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57节

  “这可是儿子给爹的孝敬,也要走流程吗?”张言上不解。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是廉材房的理财少监,还能带头违反主子爷定的规矩啊。就连魏朝魏祖宗都主动把这些年收的孝敬缴了,更别说我。”唐衷说道。“干爹现在每年拿着八百两银子的俸呢,你觉得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儿子知道了。”张言上把银条揣进怀里。

  “滚去曹提督那里复命吧。”唐衷嘴上嫌弃,但眼神里多的还是欣慰。“干爹看着你有些烦了。”

  张言上刚离开没多久,一个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到廉材房的人走了进来。

  “魏祖宗!”唐衷三两步走到魏朝跟前深鞠一躬。“主子今天这么早就歇了?”

  “没有。他老人家还忙着呢。”魏朝走到空着的主座上,抽开椅子坐了下来。“主子爷叫我回来看看崔东厂怎么样了。”

  “崔祖宗?”听见这名儿,唐衷的身子抖了两抖。作为王安的干儿子和新任的廉材房理财,唐衷是知道很多内情的。“要开始了吗?”

  “应该快了。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来廉材房缴钱,你先预备着,捡几个听话又聪明的崽子报上来,到时候我呈给老祖宗。当然你自个儿呈也行。”魏朝点点头。“主子爷那边儿还有些外廷的事儿,现在叫崔东厂过去也是在外边儿跪候着。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所以我就先过来看看今天的账本儿,再把该盖的章给盖了。”

  “还是魏祖宗代呈吧。按规矩办事儿才是正理儿。”

  “你就太死板了。”魏朝从唐衷的手上接过经厂特制的新式登记册,一下子就通过唐衷特地夹在中间的书签找到了今天的头一页。

  廉材房目前只在司礼监内部试运行,不仅没有推广到整个内廷,而且尚未设置派出机构,所以魏朝只半刻钟就对着本子完成了银两出入的核对。其中最大一笔就是不久前张诗芮送给张言上的三百两减一百两。

  “成了。你拿回去吧”魏朝将登记册递还给唐衷。“这些银子先留在廉材房,等东厂那边儿的事情办完了再按御制新规交到内承运库去。”

  “是。”唐衷没从魏朝脸上看到特别的表情变化,不由得感到失落。但他也不至于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特别去打听就是了。

  

  和高官们喜欢在南薰坊购置产业类似,昭回靖恭坊因为离司礼监近而备受大太监们的青睐。因此像许多一朝得势的宦官一样,崔文升在八月初升任秉笔之后不久,就派自己的干儿子在北安门附近的昭回靖恭坊购置了宅子。

  和徐光启需要借“九出十三归”的印子钱才能勉强在贡院附近置办房产不同。崔文升在郑贵妃手下干了小三十年,很有些积蓄,因此他的崔府是全款购置的。

  不过,经过西厂的抄家,崔府现在只剩下圣旨恩许容留的家具和基本的生活用具了。

  东厂的案子结了之后,被判有罪的中高级官员全部都被抄了家,而崔府则是魏忠贤带着直属卫队亲自抄的。魏西厂的抄家术是字面意义上的掘地三尺,抄完之后崔府再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地。

  崔文升毫不怀疑,要不是皇上向老祖宗下了明令,要留他一条狗命听用,魏忠贤还真能在他家里“找到”几件甲胄。给他定个死罪。

  崔文升坐在院子里,看着仍有乱意的萧索之景不由得心感悲凉。刚兼东厂那会儿,内外两廷,清流、浊流哪个党派不过来巴结他。就算清高如东林党,也会叫些不那么入流的官儿投帖拜会。哪像现在,在家里养了好几天,愣是一个上门儿的都没有。

  就在崔文升再一次感慨人间冷暖无常之际,他的“大儿子”崔元,匆匆忙忙的跑过来禀报道:“干爹。宫里来人了。”

  崔文升“噌”的一声从凉亭的石椅上蹿起来。“嘶!”背上的厚痂裂开一道缝。

  “干爹。仔细着些,您再着急也不能再伤了身子啊。”崔元满心担忧地劝慰道。

  “快点儿扶我过去!”崔文升感受到伤口正向外渗血。但跟这点儿微不足道的疼痛比起来,他心中的焦灼才是真的挠人。“是哪位太监来了。”

  “是魏太监。”

  “啊?!”崔文升的脸色陡然变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停了半拍。他的脚步也因此而迟滞。“他带了多少人?”崔文升用发抖的语气问道。

