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米梦裳回话,朱常洛继续说:“银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不会地里冒出来,所以想要平掉这笔账,王安只能拿下边儿的人送上来的钱。”
“去把门关上。”王安给跟上来的魏朝打手势,让他去把南书房的门关上。
“无论是骆思恭给的银子,还是崔文升给的银子,甚至是沈、韩、徐光启给的银子。王安都是呈报过的。”朱常洛看向王安,面露赞许的表情。“‘老祖宗’不是白叫的,光有帽子,没有银子,位子坐不稳。所以朕让他把钱留着。”
“奴婢无须私财,圣上之恩赏已足矣。”年过半百的王安几乎已经没了物欲,他现在最希望得到的东西,是一份堪望三宝太监之项背的荣誉。“主子每年赏给奴婢的整五千两净银,奴婢都不知道该怎么花呢。”王安轻笑一声。
王安幼年入宫,现年过半百,他的父母早已亡故,可以说,身为主子的皇帝几乎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已经完全进入“授业解惑”状态的朱常洛,没有察觉到王安那声轻笑里转瞬即逝的孤寂。他继续诲人不倦地问道:“王安这每年一万两银子还算是少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今天这节临时加出来的课完全超出了米梦裳的认知范围:“妾不知,请皇上赐教。”
“王安在京供职,不需要准备进京述职的路费。王安没有上官,不需要为了升官而到处打点。”朱常洛下意识地用手推了推鼻梁的位置,但那里并没有架着眼镜。“也就是说,他不需要为了讨好谁而花钱。”
“皇上知之而纵容知之。那妾做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米梦裳抬起脑袋,用疲惫而落寞的语气问道。
“当然有用,因为朕要把这背后的东西彻底斩断。”朱常洛平淡的语气里透着决绝。
“背后的东西?”米梦裳隐约间有些明悟,但灵光尚未闪现。
朱常洛长叹一声。用问题代替答案:“你知道大明朝立国以来最廉、最直的官是谁吗?”
“海瑞,海刚峰。”海青天的大名天下皆知,米梦裳怎么可能不知道。
“海瑞除正俸、正给以外一文不拿。他生活节俭,种菜自给,穿布吃糙,为母亲做寿而买二斤肉都能成为当地的奇谈怪论,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供人消遣。”朱常洛言语稍顿,面有哀色。
“人生是有笔账要算的。收入等支出,那叫什么?”朱常洛突然看向魏朝,问道。
“回主子,这叫平账。”魏朝听得两股战战、满头大汗。
“对咯。收支相抵叫平账,结余叫遗产,亏损是债务。万历十五年十月,海青天魂归青天。海瑞没有儿子,所以他的好友王用汲代为主持丧事。到地方之后,王用汲却只见‘棺外萧条无余物,冷落灵前有菜根’。吏部侍郎啊!过世之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这是朝廷、是大明的耻辱。”朱常洛面沉如冰。“清官、直臣不该是这样下场。”
“我大明的规矩要求读书人不仅要做官,还要做圣人。但朝堂上有几个海瑞?宦臣中有几个王安?”朱常洛将王安与海瑞并立同论,这让王安感到莫大的荣耀。他直了直腰杆子,老脸上满是红光。
“正七品县令每年八十石俸禄,合六十两银。十年不吃不喝也才堪堪六百两银子。而孝敬上司、迎来送往、考满朝觐,十年下来至少要花掉上千两银子。且不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但十年寒窗之后一个体面的日子要吧?平不了这个账,当官的手上又有权,那要怎么办?”朱常洛看着米梦裳的眼睛。
“贪污。”米梦裳咽了一口唾沫,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折色火耗,淋尖踢斛,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环视自己以外的三人,说出惊人之语:“是祖制逼官为盗!”
第80章 发银子之前,先架刀子
“圣人是有的,但只鼓励圣人的制度与道德,在催生出海瑞那样的‘圣人’的同时,孕育出的更多是奸邪与官匪。”朱常洛的言辞愈发露骨。
这是在批判祖制!魏朝暗自心惊。
尽管魏朝已进入司礼参处机务,但他并不知道王安会将收受的孝敬全部“充作公用”。此外,在秉笔之后,他也曾按照惯例向王安呈递过一笔可观的孝敬。
“皇上是要更改祖制?”米梦裳没有卫道守祖的情节,甚至对祖宗成法的具体内容不甚了解,只知其中的只言片语。因此她直接问出了心中之惑。
“不是祖制,而是俸制。”祖制涉及的领域实在过于宽泛了。
“那皇上直接下旨颁制即可呀。”在米梦裳看来,皇上是口含天宪、无所不能的存在,没有做不到,只有看不到。现在皇上既然已经意识到了症结所在,直接颁布旨意切除病灶就行了。
“要是朕下旨增俸养廉,天下数万官吏自然乐见其成。”朱常洛轻笑一声,问道:“钱从哪里来?”
