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王徵顿了一下,然后用强调的语气说道:“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汉,贾谊,过秦论。”卢象升补充道。
“‘过’秦?”杨谦想了想,问道:“那不是写来细数过错的吗?”
“无功何谈过?”卢象升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他压低声音,说道:“若是没有秦,何来亡秦?建秦称帝,光是这一项始皇帝即可彪炳史书,永垂不朽。秦国虽亡,却为汉立天下新埋了伏笔。”
“建斗兄的意思是,立秦和亡秦是两回事?”杨谦虽不博闻,但悟性很高。“所以当今圣上是借承天门之刑,立始皇帝之志?”
“就是这样。”卢象升点点头。
“那崔文升之流若是成了赵高又当如何?”王徵微微皱眉。
“吾等何妨死谏?”卢象升哑然一笑,眼神坚毅。
“自是忠君、卫国、保家而已。”杨谦点头附和。
“要是又考不上,说再多都是杞人忧天。”王徵自嘲道。他万历二十二年中了举,若此次恩科又不第,那便是九试而不第了。
“良甫兄,海刚锋不也是举人出身吗。”杨谦笑慰道。
“宇泽一言,胜书万卷,是我自锢了。”王徵一愣,旋然大笑。
第77章 早睡不早起
冬月初一的大戏演完之后,朱常洛立刻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疲惫当中。当日下午,他没有见人也没有办事,而是一头扎进乾清宫好好地睡了一觉。
说实话,朱常洛其实挺喜欢乾清宫里摆着的那张能一次性躺下十几个人的巨型拔步床。这东西跟个小房间似的,有门有窗户,甚至还有梳妆台,小门儿一关特别有安全感。
这个巨型拔步床唯一的缺点在于它是全木的,从里边儿烧起来根本来不及救,因此完全不敢往里边放火盆。
一觉醒来,朱常洛感觉神清气爽。“来人!”
王安听见皇上的呼唤,赶忙将手里的杂书放到桌子上,小跑着来到拔步床的门口:“主子,我在。”
“穿衣服。”朱常洛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
“是。”王安得令,背过身去,径直走到墙边那几只楠木制成的大衣柜旁。这样的工作已经做过很多次了,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思考,直接就打开了最外边儿的柜盖。
他揭开一块明黄色的缎锦,立刻便看见了摆在底层的皇冠和龙袍。
明黄色的龙袍常被看作帝国皇帝的标准服装。不过在大明朝,金龙袍只在一般性的仪式上穿用。在不举行仪式的时候,皇帝身着的常服则是用青色或黑色的面料制成的。除主色调以外,绿色的滚边和金线绣成的龙也是必不可少的。
王安将身子埋进去,用双手将龙袍和皇冠一起捧了出来。他走到拔步床旁边,轻声问道:“主子,奴婢能进来了吗?”
