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马泰奥里奇能被留葬于京师近郊,皇帝脚下。但马泰奥里奇的继承人却不想做中华之百姓。尼科洛隆戈巴尔迪背叛了他的师傅,以中华地区耶稣会会长的身份命令各教徒放弃‘利玛窦规矩’,禁止华人教徒祭天、祭祖、祭孔。”
“他这是在把耶稣会打成邪教!”郭居静长叹一声,“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还不拨乱反正,惹得新君不快,别说立锥之地,冬月初一的鞭刑才是我等的下场!”
“所以你要推翻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金尼阁终于开口了。
“对,法理上尼科洛隆戈巴尔迪是教廷任命的。所以我也是叛徒。”郭居静面沉如冰。
“为什么找我?”金尼阁用审视的眼神看向郭居静。
“因为你和你带来的那四十多个年轻人是唯一的中间派了。”郭居静举起酒杯,将酒倒进火堆,立时炽焰冲天。
第85章 两藩外使
黄昏,大自然以冰白为底,以朱红着紫为增,给新迎了一场小雪的北京城补了一些粉黛。在雪层的反射下,太阳最后的光亮交织成了一卷贵不可言的彩绸丝卷。
徐光启坐在礼部正堂的主座上,他用手掌撑着脑袋,目光穿过两层门槛,将冬镜送来的斑斓纳入心灵。
他的桌面上摆着两封章疏,都是朝鲜使节送来的。第一封自然是恭贺新君登宝,改元在即的贺表,另一封则是附着礼单的请罪疏。
萨尔浒之役,明廷一共集结了十一万大军,其中明军总数约八万八千人,海西女真叶赫部军一万人,朝鲜军一万三千人。
时东路军以总兵刘会同朝鲜国都元帅姜弘立等统率的一万三千人,从东面宽甸堡进攻赫图阿拉。
三月初四凌晨,努尔哈赤令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各率领大军共四万余人迅速前往东路迎击明军。
努尔哈赤本人则率领二万大军坐镇赫图阿拉防守,以防南路李如柏军的进攻。
三月初五,皇太极占领阿布达里冈山顶上,从上而下攻打,代善则攻打明军侧翼。刘部败退,往瓦尔喀什山前时又遭遇达尔汉、阿敏率领的后金军,明军猝不及防,兵马大乱。刘败走至瓦尔喀什之旷野,后金军蜂拥四起,将刘军包围,刘死战厮杀,最终战死,其义子刘招孙身中数箭而死。
刘战死后,后金军进击东路军余部与朝鲜军。同日,刘余部及朝鲜军俱溃。
朝鲜都元帅议政府左参赞姜弘立、总领大将副元帅平安道节度使金景瑞、中军官虞侯安汝讷、分领边防御使文希圣、及中军官原任节度使李继先等,战败投降。
战后,朝鲜国王,光海君李珲,立刻采取中立政策,以各种借口搪塞大明方面的要求,使得明使空手而归。到后来,光海君甚至将传达大明皇帝圣旨的朝鲜使臣关在汉阳城外,公然拒绝接旨,形同背弃大明。
“有意思。”徐光启看着后一封文书的内容与落款,嘴角扬起了一个不知喜怒的弧度。
落款:臣绫阳君李叩首再拜。
“把表奏呈送通政使司,让他们今天就送到宫里去。”徐光启将两封表奏合放到一起。正当下属官员即将接住时,徐光启又把手收了回去。
“按这个顺序递进去。”徐光启将第二封表奏放到第一封上面。
“遵命。”官员接过表奏拱手施礼。
朝鲜的事情很微妙,但并不是什么急事。徐光启现在真正面临的麻烦,还是早朝改制与春闱加科。
虽然徐光启十分赞同部分恢复唐制,在进士科外重增“算科”,也就是皇上说“数学科”。但现在已是冬月,再三个月就要开考了。贸然加科,举子们根本来不及学习,这样的仓促改革不仅不会取得正向的效果,反而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骚动和混乱。
“请求暂缓加科的奏疏要怎么写呢?”徐光启看着空白奏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笔。
铛!散衙的钟声响起。但徐光启并没有离开礼部的打算。同坐正堂的左右侍郎及佐官郎中见部堂大人如此,也只好在心里默默叹气。
“部堂大人,大西洋国使节求见。”门房快步走到徐光启案前,拱手汇报道。
“大西洋国”是一个伪作的概念。作用是以一个大的整体,简化碎片一样的欧陆政权格局,方便皇上及朝廷各部官员理解。最早见于吏科给事中曹于汴代利玛窦草拟求见奏疏:大西洋陪臣利玛窦,谨献土物于皇帝陛下
