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午时三刻,最后一鞭在崔文升的身上响起。他被判了鞭五十,打到最后,那件白色的麻质囚衣已经被彻底撕裂,后背上再也找不出一块完整的肌肤,满是被鞭子捣碎的烂肉。
但他还活着。刑宽得了王安的指示,他不仅要保住崔文升的命,还要让崔文升看起来受了最重的刑。因此,刑宽的每一鞭都抽得相当仔细。
打完,刑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用颤抖的手将鞭子卷起来。鲜血和人体组织使得他的手变得脏污,可他并不在意,行刑者吃的就是用血污灌溉出的粮食。
刑宽咽了一口唾沫,长时间费力又费脑的工作让他的精神疲惫到了极点,但他还不能离开。行刑结束,可今天的“表演”还有下一幕。在此之前,行刑者和受刑者需要先谢幕。
刑宽绕过崔文升和四名行刑宦官走下刑台。等到所有行刑者都走到预定的位置,刑宽便领着他的徒子徒孙们一齐下跪,高呼:
“罪除!”
“民安!”
第75章 六合之内 皇帝之土
罪除,民安的高呼发出后,行刑正式结束,囚犯被带走。并披上保暖的外衣。
这时,乌云稍微薄了些,高悬九天的烈阳虽然仍旧没有穿破云层,但他的光亮却被无数冰晶反射蔓散开来。
天子走下观刑台,这时皇城凸角的百姓都以为仪式就此结束。而楼台下的文武百官则感到疑惑,因为仪式结束之后,黔首及官员需要再次向天子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礼,不行此礼,仪式就是不完整的。
而在承天门楼台上的一众高级文武官僚却看得清楚。观礼台旁边不仅放着剑架,还有一个安置玉圭的祭台。
天子将刻着“除罪安民”的玉圭放到祭台上,这代表“罪已除”、“民已安”。紧接着,天子戴上瓜形武弁,武弁服自此才算穿戴完全。皇帝头戴的武弁和武将军士所用的头盔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将士的头盔是布质并内藏铁片、外装铁钉,而皇帝的武弁则以皮条折缀而成,外装的铁钉也被宝石取代。
礼部尚书徐光启看到这一幕眉头微皱,因为帽子和衣服分开穿的行为是未有先例的。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天子嘛,口含天宪,没有先例创造一个先例就是了。皇上没有学嘉靖帝往自己的头上戴绿色的香叶冠已经非常不错了。
戴好武弁,天子又走到剑架前,将那柄宽厚的双手礼剑捧起来。
天子回到观刑台,取下剑鞘,然后以双手握住剑柄,将剑锋对准观刑台上的卡口,然后重重地插了进去。
“奏乐!”
巨号再次鸣响起来,不过这次不是由远及近、渐次加强,而是巨号齐鸣。早在第一次鸣号结束之后,钟鼓司的掌印太监便按照事先的计划,指挥着宦官扛着巨号来到皇城南墙上的预定位置,与这些巨号同来的还有鼓、金、金钲、杖鼓、板等依仗专用的乐器。
咚!咚!咚!咚咚咚!
鼓号之声协奏共振,在瓦片上引发了小规模的雪崩。
这时,原本背对而立拱卫御道的大汉将军们,整齐划一地转身朝向承天门楼,然后单膝下跪。
他们的举动带动了周围观礼的人,三千百姓面朝主君再次下跪,而皇城凸角外、锦衣卫拒马内的民众,则通过大明门两开的门洞看见御道两侧的情形,亦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从众效应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没有人下令要求跪拜,但皇城南墙外的数万黔首却再次齐跪。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恢宏的凯歌宛如天降。
“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东有东海,北过大夏!”
《大明会典》载,皇城城墙周围长三千三百二十五丈九尺四寸,约合二十一里。现在,西缉事厂全体官兵及御马监勇士营合五千五百四十人,以每六尺一岗的站位,均匀分布在整段城墙上。
在奏乐之前,除了南墙上的一千余人,其他官兵一直在保持沉默,现在,剩下的四千余人也加入到合唱之中。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功盖五帝,泽及牛马!”