“你不用进来,朕自己出来。”朱常洛一把拉开拔步床的小门儿,从里面儿走出来。
王安赶紧把龙袍和皇冠放在一个凳子上,然后从旁边拿起另一个凳子放在朱常洛身边。“主子,请坐。”
“嗯,来吧。”朱常洛点点头,坐到椅子上。
这时,王安才拿起入口处的靴子给皇上穿上。靴子穿好,王安便起身去水盆边上洗了个手。擦干后,他拿起梳子给皇上梳头。绾好了发髻,他又走到皇上专用的水盆边上绞了一块丝质的面巾。王安想替皇上净面,但朱常洛还是像往常一样,招手把面巾要了过来。
这是朱常洛最后的倔强。他在学会如何穿龙袍之后曾自己穿过一次。那天,负责伺候他起居的小黄门见皇上自己穿了龙袍,差点没被吓死,一个劲儿地磕头请皇上原谅自己的过错。自那以后,朱常洛便再也不“越俎代庖”了。
净过面,王安去找了另外一把稍小一些的梳子在金盆里蘸了点儿水。这是专门给皇上梳胡须的梳子。
做好这一切之后,王安捧起龙袍走到皇上身边。朱常洛会意。他站起身来挺直腰板儿展开双臂,又向前走了两步。
王安绕到皇上身后,他先抖开龙袍将右手的袖子套在皇上的臂膀上,然后在左手边重复同样的动作。套好袖子之后,王安捏着龙袍的两肩往上轻轻一披,龙袍便贴身地套在了皇上的身上。紧接着,王安又绕到皇上身前替他系好扣子和玉带。这样一来,龙袍就算是穿好了。
做完这一切,王安稍舒了一口气。他还记得,皇上潜龙在渊的时候曾因为一件衣服掉在地上,而直接下令杖毙了那个穿衣服的小黄门。
虽然王安知道,皇上不会为了这种小事而责罚自己,但小心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最后一步是帮皇上戴皇冠,但朱常洛比王安差不多高了半个头,所以王安只能先请求道:“主子,请先坐。”
“.哦。”这套流程太慢了,导致朱常洛有些走神。“现在什么时候了?”朱常洛反应过来,除非自己下令,否则来乾清宫当值侍候起居的不会是大太监。王安来寝宫只能说明时间至少已经到了该上孙老师课的时候了。
“回主子,现在是巳时五刻。”王安捧起皇冠走到凳子背后替皇上戴上。
“这么晚了.”朱常洛嘀咕了一句,然后问道:“昨天花了多少钱?”
“回主子,林林总总差不多十万两银子吧。”王安拿起一根长长的玉簪从皇冠左侧的孔眼里慢慢地插了进去,不久,簪头便从皇冠右侧的孔眼里穿了出来。
“这么多?”朱常洛眉头一挑。
“这算是少的了。火药、旗帜、号角、金甲都是现成的,最多花点儿物料保养。观刑台和行刑台是现造的,不过也没花什么大钱。大头是看赏。”王安回答道。
“看赏?”朱常洛问道。
“昨儿是喜庆的事儿,所以照例每个出了场的都有赏。钟鼓司的奴婢、排成行的御卫、西厂的执行、御马监的禁军.”
王安去捧了一面镜子过来。“主子真是龙目如炬、天颜日表。”
“哈哈。”朱常洛接过镜子,稍微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笑了几声。这面相确实比刚来那会儿要好多了。
等披好加绒的大氅,朱常洛便径直走向乾清宫的正门儿。他刚到,门便被看门的小黄门给打开了。一天整的暴雪过后,九幽高天已经不似昨日那般污浑。
门外,一群小黄门正在清扫积雪,见皇上走出来,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面朝君主跪下行礼。
朱常洛摆摆手。传声筒王安便吩咐道:“起来做事。”
为了提高运动量以控制体重,身体稍健后的朱常洛很少坐轿子。这连带着各监、各司的掌印提督也开始走路。在他们看来,偶遇的时候总会有,到时候要是皇上走路自己坐轿,那可就太不好看了。
“西厂那边儿的账目清理得怎么样了?”朱常洛的身边只跟了王安和他的两个年轻的干儿子。
王安有很多干儿子,说得准确一点,每个大太监都有很多干儿子。而这是因为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有小宦官入宫,必投一大太监为其主子,称为名下。要是能干得体,被大太监看中,“名下”会变成“干儿子”。干爹要是得势,干儿子也就水涨船高;干爹要是失势,自然也就是坝塌田淹了。
“回主子的话。算日子应该是差不多了。”王安耍了个小滑头。“不过具体的情况,还是召米主子来问话得好。”
第78章 猫的诱惑
从乾清宫正殿到南书房不过二百来米,很快便走到了。刚坐下没多久,尚膳监的太监便将装着早点的食盒送了过来。朱常洛这一觉不仅睡得神清气爽,还睡得腹中空空,因此风卷残云似地进了好几碗肉粥。
王安和魏朝见皇上胃口如此好,不禁心下大慰。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定律在宫里的适用程度比宫外更甚。当初,见朱常洛神色委顿,王安的第一感觉便是,好不容易熬到了乌云避散、朗朗青天,天就要塌了。大明的太监可以掌权,可以一手遮天,但不能没有天。