尽管当即天子似乎颇为了解欧陆格局,但徐光启仍旧保留了这个称谓。无他,过于繁杂耳。如果要据实登记,恐怕好多使团成员自己都不知道属于哪国哪邦。
“让他们进来。”徐光启放下笔,收起奏疏。
不多时,龙华民带着郭居静、金尼阁以及一干海商代表来到礼部正堂。“大西洋国使臣龙华民拜见部堂及众位大人。”
“上座,看茶。”徐光启也一板一眼地命令衙役给使团的主要成员搬来凳子。
“贵使来我礼部所为何事?”等到龙华民、郭居静及金尼阁等三人落座,并饮得第一口茶后,徐光启开口问道。
“臣等有土物呈上,希望贵部代为转呈皇帝陛下。”龙华民放下手里的茶盏,说道:“并奢恳求见天颜。”
“礼单已送呈大内,还请贵使耐心等待。”徐光启只回复了第一个要求。
“多谢部堂大人,我等告辞。”只一刻钟不到,龙华民便领着一行人又离开了礼部。
“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这么快就走了?”迪尼什若昂问道。
“什么也没说。就是把已经做过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龙华民简要地翻译了一下刚刚的对话。
“答案呢?”哈拉尔德布兰特急切地问道。
“一切如常,没有答案。”龙华民摇了摇头。
“那你带着我们来礼部的意义是什么?”就连颇有城府的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也忍不住了。
“提醒保禄按时散衙。”龙华民回答道。
“啊?”迪尼什若昂一头雾水。
“这里是衙门,是公家的地方。我们要问的东西更接近私事,不能在这里说。而且周围那么多堂官,保禄也不会在这里说话。”龙华民继续解释道。
“他可以斥退那些人嘛。就像上次一样。”迪尼什若昂理所应当地说道。
“那不叫斥退,那就是正常地让他们散衙。”郭居静插话道:“即使是这样,保禄阁下仍然被负责纠察的官员上奏弹劾了。”
“弹劾?严重吗?”哈拉尔德布兰特关切道。
“‘知道了。’”龙华民说出三个字。
“什么?”哈拉尔德布兰特没听懂。
“这句话是皇帝在弹章上写的批示。实际的意义是皇帝对本章的建议持否定态度,但不对建议者予以斥责。”龙华民将徐光启的解释翻译给商人们听。
“别再给他惹麻烦了。”郭居静说道。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迪尼什若昂问道。
“去日月摘星楼。”
第86章 朱雀阁
日月摘星楼,三层,朱雀阁。
这是酒楼最豪华四大雅间之一,视野极佳,只需坐着就能遥望见皇城东南角的塔楼和护城河。因此它的价格也极贵,光是入阁费就得花上十五两银子,是“竹轩”的整整三倍。
一眼看去,整张桌子只有主位是空着的。大明以左为尊,因此主座左边儿的位置自然就留给了在场地位最高的耶稣会会长龙华民。而在右侧坐着的,则是与龙华民貌合神离的元老郭居静。
剩下六个人,一个是金尼阁,五个是海商。他们分坐在两座中间的六个空位上。六个位置意味着三三分,靠近其中一边儿,就等于疏远另一边儿。这里唯一的中间地带是主座。
“客官,里面请。”小厮推开门,摆出请的手势。
“嗯。”徐光启点点头,然后从翻出几枚大铜钱递给小厮。
“多谢客官。”小厮连连点头道谢。钱不多,但一顿饭还是够了。
见徐光启来了,在场众人纷纷起身拱手。
日月摘星楼的三层一共有八个雅间,其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占四条边,梅、兰、竹、菊点缀四个角。
朱雀位于正北,两侧分别是“梅庄”和“兰亭”。
兰亭内,锦衣卫百户陆文昭正领着他的六人小队贴在墙根儿听人说话。陆文昭现在基本可以确定皇上和徐大人之间至少保持着某种默契,而他们就是在中间负责传话的。
这个秘密,他没有也不敢对别人说。上面的事情永远盖着一块纯黑的幕布,了解全情的只有盖上这块幕布的人。他无意间揭开了幕布的一角,得以一窥其中的端倪。
这一窥让他得以在言语之中便获得几百两银子也办不到的事情。正常情况下,试百户升百户不仅要钱,还要功勋,因为上官手里只有举荐的权利,没有任免的权力。擢黜之恩皆出自上,非臣下可以置喙。皇上对信任臣子的举荐一般不会否决,但保不齐,皇上顺嘴就问一句:这人有什么功劳?
