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镇江,我是要说”熊廷弼不明所以,本能回话,但裹着酒气的话语涌到嘴边,又突然把他给熏清醒了。
熊廷弼瞳孔一缩,接着尴尬地笑了笑。“那你说吧。”
“从去年开始,巡抚衙门就已经着手在东起镇江,南达旅顺一带的开阔地方复垦荒田了。但这些田土撂荒许久,早已板结长草,衙门手上又严重缺乏畜力。所以到目前为止,在镇江、旅顺一带,我们也只复耕了二百多顷,这些地只占在册额田的两成不到。而且镇江等处的田土素来贫瘠,哪怕大获丰收,也没多少产量。换言之,这地方田土远不能满足当地驻军的需求,只能依靠转运输补。”袁应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镇江一带的城堡确实是不缺粮食的,但把视角拉高,看向海对岸的山东,镇江不缺粮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明白的,”袁可立皱着眉头饮下一口苦酒。“我明白的。”
接风宴后,众将各自散去。马宪典却和袁可立、陆文昭一起,跟着熊廷弼和袁应泰去了巡抚衙门。
“马公公,您看看吧,看看还有没有要删改的地方?”写完那道给张铨的公函之后,淤积在熊廷弼心头脸上的酒意也散了许多。
“没了没了,您用印就是!”熊廷弼挥毫落墨的时候,马宪典几乎一直盯着。
“好!”熊廷弼签名搁笔,拿起茶盏又喝了一口醒酒的茶,才伸手去取那一尊银质的经略大印。
明代官印只有银质和铜质两种质地,而且一般来说,官员的品级越高,所持官印就越大。因此,懂行的人甚至不必看官印的刻字,只要看看材质和大小就能将持印者的身份猜个大概。
由于熊廷弼的最高官衔是兵部左侍郎,所以他的官印就是比照着兵部大印制造的方三寸二分、厚八分的方形银印。朝廷上下,比这种官印还大的,就只有五军都督府的一品三寸五分方形银印了。
移开银印,一个朱红色的印记显了出来。从这一刻起,这张平平无奇的纸才算正式成为经略牌票,拥有了命令的性质。
“过来。”熊廷弼朝一个专门在签押房里当值的书办招了招手。
书办默默地走了过来,又默默地朝在场的众人行礼。
“把这张牌票发去海州,”熊廷弼斜着身子看了看,确定没有未干的墨迹反光,才将牌票递给书办。“告诉驿站,明天必须到!”
“是。”
“不必麻烦了,”书办还没伸手,就被马宪典给拦住了。“我自个儿带去海州就是。”
熊廷弼笑着挥退那书办,接着站起身双手递出牌票。“那就去给公公拿个信封过来。”
“是。”书办转身走向一个柜子,很快就带着一个空的信封走了过来。“马公公,我来帮您装吧。”
“哎呀。这也不是多麻烦的事儿嘛。”马宪典笑着拒绝,“已经劳经略亲笔写了这么久,我还不能动手装一装?”
“呵呵。”那书办便笑着将信封递给了马宪典。
将牌票揣进怀里之后,马宪典又望向了袁可立。“袁兵宪,您准备什么时候上任镇江啊?”
袁可立怔了一下。“我准备往北,先去沈阳走一遭,再实地看看前线各镇的状况。如此,才能更好地与辽阳这边相机配合嘛。”袁可立这话其实是说给熊廷弼和袁应泰听的。
“哦,”马宪典露出惋惜的表情,“我还想和袁兵宪同路南下呢。看来只能遗憾分开了。”
第554章 银票军饷
“马公公这便要回海州了?”袁可立问道。
马宪典拍了拍怀里那张硬挺的经略牌票。“此番北上辽阳,既是奉惠公公钧命办差,更是想面谒熊经略、袁抚台,以及诸位将军。如今,能办的差事、该拜会的人物都齐备了,就连您老也意外拜见了,我若再盘桓不去.”他笑着朝熊廷弼方向拱了拱手,“只怕熊经略都要嫌我烦咯!”