“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听到“六合之内,皇帝之土”的时候,司礼监的三位大太监便领头下跪了。这样一来,门楼上的文武高官又怎会不知这是一个颂圣的时刻。
但众位大臣没弄明白皇上这是在唱哪一出,所以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直到五千卫士的仿天洪音唱到“功盖五帝,泽及牛马”的时候,方从哲才反应了过来:“这是.琅琊刻石?”
《琅琊刻石》是刊刻于秦代的一方摩崖石刻,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刻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共四百九十七字,其中前二百九十八字用以记述秦始皇统一天下的功绩,称为“始皇颂诗”。
而皇城五千卫士方才唱的就是“始皇颂诗”最后的四十八个字。
“怪不得.”方从哲的呢喃被京师外城墙的骤响打断了。
轰!安置在永定门楼上的大炮开火了!
“世世永昌!”五千卫士在“昌”这个字上拖出了气贯苍穹的长音。
紧接着,炮声左右蔓延,安置在北京外十三门门楼上大炮发出了惊雷般的咆哮。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轰!给最后的唱词伴奏的,是皇城四大门楼及各角楼上新置的大炮发出的龙吟。
炮声震耳欲聋,但并未引发过大的骚动。因为唱词、炮响都结束之后,从贯通中轴的人墙,到紫禁城墙、皇城墙,再到京师内外城墙上的所有士兵都在重复着同一个词:“泰昌!”
京师沸腾了!
仪式进入尾声,也进入最后的高潮。
为臣民所赞颂的天子一言不发,而是在无数的颂圣之声中抽走插在特制卡口里的双手礼剑,拾级走下观刑台。
朱常洛走到朱由校身前,然后用皇帝的口吻命令道:“站起来!”
“儿臣遵命。”朱由校大气都不敢喘。
“抬起头,看着朕的眼睛。”朱常洛继续下令。
朱由校颤抖着抬起头,用夹杂了恐惧与崇拜的眼神望向父皇。
“这柄剑,你拿得住吗?”朱常洛问道。
“儿臣,儿臣不敢。”这柄“剑”实际上是把修长的陌刀。但在这种场合,它就是天子剑。
“这柄剑,你拿得住吗?”朱常洛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儿臣,儿臣现在拿不住。”朱由校对上朱常洛的眼睛,他从那里既看到了威严,又看到了期许。
“呵,那就努力让自己拿得住吧。”朱常洛轻笑一声,收剑入鞘,然后把它递给王安。这时,剑的特殊象征意义便消失了。
文武高官跪在观刑台下,他们的心里闪过一丝惊讶:这是在暗示长不贤则不立吗?
“起来吧。”朱常洛走到首辅方从哲面前。
“谢陛下。”方从哲叩头起身,发现皇上正注视着他。
他立刻感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仿佛要将他压垮。但方从哲并未退缩,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臣子不能平视君主,否则便是僭越。因此,抬起头的方从哲还是照常将视线下移。
“首辅,朕的答案已经给你了。你的呢?”