陆文昭深知,过分聪明和贪得无厌是两条最快的取死之道,无论幕布之下盖着的是什么,留给揭幕之人都只会是死亡。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借此向皇上展示作为锦衣卫应有的忠,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破费了。”陆文昭听见了徐光启的声音。
“何必如此见外,请上座。”龙华民满脸堆笑,他走到徐光启身边,牵着徐光启的手臂将之引导到主座旁。“这位是金尼阁神甫。此前在南京寻机会传教,几天前与汤若望联袂进京。”
“原来你就是带队返回欧洲向教宗述职的金尼阁金神甫啊,久仰大名。”徐光启行了个标准的见面礼。
“久仰久仰。”金尼阁还礼道。
“汤小友也进京了?”
“是的。”金尼阁点点头,继而问道:“你们见过?”
“曾有过一面之缘。”徐光启对这个聪明的年轻人颇有好感的。
龙华民当然知道徐光启和汤若望相熟,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汤若望来。要是汤若望和海商们在这里又吵起来了,那这脸可就丢大发了。
几轮酒敬寒暄之后,徐光启率先开口,明知故问道:“龙华民会长,此番请我来此所谓何事啊?”
“既然徐礼部发问,那我就直说了。”龙华民学着徐光启以中文称职务而不称教名。
“请讲。”徐光启点点头。
“我想请问皇上何时可以恩准我等仰见?”龙华民问道。
“你这第一个问题就把我给问住了啊。”徐光启面有愧色,尴尬地笑了两声。“我是外臣,想要面见皇上也需要上疏请见。这和你们是一样的。而且即便我见了皇上,也不会问这个事情。”
“这是为何?”龙华民不解。
“呵呵。”徐光启像是没太放在心上,他轻笑两声回答道:“因为皇上是君,我是臣。臣下催促君主,是不敬。”
“那礼单呢?”龙华民追问道。
他曾听利玛窦说过,当初万历皇帝准允利玛窦进京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看了临清太监马堂代呈的礼单,对自鸣钟起了兴趣。
“礼单和奏疏是一起递进去的。”徐光启遗憾地表示:“但恐怕只有宫里的太监们才知道皇上对贡礼的反应。”
“有没有办法旁敲侧击一下?”龙华民继续问。
“我不明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个。”龙华民从袖袋里掏出一张一千两的大额银票。
徐光启倒是不意外:“你是说走宫里的门路?”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龙华民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不够还可以再加。”
徐光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利玛窦二十八年进京,三十八年辞世。其间靠着太监们从中沟通与大行皇帝建立了联系。在这不断的交往与沟通之中,利玛窦和太监们建立了一定程度的友谊。”
就在龙华民连连点头,觉得大事有望的时候,徐光启的冷水泼下来了:“但那最早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就算这些太监仍然健在,他们也得不到皇上的重用。”
“那得到重用的太监都是哪些人呢?”龙华民想得很简单,没有联系建立联系就好了嘛,反正有人出钱。
“如今执掌司礼监大印的太监叫做王安,这是皇上跟前最红的太监,此外就是魏朝和魏忠贤两位同姓魏的秉笔太监。”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后二位同姓,他们是兄弟吗?”金尼阁突然插话问道。
“他俩没有血缘关系,但好像是拜过把子的把兄弟。”要是徐光启知道魏忠贤私底下和魏朝的对食儿客氏有染,他非得惊掉下巴不可。虽说太监不能娶妻,但在宫里,太监和宫女的对食关系就是一种特殊的“事实婚姻”。魏忠贤这种做法基本等于“同室操戈”了。
“原来如此。”金尼阁点点头,然后举杯向徐光启敬酒。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到他们?”龙华民在心里默默地记下这个信息。“任何一个都行。”
“可以试试,但不一定有用。”徐光启一边回答龙华民,一边回敬坐在郭居静身边的金尼阁。
第87章 焦躁与淡然
“为什么这么说?”龙华民继续问。“利玛窦和先帝的近侍太监就维持着不错的关系呀?”
“有个先后关系在这里。”徐光启向龙华民举杯敬酒。
“什么意思?”龙华民回敬后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