  “儿子没仔细看,不过只有两乘盖着油布的抬舆。想来加轿夫也不过十来人。”崔元不知道干爹的脸色为何在一瞬之间就变得惨白。

  “没有番子么?”西厂的底层办事人员称执行,但崔文升还是按东厂的习惯将之称为番子。

  “怎么会有”崔元反应过来是自己表述让干爹误会了。崔元缩了缩脖子,声音恻恻地说道:“干爹。不是魏忠贤,是魏朝。”

  “.”崔文升愣了几息,白脸又转而变红。“你个狗崽子!要吓死老子啊!”崔文升刚想一巴掌拍到崔元头上,可他刚一动作,背后的伤口就又裂了一个新的口子。

  轿夫放下抬舆,并向下倾出一个斜角。旁边随侍的宦官,把一块盖在魏朝膝盖上的出锋皮毡揭下来叠成一块,托在手心。

  魏朝走了下来,刚到门口,崔文升就在几个儿子的搀扶下出了门。

  “崔东厂,别来无恙啊。”魏朝是真正的老好人,见着谁都是笑嘻嘻的。就算是在圣意未明,崔文升生死未卜的时候,他也从没想过要落井下石。

  “魏秉笔!”崔文升见着魏朝那张亲切而和蔼的脸,鼻子突然一酸。还记得,当时他被抬出司礼监准备回家的时候,是魏朝一直陪着他走到了北安门。“您快进来坐。元儿,快去给魏秉笔沏壶茶。”

  “不必麻烦。您既然出来了,那我也就不进去了。”魏朝摆摆手,开门见山说明来意:“皇上叫我来您这儿看看您的状况。如果能办差了,就上这乘抬舆。如果还想再搁屋里休养一段时间,我也就回去复命了。”

  “能!太能了。”崔文升推开崔元,忍着后背上的隐痛快步走到抬舆旁边。颇有些“廉颇虽老,尚能用饭”的意思。“我就等着万岁爷给我派差呢。”

  “您也没必要太急。皇上那边儿正和两位大学士商讨着朝会的事儿呢。您过去也是在雪地里跪着,您现在已经不再是戴罪之身了,没那个必要。咱可以慢慢儿走。”魏朝把事情想得很简单。

  “还是有必要的。挨了鞭子只是赎了我罚,得万岁爷金口玉言免了我罪,我才敢重新做人啊。”崔文升恨不得现在就跪在皇上跟前,用额头贴皇上的靴面儿,诚谢他老人家的恩赦。

  “您有这份儿心就是好的。”魏朝重新登上抬舆,随侍的宦官又把那块体温尚存的皮毡盖回他的膝盖。“容我多嘴说两句。您这回可真别再像上回那样儿操切了。咱们做奴婢的,主子万岁爷给什么咱们什么。主子不给,不能主动去要,更不能自己伸手去拿。记住这条,就能安安稳稳地给坐在天赐的位置上,给万岁爷分忧。”魏朝没有控制声音,因为他并不只是说给崔文升一个人听,更是说给周围的小辈们听。

  现在司礼监加上崔文升也不就四个大太监,其中出身潜邸侍读的王安因为与贵妃郑氏的积怨而迁怒于他。一步登天的魏忠贤为了掌稳西厂的大印,几乎与他势同水火,就连朝个家都是带着铲子锄头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魏朝温和得近乎亲切的态度让崔文升在冰冷的寒冬里感到了难得的温暖。

  崔文升的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他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双唇几度蠕动,最后只压着哽咽说出两个谢字。

  “唉。”冬风送来强压不住的抽泣,又将魏朝的轻叹吹得四散。在北安门到南书房的这段路上,魏朝再没有说一个字。

  

  东林党作茧自缚,在不该指手画脚的地方乱来,被皇上拿着辽东地方实打实的战绩狠狠地敲打了一波,连带着方从哲的人望也向上攀到了一个新的台阶。

  自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没人指使”四个字后,内阁里跳的最凶,反调唱的最大声的刘一就蔫巴得不怎么说话了,这让方从哲成了内阁里一言九鼎的“真首辅”。前所未有的畅快感让方从哲深感迷醉。

  “内阁全员,六部九卿。”朱常洛的书案上摆着一张内容简短,但署名很长的奏疏。“来头不小。”

  朱常洛朝王安招招手。王安会意,把两叠写满了人名的纸分别送到方从哲和刘一的手上。“这是冬月初一以来,各六科十三道言官的上疏统计。这可把老王安累惨了哟。”

  两位大学士越翻越心惊。因为上面不仅记了谁上了几封奏疏,还简单地标注了这些言官的立场。

  “方首辅,你怎么看?”朱常洛问道。

  方从哲一目十行地看完这份名单,然后非常硬气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话。言官们不识大体,不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无论楚、齐二党是怎么搞的,反正方从哲从未授意浙党的人跟皇上唱反调。

  “唔不识大体。”朱常洛点点头,转而阴阳怪气地问刘一:“刘大学士,对这件事您怎么看?”

