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33节

  “当然。”张诗芮抖掉粘在灰黑色加绒披风上面的雪团,然后朝拒马前的锦衣卫走去。

  “请把武器放进这个篮子里。”负责把守拒马东侧的锦衣卫总旗指了指放在右手边的竹篮。

  “收缴兵器?”丁白缨问道。

  “不是收缴,是暂存,仪式结束之后你回来领就是”总旗揭下篮子上盖着的麻布,拍干净积雪之后又给盖了回去。“当然,你们要是忘了,也可到锦衣卫指挥使司来领。”

  “呵!我还别忘得好。”丁白缨将自己的长刀放到张诗芮的剑旁边。

  “去吧。”总旗示意手下的校尉放她俩进去。

  见两个女子进去了,周围的胆子稍大一些的好事群众也终于迈开了勇敢的一步。也不能怪他们胆小,在一般民众的心里,锦衣卫衙门基本等于阎罗殿,要是有人撩开衣袍展示挂在他腰间的锦衣卫腰牌,要你走一趟配合调查,那还是赶紧叫家里人准备后事吧。

  但这纯粹是妖魔化,锦衣卫叫没犯事儿的人去配合调查多半不是要你命,而是要你的钱,叫家里人准备钱就行,备棺材实在是太见外了。

  “走吧,再不进去就只有别人的后脑勺可以看了。”哈拉尔德布兰特催促后,周围的其他商人代表也开始附和起来。

  “好吧。”龙华民点点头。他发现领头羊的作用是巨大的,自那两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女异教徒进去之后,三个方向的拒马就都开始往里涌人了。

  “他怎么不用上交兵器?”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四指并掌,朝向刚进去的陆文昭一行人。

  “你又没带兵器,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守卡的总旗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不进去就掉头滚!别挡着其他人。”

  “你!”书生还想辩,但看着锦衣卫凶恶的眼神,还是把到嘴边儿的话给咽了下去。

  进入大明门,耶稣会使团立刻就被皇家的依仗给惊到了。身形健硕、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呈一字型两列排开,拱卫着无人使用的御道。他们五步一岗,目不斜视,似乎毫不在意从身旁经过的人群,即使这些人金发碧眼,与一般华人大异。大汉将军们以右手扶剑,以左手擎旗,像立柱一般支撑着千步廊这一方步道的天空。

  人形立柱从大明门内侧开始一直延伸到承天门前的金水桥,又在金水河前向着两道长安门左右分开,生生将皇城的凸角分割成了三个区域。

  来到金水河前,人们发现桥那头的空地上已经设了两个长十五丈,宽、高皆一丈的刑台。刑台被御道分割,台上空空如也,既没有绞刑架,也没有斩刑台,甚至连犯人都没有。

  很快,从大明门到金水河这段路便挤满了前来观刑的百姓,为了给接下了活动留足空间,把守大明门的兵士在两侧门洞皆放入一千五百人后便不再容许其他人进入。不过,围守方形拒马阵的锦衣卫仍然没有封闭拒马,而是等到拒马阵也填满百姓之后,才封闭三个入口。

  没得到机会进入的百姓并未离去,因为他们还要等待行刑的结果。每一场公审、公判、公刑都是百姓的狂欢。

  狂风在怒号,急雪如冰雹。

  “铛!”皇城正北方向的钟楼敲响了午时正的信号。

  只须臾,钟声便扩散到了鼓楼。

  紧接着,钟鼓齐鸣,在天地间协奏出一阵浑重的音波。

  音波绵延扩散,先后冲破北安门、玄武门、顺贞门

  至建极殿时,钟响鼓鸣突然得了号角襄助。钟鼓司的号手从建极殿开始一直排到承天门前,他们依次吹响需要人扛着才能立稳的巨号。号声不是绵延减损,而是顺次增强。至承天门时,钟响鼓鸣的音波已经结成了惊天动地的声浪。

