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们与利玛窦交好的前提,是皇上对利玛窦有兴趣。”徐光启给自己斟满酒,然后微笑着看向坐在自己右手边的郭居静,用略带强调意味的口吻说道:“是由于皇帝陛下对耶稣会士有好感,利玛窦等人才受到身居高位的太监们的宴请和拜访。”
紧接着,他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葡萄牙语说道:“陛下的好感是一切的前提。没有这个前提就什么都不会有。”
闻言,哈拉尔德布兰特终于忍不住了,他开口问道:“保禄阁下。我听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说,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想要组建一支强大的火枪队和炮兵队,所以特此向陛下进献火枪一百支,火炮十门,还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刚刚说过了,礼单已经呈进大内,是否能得到召见只取决于陛下的心思,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徐光启打断了哈拉尔德布兰特絮叨。
徐光启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中文,所以军火二道贩子没能听懂。哈拉尔德布兰特愣在当场,向龙华民投去求助的目光。
徐光启并不十分友善的语调,让龙华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唉!还真让汤若望那小子说中了,大明的高级官员确实不屑于同外国的海商交流。
“他不懂规矩。我在此替他向你赔不是了。”
“请你翻译给他听吧。”徐光启饮下一杯酒,仿佛余怒未消。
就这样,徐光启和哈拉尔德布兰特以龙华民为翻译,开始了一场看起来非常滑稽的对话。
“我了解到,北部边境最近打了胜仗,请问阁下这会影响到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对于筹建火器部队的意愿吗?”哈拉尔德布兰特感受到了来自面前这位高级官员的不屑。
但跟官府做生意嘛,就是一个求着别人当爹的过程,好多人想给自己“找个爹”还没有门路呢。所以徐光启的语气越是严厉,他的态度就越是恭敬。
“不会,朝廷需要一支强军。北部边疆暂时稳定下来了,但这并不等同于贼寇已经被彻底清除。建州凡界的大片土地仍旧被建奴无耻地窃占着,那里的百姓还处在水深火热的奴役当中,他们等待着朝廷的天兵去拯救。”徐光启字字忧国,句句伤民。他清楚地知道,贼寇的威胁并未彻底消除,加强防御稳住局势只是个开始。
“这太.”军火贩子从不关心战区的平民,比起死了多少人,哈拉尔德布兰特更关心烧掉了多少火药,打废了多少根枪管。但他不是傻子,没过脑子的庆幸之语刚走了一半就被他截下来了。哈拉尔德布兰特将雀跃压成悲伤:“这太遗憾了。”
“说说吧,你每年能运多少大炮和火铳来我天朝?”徐光启何等敏锐,他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哈拉尔德布兰特变动的情绪,可他还是压制住了翻腾的怒火,强迫自己点头。
徐光启赞许的表示,让哈拉尔德布兰特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打起精神道:“我不想再做二道贩子了。我希望能在大明建一个枪炮厂。直接就地取材,生产枪炮。为此,我恳请大人能批给我一块土地.”
“停!”徐光启再次打断了他。“我没有权限批东西给你,更别说是土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皇上才拥有这个权力。”
“是我失言了。”哈拉尔德布兰特赶忙赔不是。
“也就是说,你想在我大明的土地上建一个火器厂?”徐光启摆摆手,算是将方才的事情揭过。
“回阁下,是的。”哈拉尔德布兰特连连点头。
“你会造枪、造炮?”徐光启问道。
“.不会。”哈拉尔德布兰特讪笑道。
“不会你开什么炮厂。雇你来当监工吗?”徐光启皱眉,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阁下!阁下!虽然我不会造炮,但伊比利亚半岛有人会!”哈拉尔德布兰特赶紧解释道。
“伊比利亚半岛?在哪里?”徐光启倒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地理概念。
“就是西班牙。”居中翻译的龙华民说道。
“你在那里有门路?”徐光启点点头,继续问。
“有几个熟人,都是技艺精湛的枪炮技师,他们为西班牙国王造炮、造枪。”哈拉尔德布兰特回答道。
“他们愿意弃国离家、远渡重洋来我大明讨生活?”
“没有问题的。天朝乃是四海咸服的上国,能到大明来仰见圣上之天威,沐浴王化是他们的荣幸。”虽然用词有异,但哈拉尔德布兰特还是抓住了拍马屁的精髓:大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其他国家的人民永远是心向往之的。
这也不完全是假话,在欧洲人普遍的认识里,远在亚洲的中国是一个地上天国一般的存在,它幅员辽阔,社会稳定,遍地黄金,还没有战争。
这种印象主要来自返回欧洲的传教士们。这些传教士通常仅在沿海地区活动,他们不会深入农村,眼光所及之处皆是聚集着人口和财富繁华地区。他们一叶障目,以为杭州、无锡、南京.这些京杭大运河沿线的鱼米之乡、赋税重地便是大明的全部。
“嗯。”徐光启没有对哈拉尔德布兰特的马屁发表任何意见。而是继续问道:“西班牙的国王会允许他们离开吗?”