  “回皇上的话。臣也是这么想的。”刘一只能“这么想”。

  因为东林党的言官不是不听话擅自行动,而是太听话了。他们领受了精神领袖赵南星的指示,夹枪带棒、四处攀咬,为的就是裹挟朝议,逼皇上让步。召开议定攻击的会议时,赵南星很刻意地没有邀请徐光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想借着此机会顺带把这个“不听话”的“半路同志”从礼部尚书这个机要位置上给撵下去。

  在赵南星看来,改元在即春闱将近,让这么个人把着礼部实在不利于东林党的“大计”。

  可皇上这一步实在让得太多了,一口气让到了两百年前,直接恢复了太祖时期的一日三朝。

  “朕不这么想。”朱常洛转过身背对两位重臣。“言官们按祖制说话,并未过多逾矩,只是写了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方从哲眼皮一跳,心想:皇上又开始了!您要真觉得无关紧要,还让司礼监统计这东西干嘛。

第123章 知道内情的人,都得死!

  方从哲微眯着眼睛,静静地坐在御赐的木凳上,仿佛老僧入定。事实已经证明,随便接皇上的话是有很大风险的。稍有不慎,一口不得不背的偌大黑锅便会扣上来。

  刘一瞥了一眼身侧的方从哲,然后又将视线投回到绣在黑袍上的金衮龙。他也不相信皇上的话是圣意的真实体现。

  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借早朝改制的事情掀起政潮逼皇上让步是一个极其糟糕的馊主意。但在议定攻势的会议上,刘一和韩却始终没有发表反对意见。

  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在言官“清流派”声望不显,反对几乎毫无意义,更是因为他们商定了一个在派系内部展开内斗的策略。

  刘一和韩两位实权派的代表在私底下商议后达成了共识,认为以赵南星为首的言官清流派实在是过于聒噪了。该他们问的,不该他们问的都要插一嘴,并发表所谓“忠直”的意见。仿佛不按他们说的做,纲常就要崩坏,天下就要大乱。

  而且身居内阁、位高权重且野心勃勃,时刻都想更进一步的刘一是有自己的政治抱负的,如果始终受到清流派所掌握的舆论的掣肘,就算有朝一日真的把方从哲赶下台,自己取而代之坐上首辅的位置,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刘一也清楚得很,他不是严嵩,不是张居正,没有近乎无限的圣眷,不能按自己的喜好用罢言官。或者说,以他和韩为首的实权派根本就没有和清流派打擂台的资格。所以刘一只能选择借皇上的势,压一压清流派的气焰。

  “言官、翰林们想说话,也该让他们说话。但国事要诸卿操持。”朱常洛在殿内踱了几步。又摸摸了自己的胡子,似乎非常犹豫。“两难啊。两位大学士认为朕应当如何抉择呢?”

  此时方从哲已经把眼睛闭上了,一副老态龙钟力不从心的样子。

  “若是取消一日三朝恢复每旬一朝,科道难免再次沸腾。但若是再这么下去恐怕就有重臣在阁衙里鞠躬尽瘁了。”朱常洛转过身,把目光投向刘一。“刘大学士,方阁老累了,你怎么看?”

  “全凭皇上乾纲独断。”如果皇上单独召刘一议事,那他便要开始给言官清流上眼药了,但方老头坐在边上装蒜,刘一就只能等皇上自己拿主意再见机行事了。东林党内部的矛盾再大也不能让敌党的人抓到苗头。

  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因为刘一的回答使他知道,自己对刘一的多番施压起到了作用。

  如果东林党内仍旧是铁板一块,刘一完全可以即答,从“一日三朝”和“每旬一朝”之间找到折中的方案,也就恢复此前的“一日一朝”。但刘一没有这么做。

  “既然两位阁老都没有主意,那朕就自己做主了。”朱常洛的话就好像是他是被逼着拿主意的似的。

  朱常洛走到堆放案牍的架子边儿上,直接抽出一份手书的上谕草案。

  刘一看在眼里,惊在心里:果然,皇上早已定计!

