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张诗芮给您的干孙子送了三百两银子,说是想见主子爷。”魏朝摇摇头。“多半是来给张显庸求情的。”
王安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他的“干孙子”叫什么。毕竟到他这个岁数和地位,干儿子的干儿子实在是太多了。最后,王安没了再猜的兴趣,轻描淡写地说道:“明儿再报吧。主子爷赏不赏脸咱就不管了。”
“罪奴崔文升涕叩主子万岁。”崔文升一进门就忍着背上的痂裂血渗的痛处,规规矩矩地朝着皇上来了一个三跪九叩大礼。
“怎么,祭天啊?”在明代,就算是奴婢见皇帝也只用五拜三叩首的礼。即便是在北边儿闹事的野猪皮努尔哈赤,也敢没叫手底下的人对他行这样的“逾矩大礼”。
朱常洛研究这段历史时猜测,皇太极之所以在登基时命令众贝勒大臣及各旗依次行三跪九叩头的礼,是由于皇太极没什么文化。因为皇太极本人也用这大礼跪拜自己的兄长和姐姐。
“主子万岁爷就是奴婢头上的天。奴婢蠢笨张狂,让主子在外人面前丢了脸,但奴婢对主子爷的忠心始终是不变的。”崔文升倒是安之若素,恬不知耻地将早就打好的腹稿甩了出来。
“你个奴婢倒是识趣”朱常洛原本还准备拿腔作调地再敲打崔文升一番,没想到这家伙的姿态摆得比他预想的还要低不少。“.但你都把话说完了,朕还说什么。”
“是奴婢僭越了。”崔文升磕头再拜,并将自己的脑门儿死死地抵到被小黄门擦得发亮反光的地板上。
不久后,崔文升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在有限的视野里再次见到了那双熟悉的靴子。但他松气的同时,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上次看见这双靴子之后不久,崔文升脑袋被接连不断的奏疏砸了个遍。
“抬头。”说话间,朱常洛蹲了下来。
崔文升双手离开地面,刚直起身子,就和朱常洛的视线对上了。
“主子!”他赶紧趴回去,重新用双手撑地,然后才抬起头仰视天颜。
这时候,尽管仍是上位俯仰下位,但距离已不如此前那般疏远。
“你知道郑氏宫中太监甚众,朕为何独用你一人吗?”朱常洛直接跳过敲打的流程开始收心。
“奴婢愚钝。”这时候,就算是崔文升知道也要说不知道。否则皇上就又没话可说了。
“因为你与东宫有旧啊。”朱常洛柔声说道。
“.”崔文升这回是真不清楚皇上在说什么了。因为万历朝时,崔文升最多也只是没有对东宫落井下石而已。除了故意给东宫使绊子,讨好贵妃,巴结福王事情他是一件也没落下的。
“朕是个念旧的人。”朱常洛继续发挥。“凡与朕有旧,朕都是重用的。万历四十三年,有一个叫张差的野人入宫行刺。这事儿你还记得吧?”
“奴婢记得。”崔文升茫然地点点头,他依旧不知道皇上为何在此时重提梃击案。
“父皇宠郑氏至极,甚至叫朕主动上疏为郑氏求情。”朱常洛仿佛沉湎于痛苦的回忆之中。情到深处,连“朕”这个自称都“忘了”:“她可是要我的命啊。”
为了演好这场只有一个观众的戏,朱常洛提前支走了王安,不然这时候王安一定比主演自己还要激动得多。因为朱常洛是假东宫,而王安则是真侍读。
“我记得,庞保、刘成那两个畜生是你打死的吧?”朱常洛的眼睛里竟闪出些许若隐若现的谢意。
崔文升这时终于明悟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处死庞保、刘成之时郑贵妃派崔文升监刑,只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曾在宫里做过一段时间的行刑太监。让他去看着,是为了确保小小的十廷杖下去能把两个人打死,不会有后患遗留下来。说白了,要打死庞保、刘成的人不是崔文升,而正是他们的主子郑贵妃。
而这次监刑也在一定程度上令崔文升寒了心,为他日后毫不犹豫地出卖郑养性埋下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小种子。
“主子爷,奴婢.奴婢”一瞬间,崔文升的心底先后升起了诧异和惊喜的情绪:无心插柳柳成荫,竟让当年的太子,现在的皇帝一直挂念着,认为是自己给东宫报了一箭之仇。
崔文升支支吾吾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但他很清楚,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否认,不然皇上对他产生信任的基础就崩塌了。崔文升咽了口唾沫,决定把这事儿给“默认”下来。
“奴婢只是做了分内的事情。”崔文升言辞恳切地磕头道。
“做得好,你做得好啊。”朱常洛敛去落寞的愁容,恢复皇帝的威严,指着御案左侧的第二张桌子说道。“去那里坐着吧。”
“奴婢叩谢主子天恩!”崔文升连着叩了三个响头,然后麻溜地站起身来,跑到皇上指给他的座位上坐着。
这是司礼监第三顺位的椅子。也就是说,即便经过了震动朝野的大案,崔文升还是坐在魏忠贤前面。
在屁股接触到椅子的一瞬间,崔文升猛得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就算抛开动不了的郑贵妃不谈,了解梃击案或者说毙杀事件真相的人并没有死绝。如果有人有意或无意地把内情抖搂出来,我头上的圣眷就彻底没了!