“阁下,我做了很多年的二道贩子,不仅认识枪炮技师,还与厂子的主官以及当地官员打过不少交道。”哈拉尔德布兰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看来你很有钱?”徐光启明白他的意思了:这个没有下限的二道贩子已经做好了抛弃自己母国的决定。
“颇有家资。不然也不会捐得这个代表的名额了。”哈拉尔德布兰特恭敬地回答道。
“好。我知道了。”徐光启对此很感兴趣,但脸上还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还请阁下将我的情况禀告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哈拉尔德布兰特满脸谄媚,和徐光启的淡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要不是龙华民严令禁止商人单独贿赂官员,他简直都要掏钱出来了。
“再说吧。吃饭。”
第88章 政变的前奏
管住嘴,迈开腿,这是最廉价也最安全的减肥方法。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朱常洛身宽体胖,全身上下的关节就像是没开过封一样,稍一运动,关节就扯着肌肉用酸痛来抗议。
“哈!哈!.”只绕着乾清宫快走了几圈,朱常洛就喘得不行了。一阵阵干净的冷气顺着鼻腔入肺,从嘴里呼出时就变成了温湿的浊气。浊气冷凝化成一团白雾,可还没等到它自然消失,就被下下一团白雾冲得四散飘零。
运动完毕,朱常洛回寝宫换了一身干净的亵衣,又喝了几杯温热的凉开水,暖水入腹,浑身舒服。等到身上的寒意驱尽,他便朝着皇极门的方向走去。
在明代,燃料不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东西。贫苦人家无钱买炭,无人拾柴,所以“不曾煮羹吃,长年用冷菜”。即使家中来了客人,多数也以空饼、冷菜相待,对于这些连热菜热饭都吃不上的人来说,喝热水是一种奢望。
但很显然,皇帝不在此列,内官二十四衙门里有一个叫做惜薪司的机构,惜薪司下设热火处,薪炭处,烧炕处等三个子机构,专门职掌宫中火柴与木炭。
自从朱常洛提出要求,说自己要喝温热的凉开水,惜薪司便增加了对乾清宫及皇极殿等各处的木炭供应。此后,朱常洛经常出入的地方便多了一个炉子和三个水壶。其中一个水壶一直烧着水,一个水壶盛着冷下来的凉开水,最后一个则是空的,专门用来勾兑温热的凉开水。
“父皇。”朱由校带着弟弟朱由检守在皇极殿右厢房的门口,等父皇走近便躬身行礼。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朱由校对朱常洛的恐惧已经逐渐消失了。所以他不再见面即行君臣大礼,而是行父子之间的常礼。
“进去吧。”朱常洛轻轻地拍了拍两个皇子的脑袋。
今天的第一堂课是传统儒学,讲的是孝道与恕道。朱常洛对此没什么兴趣,所以还是照常拿着纸和笔坐在后排写写画画。
帝师孙承宗全当没看见,他很清楚,皇上根本就不是来上课的,而是来督学的。
皇帝对皇子的督学和考校并非绝无仅有,然而朱常洛这样每日亲临其事,确实也能算是前无古人了。
一个时辰的早课很快就上完。朱常洛满意地将自己的劳动成果卷成一捆,然后递给王安。
就在朱常洛即将离开的时候,朱由校却小跑过来叫住了他。“父皇。”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朱常洛微笑着问道。
“这个。”朱由校掏出一个木雕的球。“儿臣在宫里见到一个镂空的和田玉球,觉得它的形制甚是好看,便用木头雕了一个。”
这不是嘉靖皇帝的“外重内轻”球吗。朱常洛心里哑然一笑,问道:“给朕的?”