  “三朝不改,但从明天开始,内阁、六部及一院、一寺、一司只需派一位官员前来参加即可。人选由各衙门自己定。”朱常洛直接将卷起来的草案递到刘一的面前。“阁、部、院、寺、司以外的文武衙门若是以同样的理由请求宽宥,则不必上疏提请,内阁比照此例允准即可。”

  朱常洛在心里冷笑:一天站六个小时,看你们这些四体不勤的书呆子还能撑多久。

  皇上说完话后没多久,方从哲“醒了”。

  “请圣上治臣君前失仪之罪。”方从哲站起来,拱手行礼。

  “你赶紧回去歇着吧。时候不早了,朕不想留你吃饭。”朱常洛摆摆手,示意两位阁臣离开。

  “回来!把这两堆垃圾带走。”方、刘二人刚走到门口,正要推门,朱常洛便指着之前递给他们的名单,说道。

  刘一动作一滞,转头时正对上皇帝那双严厉甚至带有敌意的眼睛:皇上意指的垃圾究竟是什么呢?

  刚出南书房的大门。方从哲立刻就抖擞了起来,他的眼睑只微动几下,便刮掉了盖在瞳孔上的浑浊与迷糊。他正想和刘一攀谈两句,气气这个颇有些才华,但野心勃勃的后辈,却看见台阶下面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不是崔文升吗?

  方从哲心里掠过多许多想法,但无论是哪一个都有一个共同的起点:崔文升又要起势了。

  “见过方阁老。见过刘阁老。”远远地,魏朝就笑眯眯地拱起了手。

  “魏秉笔还是这么精神。”方从哲三两步便走到魏朝边儿上,堆砌出同样灿烂的笑意。

  刘一面色依旧,但心下冷笑:您不是累得快要睡着了吗?

  “二位联袂而出,朝会的事情应该议出结果了吧?”魏朝问道。

  “皇上圣明,乾纲独断,老朽安能置喙。”方从哲似无意地朝着刘一的方向摇了摇手上的“垃圾”。

  “方阁老如常矍铄,比好多年轻人还要利索呢。”魏朝含沙射影地说道。

  刘一比狐狸还精,自然知道魏朝这是在埋怨自己。手上这份名单是司礼监弄的,魏朝作为在任秉笔太监必然深度参与其中。

  这群大太监的心思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就那么回事儿:谁跟皇上过不去,他们就跟谁过不去。

  刘一很想为自己辩两句,但他的理性最后还是战胜了感性。这事儿没法辩,辩了就等于在敌党首魁和内廷重宦面前暗示东林党并不团结,而且内阁的实权人物近乎清流头面人物的傀儡。自尊心极强的刘一是绝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刘一极力维持脸面上的和煦,但微微抽动的眼角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他内心的波澜:一定要将赵南星清出东林党!否则东林党迟早会被内廷和敌党联合绞杀。

  方、刘两位内阁辅臣围着魏朝东拉西扯说了好一会儿,但都很默契地没有搭理跪在旁边的崔文升。在他们看来,崔文升才是最应该死在冬月初一人。

  “我和季晦还要回内阁草诏,魏秉笔,就此别过了。”方从哲在无话可说的尴尬降临之前,主动与魏朝辞别。

  “方阁老莫急。您的轿子已经在外边儿候着了。”魏朝去传唤崔文升的同时,还领了皇上的旨意特地派人去东安门口将方家的轿夫叫了进来。这是今天演给刘一看的最后一场戏。

  咔。方从哲坐上轿子后不久,大殿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王安从边儿走出来,用明显很不愉快的声音说道:“崔文升,进去,主子要见你。”

  “奴婢遵旨。”因为魏朝有意的“磨蹭”,崔文升并未在台阶下跪太久。曾在殿门外长跪过一天一夜的崔文升看来,他几乎是刚撩袍下跪就得了皇上的召。

  “老祖宗,咱不进去吗?”魏朝问道。

  “回司礼监。今儿提前散衙了。”

  “可我这儿还有小事儿想禀给主子听。”魏朝扣了扣腮帮子。

  “小事儿今儿就别禀了,明儿再说吧。主子爷要驯狗呢。”王安大踏步地走在老天爷新织的白色地毯上。

  “是张家的事情。”从乾清宫到司礼监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与其沉默不如说点正事儿。

  “又出什么幺蛾子了?那个女侠把锦衣卫揍了一顿之后跑了?陆文昭那个机灵鬼不是她师哥吗。”事实上,那日一行人刚离开徐府,西厂的执行就报告了“拼桌女侠”和“沉默女侠”的身份。

  但比起一直保持着合礼距离的“闺秀”,皇帝似乎更关注那位不在意男女大防的“武人”。这导致王安一度猜想,那二十斤比等重白银还贵的黄菜是另有所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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