  当最后两名号手吹响巨号,天子便在三司礼、六阁臣、九部卿、十五武勋的簇拥下拾级而上登上承天门楼。

  天子站定,万声齐喑。承天门中门左右的两个门洞同时打开,文武百官自此鱼贯而出,来到行刑台两侧后方的空地上,面朝承天门垂首而立。

  百官站定,承天门最外侧的两个门洞骤然洞开。五十名人犯在行刑者的押送下缓步走上刑台。

  枷号、铰链碰撞摩擦发出刺耳悲鸣,和天地间的肃杀交相呼应。

  一切准备就绪,承天门中门洞开。人们这才发现,大汉将军五步一岗、交持戈旗,从大明门一直延伸到了皇极殿。

  “肃静!”五百名大汉将军齐声高呼。

  “肃静!”紧接着,皇城南墙上每六尺一岗的卫兵亦齐声高呼。皇城凸角外的嘈杂霎时间便被止住了。

  这时,除了天响地动,皇城南端只剩下一个缓重的脚步声。

  天子手持“讨罪安民”的玉圭登上与墙垛同高的观刑台。观刑台距墙垛有整整一丈远,但在遥望天颜的百姓看来,天子就站在城墙边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将双手捧着的天子剑放到观刑台旁边的剑架上,然后深吸一口气,高呼:“跪!”

  这一声被观礼台左右侧后的两名高级武官传达下来。接着两人传四人,而后八人、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联声传喝。最后五百名大汉将军,及南墙一千名卫兵以最大的肺活量齐声高喝:“跪!”,声震屋瓦!

  从两名皇子开始,三司礼、六阁臣、九部卿、十五武勋、文武百官、皇城三千百姓、中城数万黔首,面朝主君齐身下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浪撼天动地,遍传京师!

  “即便耶稣重临人世,恐怕也得不到如此拥戴。”前去南京寻找金尼阁神甫,并与之一同赶赴北京的汤若望见此情景,内心剧震,他不由自主地双膝下跪,面朝天子,用近乎敬拜的口吻呢喃道:“如果名为‘天’的造物主真的有儿子,那就只能是皇帝了。”

  从这一刻起,他终于理解了君权神授、天人感应的意义。

第73章 鞭笞天下(上)

  五拜三叩首,是明代祭天以及参见大明天子必备的礼仪。但大明百兆生民中的绝大多数一辈子也见不到天子,也就用不上五拜三叩的大礼。因此,能完整地行完大礼的人屈指可数。

  不过无论是否能够完成大礼,最后的结果终究还是一致的,五体投地、长跪不起。

  “平身!”天子的声音发自丹田,深沉有力。

  “平身!”命令同样以二、四、六、八直至五百、一千的方式传到皇城南墙外的每一个角落。

  百姓得赐起身,隔着五桥一水仰望天颜。乌云蔽日、雪絮漫天,人们无法看清天子的圣容。但承天牌匾之上,殿宇楼瓦之间,唯此一人独立。

  遥看去,天子体态倾长、身形魁梧,仿若支撑天地的柱石。

  龙吟再起:“除罪!安民!”

  “除罪!”

  “安民!”

  大汉将军和皇城卫士整齐划一地传递着天子的口谕,皇城凸角的三千黔首由于紧靠人墙,所以听得最是真切。执戈擎旗、面如雕塑的宫廷御卫齐声传谕,节奏不疾不徐,几乎与心跳同拍。

  从面土背天的农民,到崇佛玄修的僧道,再到行走江湖的侠客,甚至是面见过教宗的神甫,无一不被这如虹的气势震慑。

  等此间再次陷入肃穆,刑部尚书黄克瓒趋步上前,在一块只半丈高的木台上站定,并展开一卷灰白相间并绣有云纹的卷轴,这是五十人犯的罪状。

  卷轴细数了在场人犯触天犯地、危害人民的种种罪行,宣布这些罪人法无可逭,请求皇帝代天降罚。

  这份罪状是刑部草拟的,但结尾却并非按照惯例,请求天子批准将人犯依律押赴市曹斩首示众,而是用了“代天降罚”这样的字眼。

  底下的百姓不明就里,可门楼上的阁臣、部卿却清楚得很。“代天降罚”实在是太模糊了。

  臣僚开始猜测皇帝要对刑台的罪官施以廷杖。廷杖虽是杖刑,但不在笞、杖、徒、流、死五刑之中,和律法中规定的杖刑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如果说“杖刑”是法定刑,那“廷杖”就是口含天宪的皇帝降下的“天定刑”。很多人在受刑时会被立毙杖下,幸而不死者也会在臀部留下永久性的伤痕。算是有明一代所有京官闻之心惊的恐怖刑罚。

  但与斩、绞、磔这类必死之刑相比,“廷杖”中的猫腻太多了。廷杖的次数,监刑的人选,行刑的部门.每一个节点都能反映皇帝的心思。

  刑罚早定,所以天子没有更多的表示,而是直接下令:“开刑!”