崔文升捏着久违的朱笔,在心底暗自发狠:这个秘密必须被永远掩埋,知情的人,都得死!
朱常洛还没有意识到,他这场凭空捏造出来的谢意,以及基于“谢意”演绎出来的收心戏无意中给很多人判了死刑。
第124章 想不想去诏狱里待几天?
“崔文升。你先把笔放下,然后打开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看看里面儿有什么。”朱常洛回到御案坐下。
“奴婢遵旨。”崔文升大概能猜到抽屉里有什么,可当他再次见到那方官印的时候,心跳还是猛的停了两拍。
“东厂的大印还由你掌着。”朱常洛的话刚说完,崔文升就捧着官印来到御案前跪了下来。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崔文升叩首高呼。
“什么事情该干什么事情不该干,你自个儿己好好儿想想清楚。要是再让魏忠贤抓着把柄,就别怪朕不讲情面讲官面了。”朱常洛特意了魏忠贤一嘴。
“奴婢已痛改前非,定谨身做人,小心行事,绝不再行禽兽之举。”崔文升叩首再拜。
“好。”朱常洛点点头,指向摆在御案上的一个没上锁的盒子。“你把这个盒子打开,把里头的东西取出来。”
“奴婢遵旨。”崔文升小心翼翼地把官印放回第二秉笔的案几,然后小跑两步来到御案前。
“这是西厂稽查局拟定的名册,你翻翻看。魏忠贤一直求着朕,想把这份儿差事留着自己做,这也合情合理”朱常洛用右手四指轮番轻击桌面。“不过嘛,东厂重立,需要一点儿镇得住场子的功绩,所以朕就把这案子从西厂那里调了过来。你可得好好儿做,魏忠贤盯着你呢。”
“奴婢省得。”崔文升对魏忠贤的厌恶又加深了几分。
“人手已经给你备好了,你明天就带着人回衙门接手。”朱常洛微微一笑。“千户的缺还留着,不过百户及以下的缺已经顶‘代’字补全了,毕竟扩编和训练需要人来带,至于能不能留用你自己考校。”
崔文升一边听宣,一边翻看手里的名册。他越看越心惊,因为他和里面的许多人都有过或大或小的各种往来。
“你熟悉新的衙门之后,按图索骥。朕知道你和名册上面的不少人都那么点儿不清不楚的关系,但你要是放过他们,西厂指定不会放过你。”朱常洛的脸上虽然还维持着笑意,但崔文升却只能从其中感到阴恻恻的寒意。“多的朕就不说了,总之抓人、审问、定刑、抄家,办得漂亮些。”朱常洛挥手,示意崔文升退出去。
“奴婢告退。”崔文升抱着官印和名册,面对御案倒退着离开南书房。
“有些人的手伸得太长了.”就在崔文升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偌大的南书房里响起了一阵带着血腥气的回音。
大时雍坊就贴着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因此绝大多数有头有脸的高级锦衣卫都会在这里安家。但刚升百户不久的陆文昭显然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大时雍坊旁边的阜财坊购置了一间实用的小宅子。
陆文昭的小宅子靠近内城西墙,几乎贴在城墙根儿上。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巡防的兵丁甚至不需要眺望就能看清小院儿里的情况。不过这也方便了他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候观察自家。
在确定海柔带着她唯一的陪嫁侍女进入灶房开始准备晚饭之后,陆文昭便轻手轻脚地翻墙潜进了自己的家。
陆文昭像个见不得光的窃贼那样悄悄地潜进卧室,随便找出一套常服,三下五除二地替换掉身上的官服。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松了一口气。就在陆文昭离开卧室回到墙边,准备按先前的路线再出去的时候,一个熟悉而温柔声音叫住了他。
“夫君,你回来啦。”海柔站在灶房门口,笑意盈盈地冲着陆文昭的背影轻声呼唤道。
“哈哈哈哈。”陆文昭背后的汗毛顿时就立起来了。他转过身,尴尬地笑了几声。“我回来了。”