“皇上的内库不是有.”她脱口而出,但话只说到一半便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你还真是大方啊。”朱常洛把手放到她的脑袋上,狠狠地揉了两下。“天下官吏成千上万,你觉得一千五百万两银子能发多久?”
没等米梦裳回答,朱常洛又问:“而且这银子要怎么发?发了银子他们就一定会收手吗?”
“想来多数是不会的。”米梦裳缩回脑袋,将被弄乱的头发拨到脑后。
朱常洛走到御桌后面剑架前。剑架上面放着一柄单手剑。他伸手将剑拿下来,放在手上掂了掂。“所以在发银子之前,应该先把刀子架好。”
锵!拔剑出鞘,剑锋寒光凛凛。
“内廷是架在外廷身上的刀子,而西厂则是朕架在内廷身上的刀子。米梦裳,你知道自己的用处了吗?”朱常洛的视线从剑柄处一直扫到剑锋。
“妾是皇上架在西厂身上的刀子?”米梦裳猜测道。
“再想想。”朱常洛的眼睛里泛起了冬日的肃杀之气。
米梦裳黛眉微蹙,思考片刻后,再次答道:“妾既是剑锋,又是剑鞘。”
“聪明。执行局是剑刃,外稽司是剑锋,而内稽司就是剑鞘。”朱常洛收剑入鞘,然后将之递给米梦裳。“送你了。拿回去找个地方摆着吧。”
“谢皇上恩赏。”米梦裳双手接剑,眼神复杂。
“增财扩源,稽贪查盗,增俸养廉,一样都不能少。”朱常洛收敛心神,又往鼻梁的位置摸去。但这次他提前意识到那里并没有眼镜,于是将手下移,抚了抚自己的胡须。“这制度必须彻底打碎。不打碎重建,贬斥、流放、杀人也不过只是扬汤止沸。增俸容易扩源难,一千五百万两的死钱看起来多,但扔到两京一十三省,扔进深不见底的官场泥潭,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
“妾明白了。皇上保留俸制,保留呈仪和孝敬,不是知贪而纵,而是知之而容。稳扎稳打,徐徐图之。”米梦裳恍然大悟道。
“看来你还是挺聪明的嘛。”朱常洛赞道。
“妾愚钝,皇上谬赞了。”米梦裳辞谢道。
“这个畸形的祖制是我朝的根骨,它已经支持大明两百多年了,一时半会儿塌不了。贸然更易才会天塌地陷。”朱常洛的嘴角扬起慑人的弧度。“朕暂时正不了骨,但可以先把增生出来的骨质给剃掉。”
“接着说吧,内官二十四衙门和各司各库有哪些人把手伸到了应该砍掉的地步。”朱常洛最后说道。“稽查局算出来的东西会牵扯出很多人。有些人会被流放,有些人会处死,但别怕。你只是朕的剑,功成在你,杀孽在朕。”
“妾鄙贱之身,还请皇上尽情使用。”米梦裳持剑拜答道。
在米梦裳密报内官衙门的贪腐情况的时候。王安拉着魏朝离开南书房,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你们都出去。”王安屏退左右。
“遵命,老祖宗。”随行侍候的小黄门得令退走。
“该听不该听的你都听见了?”王安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只是柔和地盯着魏朝看。这反倒让魏朝的心里一阵发毛。
“老祖宗,奴婢听得真真切切。”魏朝赶忙下跪,并用膝盖挪移至王安身边。
魏朝只比王安小几岁,不是王安名下的宦官,自然也谈不上干儿子与干爹的关系。在新君尚未登极之前,王安和魏朝算是两相得宜的平辈。但太子御极,王安秉笔之后,平辈平级的关系就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上下尊卑。
宫内规矩森严、等级分明。内官二十四衙门,每个衙门的掌印太监领的都是正四品衔。但除了御马监外,其他衙门的掌印太监见到司礼监的掌印或秉笔都会非常自觉地行跪礼。
魏朝虽入司礼监任秉笔,但他清楚得很,这完全是因为王安的抬举。不然皇上的龙目怎么可能扫得到兵仗局这里来。王安能把他举起来,也就能把他摔死。
王安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在房间门口的台阶上靠着门槛坐了下来。他拍拍旁边的空地,说道:“过来坐。”
“唉!”魏朝撑起身子,三步并作两步爬。
“你知道为什么不避着你说话吗?”王安说道。
魏朝闻言心下稍宽,但嘴上还是说:“奴婢愚钝。还望老祖宗赐教。”
“你上下打点事情主子早就知道了。”王安的声音仍旧很平和。
“那奴婢的罪过.”王安此话一出,魏朝又陷入六神无主的惶恐之中。
“这也不是什么大错。主子了解你,知道你还是得力的。”王安伸出手去拍了拍魏朝的后背。这让魏朝放松了许多。
“咱们做奴婢的,最重要的是什么?”王安问道。
“自然是忠!”魏朝毫不迟疑。他也是进过内书堂的,而内书堂教授的第一个字就是忠。
“主子不避着你说话就是认可了你的忠。”王安笑道。
“老祖宗!”魏朝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奴婢这就把收受的财物呈还内库!”