  “开刑!”他的天语纶音再次传递。

  每一名人犯身边都安排了四名行刑宦官,这二百人全部来自东厂。往日,他们对外人行刑,而今日,他们要对自己的上司行刑。

  崔文升身边四名东厂行刑宦官的四根廷杖动了,前两根划过行刑台上的木板,发出催命符般的响动。响动很快停止,因为这两根廷杖从他的腋下穿过,挑起了他的上身,而后两根则同时朝着他后腿的窝处击去。刚被拉起来的崔文升又跪了下去。

  “喔!”人群中爆发了激烈的欢呼。

  他们大多听不懂,甚至听不到刑部尚书宣读的罪状,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相信这些人有罪,因为这刑罚天子亲宣的。

  按照廷杖的一般程序,前两根儿架着人犯的廷杖现在应该往后一抽,使得人犯的身躯趴在地面上。然后四个行刑宦官要立刻用脚踩在人犯的两只手背和两个后脚踝上。这样将才能人犯以大字形紧紧地固定在地面上,方便后续的行刑。

  但两名行刑宦官没有再动,而是用廷杖将崔文升继续架着。紧接着,余下两名击打后腿窝的行刑宦官放下廷杖,一前一后地配合着将崔文升身上的棉衣给扒了下来。

  崔文升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行刑,只感风飘雪侵,一瞬间就带走了被棉花勉力保存的体温。崔文升绝望地抬起头颅,可即便风雪不阻碍他的视线,他也看不到傲立于至高之处的天子。那两名行刑宦官扒掉他的衣服之后又重新拿起廷杖,交立在他的脖颈处,将他的首级牢牢地锁住。

  “这不像是要廷杖啊。”挨过万历廷杖的官员摸了摸自己少了一块肉的屁股,然后开始诉说自己的经验之谈。

  “该不是要把人给活活冻死吧。”有官员猜测道。

  “冻成冰雕然后找地方立起来示众?”一位言官没来由地想起了洪武朝时代的“剥皮楦草”之刑。

  所谓“剥皮楦草”,就是把贪污受贿的官员的人皮活生生地剥下来,然后再在这些皮里塞入稻草,做成正儿八经的稻草人,并且挂在公座旁,警醒后来的官员。

  不过还没等这位言官继续想入非非,便有五十名真正的行刑人过来揭晓了答案。给犯人施加的刑罚不是廷杖,不是冻杀,而是鞭刑。

  这五十名行刑人并非宫里的太监,而是传世的手艺人。只不过他们修习的手艺有点儿特殊,是抽鞭子。

  行刑一直以来都是肥差,无论是绞死还是砍头,甚至是磔刑中最残酷的寸磔,都可以捞到相应的油水。比如砍头,可以一刀枭首,也能十刀连筋。要是十刀下去还活着,那不是命好,而是受刑人得罪了刽子手。若是被判了寸磔,最好还是花钱让刽子手在开始割肉给心脏来上一刀,死个痛快总比千刀万剐要好。

  “市场有需求”的结果是“术业有专攻”。因此,基于各类刑罚也就衍生出了相应的行当,抽鞭子也不例外。

  刑宽,时年五十五岁,看起来慈眉善目,但却是剩下这四十九个行刑人的师傅乃至师祖。他供职于东厂,当初用盐水杀威鞭拷打郑廉的执鞭人就是他的嫡传弟子。所以当司礼监的宦官找到刑宽家里来的时候,差点儿没把他给吓出心脏病来。他就是靠这行吃饭的,知道其中的手段有多么残酷。

  不过好在皇上天纵圣明,没有对他们这些虾米下手。宫里来人不是为了抓他,而是要他带着徒子徒孙们给曾经的上司露两手。

第74章 鞭笞天下(下)

  在此之前,每一位行刑者去探望过自己负责的犯人。这是为了确定应该用什么规格的鞭子,用哪种抽打的方式行刑,来达成司礼监交代下来的任务。

  老练的行刑者可以用特殊的鞭子在五鞭内抽死一个人,也可以用看起来很粗壮的鞭子,连抽数十下而不见骨。也就是说,犯人被判处了多少鞭其实无所谓,决定犯人生死的从始至终都是司礼监的命令,而司礼监所做的也不过只是传达皇帝意志。

  刑宽作为技术最为老练的行刑者,自然而然地被分配给了在场犯人中地位最高的东厂提督太监崔文升。而包括邹凯愠在内的东厂高级官员,也被安排给了刑宽最为欣赏的几个优秀徒弟。