“夫君,我是锦衣卫的女儿呢。这点动静还是听得见的。”海柔仍旧笑着,但陆文昭却从这甜美的笑容里看出了些危险的意味。
“我还有点事儿。要再出去一趟,晚上就不用等我吃饭了。”陆文昭试图蒙混过关。
“夫君是准备去黄华坊吃酒吧?”海柔走到陆文昭面前帮他理了理皱着的领子。“笨手笨脚的,换个衣服都弄不利索。”
“我”陆文昭呆住了。他愣了半天,最后才用反问的语气承认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除了去黄华坊本司胡同吃教坊司的花酒,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特地换官服穿常服的?”海柔一记粉拳锤到他的胸口上。“听我娘说,爹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倒是不避人了,每次去都是大摇大摆的。说不定夫君还能和他同桌听曲儿呢。”
“岳父泰山他老人家有这兴趣?”陆文昭没想到,那个成天板着脸装学究的老古董也会去教坊司辖下的官办青楼喝花酒。
“不然夫君以为海家的姬妾都是从哪里来的。”海柔叹了一口气。“夫君现在是百户了,纳一两个妾也是该的。我要蛮不讲理地拦着,别人还得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妒妇呢。”海柔倒是从容的很,因为婚姻从来都不是两个人事情,而是两家人的事情。凭着娘家的势力和父亲的地位,无论陆文昭纳多少个妾,她嫡妻的地位都是无法被动摇分毫的。“夫君,我就提醒你一件事情。要找也得找干净的,别稀里糊涂地帮别人养儿子。”
“你想哪里去了。”陆文昭摊开手,投降般地说道:“我实话实说了。沈炼你认知吧?”
“知道,沈小旗是夫君在辽东的救命恩人。”海柔点点头。
“他看上了暖香阁里的一个清倌儿。想要给她赎身,但手上的钱又不够。我就想着帮他一个小忙。”陆文昭撩开衣角亮出自己的腰牌。“我想锦衣卫应该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这样啊。”海柔撇撇嘴。
“你还别不信。我兜里有多少钱你还不知道吗?”陆文昭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地抱住海柔纤细的腰肢。
“谁知道你藏没藏私房钱。”海柔红着脸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陆文昭的说法。
内廷派人到张府送米粮的那日,卢剑星和沈炼去了锦衣卫的案牍库。锦衣卫存留的资料显示,周妙彤的父亲周延庆是南直隶常州府人,于万历三十八年中进士,与三年后连中两元的周延儒是同宗族人。而目前任翰林院修撰的周状元是公开的东林党人。
“田同知准备对东林党人下手了。咱们要不要去掺和一手?”陆文昭刚一拉开家门,就听见了沈炼的声音。
“想捞点油水?”卢剑星往手上哈了两口热气。
“我这不是缺钱吗。”沈炼抖抖背,银块在背囊里交碰发出贪财的声音。“听说东林党人都挺有钱的。”
“当官儿的哪个没钱。”卢剑星合拢两手猛搓几下。
“还真不是都有钱。大多数京官儿其实挺穷的。”陆文昭插话进来。“咱锦衣卫走内廷开饷,从来没短过,但外廷倒是经常欠俸。”
“大人说的是。”卢剑星点点头,为了附和陆文昭,他特意说:“听说崔提督倒大霉,就是因为动了圣上恩拨给下面的补俸银子,才犯了众怒。”
“慎言。”陆文昭对高层动向十分关注。他压低声音说道:“东厂提督的位置一直空着的,而且崔提督挨了五十鞭子还活蹦乱跳的,没被羁押也没被流放,甚至没被软禁。我想他老人家起复是迟早的事情。保不齐街面儿上就有东厂的番子,咱还是小心点说话比较好。”
嘱咐完卢剑星,陆文昭转而对沈炼说:“你就省了这份儿心吧。田同知掀案子可不是为了捞油水。朝会的事情最近闹得很凶,上位怎么想我不知道,想来不会太愉快。不过掌卫事大人可是被折腾得够呛,每天都在骂人。要是田同知能通过东林党的案子把这事儿平了”陆文昭的话到此戛然而止。
沈炼点点头,他爹死得早,因此他做锦衣卫的时间比陆文昭还稍长些。自然听得懂其中的弦外之音。
“大人,您不是翻墙进去的吗,怎么走门出来了.”