“来啦?”朱常洛刚放下粥碗,米梦裳就到了。“自己端根儿板凳过来坐吧。”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米梦裳发现皇上在大多数时候非常平易近人,甚至可以用和蔼可亲来形容。不过前提是他不穿着那身金黄色的龙袍,不面对那些成天板着脸的大臣们。
“妾,见过皇上。”不过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米梦裳施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常礼,然后在门边上抱来一张凳子放到御桌的侧前方。
“吃饭了没?”朱常洛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装早饭的盒子,笑问道。
“吃过了。不过现在有点儿饿了。”米梦裳盈盈一笑。
“那你坐过来。”朱常洛指了指椅子旁边的空地。
“多谢皇上赏饭。”米梦裳把凳子挪到御桌边上。王安也很有眼力劲儿地拿起放在另一张桌子上的空碗和筷子给她递了过去。
米梦裳在教坊司受过专业教育,其中非常重要的一课便是如何吃饭、如何饮酒。针对不同的男人,有不同的吃饭、饮酒方式。比如面对急色多金的男人,就要吃出诱惑与妩媚感,而面对读书人就要吃出含蓄而有礼的书卷气。
“你吃饭就好好儿吃饭,看着朕干什么。”朱常洛有点儿受不了米梦裳那个勾魂的眼神,这哪里像是在吃饭,简直是要吃人啊。
“哦。”米梦裳收敛媚态。她表情委屈,但心里却欢呼雀跃:有效!
她了解到,皇上虽然没有养猫,但在宫里见到散养乱跑的猫总是要上去摸两把。所以她就去弄了一只白猫来养,她将猫吃饭的样子和教坊司教授的“专业知识”结合起来,特地弄了一套专门儿针对朱常洛的吃饭样态。吃完,她还不忘伸出舌头撩了一下碗的边缘。
她养的猫会把碗整个舔一遍,但人也这么做就太失礼了,所以她只在有意制造出的粥污上用舌尖轻轻地刮了一下。
“那个谁,过来把碗收走。”朱常洛觉得自己有点儿上火。
侍立在门口的小黄门闻言赶忙小跑过来,将碗筷收走。
“咳!”朱常洛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各内官衙门和那些矿税太监的账清理完了吗?”
问到正事,米梦裳立刻进入西厂二把手的状态。她站起身走到御桌前,躬身回答道:“回皇上,基本清理完了。”
“基本?”朱常洛注意到了这个词。
“内承运库的账目太多、太杂,而且很难找到对应的原始票据。”米梦裳解释道。
内承运库,负责掌管明代宫廷的大内库藏,凡是金银及诸宝货物全都隶属于其下面。设掌印太监一人,近侍、佥书太监十人。并设若干掌司、写字、监工等员。
“内库现有多少存银?”执政以来,朱常洛很少离开乾清宫。除了偶尔造访西厂和内阁,基本未曾踏足其他地方。
不过他虽然没去内库看过,但大概能猜到内库里有多少银子可供调用。
神宗是一个极度贪财的君主,一生聚财成癖,即使后半生疾病缠身,将很多朝政弃之不顾,连续多年不上朝却安之若素,可唯独聚敛财富这一项抓得很紧,毫不放松。总而言之,神宗怠于临政,勇于敛财,且极其吝啬。
米梦裳回答道:“就金银而论。内库现有存银一千五百八十六万余两,黄金七十八万五千四百六十三两。”
“果然。”朱常洛长叹一声。
“皇上,家里有这么多钱不好吗?”虽然这笔钱跟米梦裳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但她仍旧为此感到高兴。
“朱家若是私家,有这么多钱自然是好的。但我北燕一脉如今是皇家大宗,天下臣民又称呼朕为君父”朱常洛吐出一口浊气,但并未继续说下去。
神宗有如此巨款,基本来源于十数年如一日的与国争利。从万历二十四年六月到万历三十三年十二月,矿税太监遍天下敛财,导致国库太仓连年亏空,各地商业极度萧条。直到山东、湖广、云南等地先后发生民变,神宗才不得不召回矿监太监。可即便如此,税监太监也是到了神宗临崩之前才以遗诏形式令嗣君代为裁汰。
这般疯狂敛财不是没有代价的。朱常洛知道,万历四十八年至天启四年,朱由校为辽东兵事及各地民乱拨发了超过一千九百万两银子。只四年便将这几十年搜刮的银两花了个精光。
“你把各衙门的情况说一下吧。”朱常洛换了个话题。
“.”米梦裳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王安。
“怎么了?说话呀。”朱常洛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略带鼓励的笑意。
“是。”米梦裳稍思片刻,说道:“包括司礼监在内,内官二十四衙门皆有逾矩侵贪之现象。”
“这才对嘛。”朱常洛点点头,然后看向王安。“王安,你来解释解释?”