朱常洛刚想伸手接,却听朱由检出声说道:“父皇,这是皇兄送给八妹的,皇兄想请父皇代为转交。”
八妹?朱常洛的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皇八女到底是谁。
皇八女名朱徽,万历四十年三月六日出生,时年八岁,只比朱由检小了一岁。
朱常洛刚想问,朱由校为何不自己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朱徽是西李,也就是李竺兰的女儿。
李竺兰还真是受宠得很。朱由检五岁的时候,其母刘淑女因为触怒了皇太子,受谴而死。刘淑女死后,朱由检也步了皇兄的后尘,被父亲交给李竺兰抚养。
好在当时李竺兰生下皇九女朱徽,她一个人照看四个孩子实在忙不过来,朱由检才改由仁慈少语的东李抚养。
朱常洛接过仿制的镂空木球,然后又把它还给朱由校。“朕还有政务需要处理。这样,你用完午膳之后来南书房,朕和你一起过去。”
“这”朱由校回头看了一眼帝师孙承宗,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遵命。”
朱常洛一路步行回到南书房。这时候,魏朝正在案前整理今早由通政使司呈上来的奏报。见皇上进来,魏朝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跪迎道:“奴婢参见主子。”
“起来。”朱常洛摆摆手,然后径直走向御座。
片刻后,王安走到门口,对那个还跪着的小黄门吩咐道。“没眼力见儿的小崽子,还在这儿干什么,快去给主子万岁爷把糕点和茶水端上来。”
小黄门是新来的。在见到皇帝那一瞬间,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瞬间就忘了昨晚听过的嘱托,满心只剩下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糕点就不要了。”朱常洛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来。
“听见没有,快去!”王安轻轻地踹了一下小黄门的屁股。
“哦,好。”小黄门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往外跑,连称呼都忘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王安看着小黄门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第一次见到隆庆皇帝时的样子。
“主子,这些是徐礼部送来的。除此以外,还有锦衣卫的监听记录。”魏朝拿起三封表奏和一沓纸,呈到皇上面前。
“朝鲜国的贺表?”朱常洛拿起第一封。
这份贺表是原本压在请罪疏后边的。但在魏朝看来朝鲜国王的贺表,比什么绫阳君李的呈上来的请罪疏奏要重要得多,所以就将顺序调换了一下。他在调换的时候,还不忘在心里暗骂通政使司乱排顺序。
贺表上写的都是一些没有营养的陈词套话。所以朱常洛只翻了几下就没了兴趣。他将贺表放到一边,说道:“让礼部按规矩办就是。”
“又是朝鲜的。”朱常洛看着看着,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儿了。
这个用语太恭谦了。自萨尔浒之后,朝鲜国现任国王,光海君李珲便开始疏远大明。虽说辽东的局势暂趋稳定,但大明与朝鲜之间的路上交通线仍被建奴占着。李珲不至于这么快就改弦更张。
朱常洛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直接合上十二叶折,跳过内容翻到最后一叶,当他看到疏奏末尾的署名时,顿时释然了。
“果然是李。”
第89章 贡女与忠诚
看到署名之后,朱常洛的疑惑顿消。因为朱常洛知道,再有两年,朝鲜的西人党将会发起一场政变,废黜光海君李珲,并拥立绫阳君李上位。
“朝鲜人贡船已经到天津了。要让他们进京吗?”魏朝问道。
王安插了一句。“主子,大西洋国的贡船还在天津等着呢。”
“主子,老祖宗。朝鲜人的贡品有点儿不一样。”魏朝说道。
“有什么不一样?”朱常洛把放下的疏奏又拿了起来。
“朝鲜的船里还载了人。”魏朝回答道。
“有人?有什么人?”朱常洛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回主子,是贡女。”魏朝回答道。
“贡女?”朱常洛更懵了。
“回主子,是的。”魏朝入宫也有几十年了,但从没听过有什么朝鲜贡女被送到北京来。所以他在疏奏上看到这个词的第一反应也是疑惑。但为了不在问询中和皇上大眼瞪小眼,他特地跑了一趟皇史翻找以前的记录,总算是赶在皇上回来之前弄明白了这贡女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渊源。
魏朝清了清嗓子,说道:“朝鲜地方向上国进献贡女的传统起于元时,彼时朝鲜称高丽.”
“停,你直接说本朝。”朱常洛抬手打断了他,心想:你怎么不从秦朝开始讲?
“.好吧。”魏朝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幽怨。“元朝国祚百年。其间,高丽向元廷送上了大量贡女,几乎成了一种惯例。所以太祖承元朝之天命开我大明之后,高丽便遣使询问是否要继续献上贡女。”
“太祖一开始拒绝了高丽的请求,但太祖宏图大略、目光长远,为稳定建州地方的局势,最终还是允准了。”魏朝只查到先拒后允的记录,但这并不妨碍他借着辽东的局势,拍拍太祖的马屁。
“有理。”朱常洛点点头。靠着人员往来加深交流,并最终结成政治同盟是很常见的事情。
魏朝见皇上面有赞许之色,精神大振:“然李氏代王氏,高丽变朝鲜。地方政局不稳,向我大明进献贡女的事情就拖了下来。直至成祖永乐时才有贡女进京。”
“你算了,你继续吧。”朱常洛叹了一口气,他看拿出来了,魏朝就是想抖抖书袋子。
“成祖伟略雄才,威震四海,即位不久朝鲜便入藩大明,称臣纳贡。分别于永乐六年、永乐七年和永乐十五年三次进献贡女。”
“永乐六年时,太监黄俨称进献之贡女貌甚寝、不堪入目。故令朝鲜方面重新遴选。至半年后,朝鲜方面才选出美人数名。其中王氏为昭容、李氏为昭仪、吕氏为婕妤、崔氏为美人。而张氏、权氏、任氏等则被封为贵妃。”
“这么多”朱常洛有些惊讶。
“人数虽多,但除贤妃权氏外,皆弗如中原女子远甚。”魏朝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于是永乐七年,黄俨再入朝鲜,选郑氏一人。郑氏容貌出众,颇知华礼,甚得幸。”
“永乐十五年,朝鲜主动遣使入贡,献贡女韩氏及黄氏二人。”
“主动?”这就是有先例了。
“回主子,是的。”魏朝点头道:“到宣宗时,朝鲜八次进献贡女,每次都有数十人。”
朱常洛腹诽:数十人,这受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