“臣愿刻名于碑石之上。”方从哲深鞠一躬,答道。
《琅琊刻石》前半部分的后二百零八字记录了李斯、王绾等随从大臣的名字及大臣们议立碑刻的事迹。
第76章 举子议朝
京师,明时坊。贡院与盔甲厂之间有一座名叫“三元楼”的客栈。
这家客栈自成祖爷刚迁都那会儿就开着了。一开始客栈还不叫“三元楼”而叫“状元楼”。这单是因为店面离贡院近,便起了这么一个讨彩头的吆喝名儿。
直到正统十年,已经是解元的商辂在当年科考中连中会元及状元,“状元楼”才改名叫“三元楼”。
据传,商素庵就是在这家店领了状元的传胪。但至今也没有找到实证。
无论传言是真是假,反正每到春闱,“三元楼”里就会汇集很多前来应考的学生。
“昨天满城都在打炮,我还以为是鞑靼人打过来了呢。”冬月初一的行刑搞得比祭天的声势还要大。所以这件事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各行各业男女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修之兄,建奴是女真人,不是鞑靼人。”张四知轻笑一声。
“贻白兄又怎么知道在下说的是建奴呢?”王永吉看张四知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来气。
“修之兄不是在说建奴,又是在说什么呢?”张四知的讥笑之色不减反增。
“你!”王永吉的火气一下子就窜起来了。
刨除性格的因素,他俩见面就吵跟口音有很大程度的关系。张四知是山东人,而王永吉是浙江人。虽然朝堂上齐、浙两党因为东林党的缘故暂时团结了起来,但这并不会让两地的考生看对方更顺眼。
“昨天用的是鞭刑,你们知道吗?”另一桌,一个身材并不很高,皮肤黝黑,但不失英俊的年轻人故作神秘道。
“宇泽小弟,你昨天也去皇城啦?”王徵时年五十一岁,孙子都有了,但还是与对坐的人称兄道弟。
“额我听说的。”杨谦昨天在自己的房间里备考,然后被突然的炮声吓了一大跳,于是在晚饭后出去溜达了一圈儿,顺便也打听一下。
“为什么要用鞭子呢?五刑中,笞刑是最低的呀。”王徵将馒头塞进嘴里。
“鞭子也能抽死人。”国子监“博士弟子员”卢象升端着自己的早饭凑过来。
“敢问兄台是?”杨谦没见过这个人。
“失礼。在下卢象升,字建斗,直隶宜兴人。”卢象升不是来“三元楼”住宿的,而是来这里交友的。他在京师当了三年的国子监监生,已经练就了一口地道的北京腔,跟谁都能侃侃而谈。“敢问兄台是?”
“在下杨谦,字宇泽,山西大同人。”杨谦起身行礼通名。
“在下王徵,字良甫,陕西西安人。”王徵赶紧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然后把馒头搁到盘子里,行礼道。
通名之后,卢象升说道:“昨儿五十个受刑的,至少得死二十个。”
“这么多?”杨谦对此难以置信。
“每个人至少挨了二十鞭子,抽完之后满背都是血,就没一块好的地方儿。幸亏是冬天,不然一准儿得化脓。”卢象升进得早、跑得快,因此站得很前排。
“最惨的那个挨了整整五十鞭子呢。”物伤其类,王徵看得那叫一个心下凄凄。
“那是提督东厂的崔太监。”郑府抄家时,卢象升曾去围观过,因此算是见过崔文升一面。
“一准儿没命了。”杨谦猜测道。
“那可不一定,崔太监被抬走的时候还出气儿呢。我看得真真的。”卢象升不仅好奇心重,而且视力还很好。
“怎么会,他可是恶首啊。”杨谦眉头微皱。
“宇泽小弟。太监死与不死,不在恶与不恶,而在”王徵举起食指,指了指天,算是点到为止。
“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王徵赶忙摆手摇头。
“昨天京城卫士的唱词儿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卢象升一离开皇城就去了京师国子监的藏书库。
“还请建斗兄莫要卖关子了。”杨谦催促道。
“那是李斯所作的琅琊刻石碑文。”卢象升淡淡一笑,说道:“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我记得最后还有一句‘世世永昌’。”王徵说道。
“那是后面加的,碑文里没这句”卢象升轻叹一声,他原想再买个关子。
“就是颂扬始皇帝的?”琅邪台刻石不是科举要考的东西,所以杨谦听都没听说过。
“对,石刻有前后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始皇颂诗’,记述了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功绩以及参与撰文刻碑的大臣。”卢象升很喜欢这种“解惑”的感觉。
“那第二部分呢?”杨谦显然是个好学生。
“第二部分是‘二世诏书’,没什么意思。”卢象升撇撇嘴。
“怪不得要用鞭刑。”王徵明白了。
“鞭刑怎么了?”杨谦觉得自己是该多读点儿别的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