王安放下笔,走到米梦裳身旁。他先向皇上行礼,再转向米梦裳行礼道:“回主子,米主子的话。自万历四十八年九月初,奴婢掌司礼监大印以来,经手的每一笔款子都向皇上陈奏过。其中,还包括了奴婢自己的收受。”
“内外官员的孝敬与常例,奴婢照单全收,毫不避讳。奴婢曾经拿过崔文升的银子,也拿过骆思恭的银子,甚至还拿过大学士的。”王安倒是非常坦然。
“.”米梦裳再次陷入沉默。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皇上,妾不解。”
第79章 逼官为盗
朱常洛踱步到米梦裳身边,问道:“你是不想问,朕既然知道了,为何不制止,反而默许甚至放纵这种行为?”
米梦裳抬起头,她稍稍回避皇上的注视,但并未偏离太多。“回皇上,是的。”
“你知道一个正四品官一年有多少俸禄吗?”朱常洛突然问。
“妾不知。”米梦裳其实是知道的,不然她这一个多月的会计主管就算是白干了。但这时候,“不知道”才是正确答案。
“二百八十八石。按每石粮食十二钱银子算,合二百一十六两。”朱常洛颔首道。
“所以王掌印的年俸只有二百一十六两银子?”米梦裳倒是没折过银子。
“王安是内臣,按祖制,宦官吃穿用度皆来自宫内,所以俸禄只有同级外官的一成。也就是二十一两九钱六分。”明代的俸制就是一笔纯粹的烂账,所以朱常洛只能估推个大概。
“才这点儿?”米梦裳惊讶道。
“这还是往顶格儿了在算。”朱常洛摇摇头。说道:“在粮价高的时候,全部发粮食或是用粮食直接折银子,才能拿到这个数。”
明代多数时候发的是实物俸禄,有时候发粮食,有时候发胡椒苏木这样的香料,但无论发什么,最后都要折算成大米。朝廷拥有折算率的绝对话语权,所以经常在里面做大文章。
比如成化十六年,户部将市价不过三四钱银子的粗布折成三十石大米。在当时,三十石大米至少值二十两银子。假如按照这种折算率完全以麻布当俸禄,那正四品官一年的俸禄不到十匹布,也就是三四两银子。俸禄贬值几十上百倍,这简直跟赖账没有任何区别。
朱常洛又问:“那你知道王安一年要至少要花掉多少钱吗?”
“妾不知。”这个她就真不知道了。
“至少一万两,虽然宦官的吃穿用度皆来自宫内,但仪仗、排场、打赏、人情往来这些事情都得要钱。”朱常洛开始在大殿里踱步,每说一点就掰出一根手指。这让米梦裳想起一个多月前皇上给她上课时的样子。“这中间的差额你觉得该怎么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