“留着。那点儿金钱往来嘛,主子不放在心上。主子容你,一是因为你忠,二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干。连我也不得不这么干。”王安的笑容里充满了慈祥与宽容。“但等哪天我不这么干了,你也就别这么干了。明白了吗?”
“奴婢省得。”魏朝连连点头。
第81章 三个太监两台戏
“知道就好。”王安对魏朝的态度与反应很是满意。他一边点头一边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手书的条子。
“来,拿着,去内库支三千两。”王安将条子递给魏朝。
“奴婢怎么敢收。”魏朝连连推辞,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这是皇上恩赏给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年银。”王安把条子塞进魏朝的手中。
“都冬月了。而且奴婢是九月才入的司礼监.”魏朝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给你,你就拿着。”王安加重了语气。
“那那奴婢就不再推辞了。”魏朝收下条子,冲着乾清宫的方向磕头行礼。
“皇上是胸怀大志的贤君明主。”王安站起身,收敛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就不能只想着尸位素餐,混天度日。”
“奴婢自当谨身办事。”魏朝言辞恳切。
“好了。你回主子那边儿侍候着吧。我还有事儿要办。”王安吩咐一声后径直离去。
“老祖宗慢走。”魏朝向着王安的背影深鞠一躬。
在王安离开之后,魏朝并没有立即返回乾清宫,而是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他的手中紧握着那张支取三千两银子的条子,想事情想得出神。
宫里要变天了。这绝不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样的人事变动。但这个天具体要怎么变呢?魏朝不知道。
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王安身后了。魏朝心想。
鞭锋如刀,刑宽的五十鞭下去几乎将崔文升背上的皮肤整块削掉了。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崔文升他总归还是活了下来。
昏厥了一整天之后,崔文升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又被关回了司礼监本部衙门那间专门为他辟出来的禁闭室里。
背上的剧痛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他,不过好在关押他的人总算是把他当成人而不是一块木头来对待了。
“老祖宗!”崔文升听见门外有人在呼唤。
他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但只稍微一动,后背伤口上结的薄痂便裂开来往外渗血。
王安进入禁闭室,走到崔文升的病榻前。紧接着便有一个小黄门端着凳子来到他身后。
“都出去。”王安一声令下,禁闭室便清空了。只剩下他和崔文升两个人。
“老祖宗。”崔文升忍着背上的剧痛试图坐起来行礼。
王安只冷冷地看着,直到崔文升身上纯白的衣料由内而外地染上一抹血红,他才出声道:“你就在那里趴着吧。”
“奴婢叩谢老祖宗恩典。”崔文升以言代礼。
“五十个犯官死了二十八个,但你活了。”屋里点着几个火盆,可王安却一字一句地将屋里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温暖给封冻了。
崔文升感觉自己堕入了冰窟,他生怕王安接下来的一句话是“皇上赐你自尽”。
不过好在王安嘴里说出的却是一个问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奴婢不知。”剧痛几乎掐灭了他的理智,令他无法思考。但崔文升还是能隐约觉察出王安并不是来这里杀他的。至少现在不是。
“抽你鞭子的人叫做刑宽,想来你应该认识。”王安说道。
行刑的过程中,行刑者始终在受刑者背后。只是在处刑结束之后,才短暂地走到刑台的正前方。可那时,受刑者要么死了,要么晕了。
“刑宽?”崔文升一面分出精力压制剧痛引发的思维紊乱,一面搜肠刮肚地回忆这个人名。可他实在想不起刑宽究竟是何方神圣。
崔文升的身份是东厂提督,接掌大印不到两个月,亲自督办的案子只有“郑养性抄家案”。但郑养性本人已被赦免,这案子里便没了值得他本人出面审讯的大人物,因此他尚未与底层役隶有过任何接触。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见过刑宽,也不可能去问刑宽叫什么。对崔东厂来说,刑宽不过是一个虾米式的人物。
“奴婢愚钝,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还望老祖宗赐教。”崔文升放弃了。
“呵。倒也正常。他来这儿看过你,和我一起的。”王安冷笑一声。“刑宽供职于东厂,说起来是你崔东厂手下的一个小吏。他和你一样,都有绝活儿傍身,不过你的绝活儿是打板子,他的绝活儿是抽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