“就是这么理直气壮!”
三人走在路上,默契地没有再聊衙门里的事情。
阜财坊和黄华坊一个靠着内城的西城墙,一个在东城墙的边上,中间隔着十几里地。但即使背着二十多斤的东西走了好一阵儿,沈炼的步子依旧还是非常轻快。
到本司胡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过这里的道路仍旧被难以胜计的烛火照得犹如白昼。
“除开紫禁城,整个北京最舍得点蜡的地方应该就是这地儿了。”刚走进本司胡同,卢剑星便闻见了萦绕在烟花柳巷间的脂粉气。
“也不知道一天下来得烧掉多少银子。”陆文昭的功利心很重,在他看来,银子就是应该拿来求上进,换成蜡烛烧掉实在是铺张浪费。
“羊毛出在羊身上。”卢剑星走到沈炼边上,用戏谑的口吻说道:“烧掉的银子还不是从有钱的财主那里来的。”
“大哥,你可别挖苦我了。我就这二百多银子,哪里算得上财主。”沈炼将背在背上的包裹取下来抱在怀里。这是他全部的家当。
“暖香阁在哪儿啊?”本司胡同一路上全是青楼,卢剑星望了半天也没看见那个劳什子的暖香阁。
“没几步了。”沈炼遥指坐落在本司胡同中央的三层小楼。
“看这装潢,怪不得要这么多钱呢。”陆文昭先沈炼一步进入暖香阁。虽说可能性不大,但他可不想真的在烟花柳巷和泰山海镇涛碰面。
跑堂的龟公两三步跑到陆文昭身边。
“客官有些面生。”他的记性很好,客人来没来过他一眼就知道。“要小的为您引荐几位姑娘吗?”龟公摆出请的手势,将陆文昭的视线引向挂着姓名牌的架子上。
“大人都进去了,你还在外边杵着干嘛啊?”卢剑星一推沈炼的后背。“你不是常客么。”
“我我就来这儿听个曲儿。”沈炼突然有些扭捏。
“这不是沈公子吗!好久不见,几位是一起的?快快请进。”龟公堆出如菊花般灿烂的笑,殷切地招呼道。
“赏你的。”沈炼从腰带里翻出一粒碎银子扔给龟公。这粒碎银子是他精心剪裁的,不多不少正好二钱,非常适合用来当做小费。
“多谢沈公子。”龟公脸上的菊花开得更灿烂了。烟花柳巷向来是销金的魔窟,但像他们这种底层跑腿儿的还真没多少月银,一个月下来最多二两银子。
“找薛姑姑出来说话。”沈炼开门见山地说道。
“妙彤姑娘的事儿?”龟公一下子就明白。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沈炼有些急躁。
“沈爷。您别嫌犯,容小的多两句嘴儿。”收到沈炼的小费,龟公说话的语态又恭敬了不少。
“说。”沈炼点点头。
“在您没来的这几天,有个姓严的少爷频繁点妙彤姑娘的曲儿。”龟公提醒道。
“赶考的举人?”虽说朝廷原则上禁止赶考的举人在京狎妓,但这条规定几乎只在洪武朝被严格执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