来比十岁不到的官妓还要小。所以朴什一成功地骗过了人牙,多拿了二两银子,她们成功地骗过了妓院,晚了两年才被挂出来竞价。

  万历四十八年九月(朝鲜奉中国为正朔,绝大多数时候都采用中国年号),已经得名朴和朴的两个十六岁少女以姐妹花的噱头正式梳拢挂牌儿。当日,她们便被绫阳君李以二百两银子的高价拍下。

  但李似乎不满足于获得她们的初夜,便在行房之前又添了一千两银子,将两人赎走。朴和朴明白,李这是在买姬。

  无论是宗主国还是藩属国,“姬”的地位都是极低的,比妾还不如。她们可以作为礼物在相宜的好友间流转、共享,也就是所谓的“变公妓为私妓”。不过李没有使用这对儿姐妹花,而是直接将她们转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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