  啪!刑宽抖开卷起来的鞭子,然后朝着身后的空地重重地一挥。

  刑宽徒子徒孙们听到鞭响也纷纷抖开自己的鞭子。

  “喔!”金水桥那头的围观群众再一次爆发出看戏般的热烈欢呼。

  陆文昭站在最靠近金水桥的人墙边上,没有加入欢呼的队列,而是沉默着用眼神扫过刑台上被架成一排的犯人。

  因为东厂的高级官员几乎全部出身自锦衣卫,所以他认识其中不少人。

  陆文昭还记得自己带着礼物去拜会掌刑千户邹凯愠的场景。那时候,高高在上的邹千户甚至都不愿意见他,而是非常敷衍地叫门下的仆人前来应付他。

  这毫不奇怪,东厂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监督锦衣卫,它的地位天然就比锦衣卫要高。而东厂提督以下最高的官职就是掌刑千户,邹凯愠算是宦官以下的第二人。因此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正五品千户,也能让锦衣卫掌卫事以外的所有人小心对待。

  陆文昭有些恍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块棉花似的小雪团恰好在此时划过他的鼻尖。冰冷的感觉从鼻腔袭至大脑,激得他浑身一颤。这时候,刑宽的第一遍甩了出去。

  啪!鞭锋逆着狂风击碎了路径上的雪团,携带着凛冽的冰寒重重地抽打在崔文升的后背上。

  “啊!”在刑宽的鞭打下,崔文升痛苦地喊出声来。他的身体在鞭子的抽打下颤抖着,每一次抽击都让他感到一阵剧痛,仿佛身体被撕裂开来。他本能地挣扎着,但脑袋和双手却被廷杖架得死死的,最后只能无力地承受着鞭刑的折磨。

  受刑者凄厉的喊叫刺破了群众热烈的欢呼,传进张诗芮的耳朵里。

  “非要用鞭刑吗。”张诗芮皱着眉头,她也没加入这场狂欢。

  “姑娘认为他们罪不至此?”丁白缨嘴角微翘,却看不出什么喜怒。

  “不。犯了死罪该砍头就应该被拉下去砍头。要是鞭刑之后不死,岂不饶过了这些罪大恶极之人,让他们有机会重新为祸世间?”张诗芮的是非观十分朴素。在她看来,该死的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躺进棺材里。

  “呵!死或是不死,这不是律法说了算的。”丁白缨行走江湖数年,见惯了类似的刑责。她见过十下笞刑把人给打死的,也见过被判流放之后回到家乡耀武扬威的。

  “不是律法说了算,那是什么说了算?”张诗芮用反驳的语气问道。

  “当然是老天说了算。”丁白缨望向缈缈苍天,却只看见遮天蔽日的乌云和门楼“承天”牌匾之上傲然屹立的天子。

  “你倒是比我还会故弄玄虚。”张诗芮明白了丁白缨话里藏着的意思,于是不再追问。她朝门楼望去,却被骤起的激雪遮蔽了视线。

  啪!抽到第十鞭的时候,邹凯愠断气了,他的身体猛烈地抽动了一下,仿佛终于被扯断了最后一缕纤维的薄纸。

  他是被判了死刑的人,为他准备的鞭子是加了铁条和铁块的“钢鞭”。这种看起来并不很粗的鞭子抽在身上不仅会打得人皮开肉绽,还会造成类似于杖刑的钝伤。只要精准地抽打在后腰间肾脏的位置,一鞭就能捣毁这个重要的脏器并造成严重的内出血。

  邹凯愠在挨第一鞭的时候其实便没得救了,后来的鞭打不过是在增加他临死前痛苦。邹凯愠断气了,但对他的处刑仍然没有结束,这具尸体还有三十鞭要挨。

  五十条鞭子,每一击都是整齐划一的,真像是戏班子预先设计并排练好的表演一样。但浸透白色囚衣又被鞭子扬到远处雪地上的鲜血,却又在清晰地昭示着这场刑罚的残酷。

  大雪仍旧在下,却无法掩盖越积越多的猩红。血点像一朵朵怒放的妖花,在雪地上连线成片,最后竟泼出一幅残虐又庄肃的水墨朱砂画。

  按照罪行的严重程度,每位犯人都被安排了不同数量的鞭笞。不过实际上,早在开刑之前,这些人就被决定了生死。

  邹凯愠等一众锦衣卫出身的高级官员,以及崔文升安插进东厂亲信宦官都被判了死刑,而其他的低级军官则通过三抽一的方式被秘决了生死。除此以外,内稽司抓出来的西厂贪污犯也无一例外地全部被判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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