“哈哈,看来是我招待不周,让公公心有不悦了啊?”熊廷弼闻言朗笑。他的笑声在签押房里回荡,仿佛将砚台里的乌墨都震出了些许微波。“公公若愿久驻辽阳,我倒是求之不得呢!”
“哪里,哪里,瞧我这鸟话说的!”马宪典摆出一副感动的样子,轻轻地在自己的鸡蛋脸上拍了两下。“我倒是真想常驻辽阳与经略长久相伴,但恨诸事方启,不宜迁延。我是不得不南下了。”
“呵呵。”马宪典的语调和用词把熊廷弼激得满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这会儿,他也只得干笑两声,伪作遗憾。
“马公公为什么不直接把行山东分行开到辽阳来呢?”袁可立疑惑道。
“非不愿,实不能也。”马宪典摇了摇头,“行山东分行开几处支行,在哪里开行,开行之后要办哪些业务都是出京之前宫里就安排好了的。我不过是照着上面的决定行事而已。我猜,宫里不在辽阳开行,应该是考虑到奴贼未平,前线不稳吧。待奴贼靖灭,全辽安泰,想必宫里也会让我把行山东分行挪到辽阳来才是。”
袁可立点点头,再问时,语气竟严肃了些:“马公公,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袁兵宪但问无妨。”马宪典摆手。
“我想请问,宫里把银行开到辽东,是不是有用银票代替现银发饷的打算?”刚才在酒桌上,袁可立就想问这个问题。但想说的话刚铺到一半,就被东拉西扯地弄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没有,至少现在没有。”马宪典笑着看了熊廷弼一眼,前不久,熊廷弼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宫里的给我差事,就是把银行办起来,然后开展一些商业金融方面的业务。日后的饷要怎么发,粮要怎么给,还是经抚镇道自己说了算。当然,如果熊经略、袁巡抚愿意兑出银票给士兵发饷,我们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在外派之前,魏朝黑着脸给了他们很严肃的警告。命令他们不得干扰地方上的军政大事,否则高淮那些人就是前车之鉴。不管别人有没有听进去,至少马宪典是听进去了。
“其实也可以用银票发军饷。”熊廷弼突然说道。
“哦!经略要多少?”马宪典眼神一亮,立刻接上茬。“您报个数,我回去就叫人把银票给您拉来。”
“经略,这怕是不妥吧?”一直没开腔的袁应泰忍不住插话了。
“袁巡抚,”马宪典笑着望向袁应泰,“您是怕银行收了银子不兑现?”
“我当然相信银行能够兑现。”袁应泰说道,“但这新发的银票并不在辽地通行。可以预见,在短时间内,各城镇卫所、驿站堡垒的行商坐贾乃至平民百姓都不会认这个银票。士兵拿到票,根本用不出去,只有兑了现银才能使。可是兑换的地方也就只有海盖和广宁,总不能叫沈阳的士兵在领了军饷之后,跑到二百里外的海州兑现使用吧?要是都跑去兑现了,边疆的防务还要不要了?这会动摇军心的!”
“试行之后再推广嘛,”熊廷弼绕出正案,来到几人中间,“既然海州可以试行银票税收,那就也可以试行银票军饷嘛。兵备道把银票发下去,愿意留的就留着,不愿意留的,就近兑换也走不了二百里。海州要是搞得好,再推到盖州、广宁。等维持一段时间,从士兵开始,全辽的行商坐贾、平民百姓不就都认朝廷的银票了吗?”
“是啊!是啊!”马宪典当即附和,顺势就递了一个马屁过去。“不愧是熊经略!看得就是深远啊!”
“这”袁应泰拧着眉头仔细想了想,确实也找不出反驳的话了,最后只得幽幽地说了一句:“这么颠来倒去的,怕是又得多做一本新账了。”
熊廷弼伸手拍了拍袁应泰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都是为了皇上的新政,大不了再请一个书办嘛。”
熊廷弼已经看得很明白了,银行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与民争利”差事,皇帝的布置就是奔着全国性的钱法改革去的,他作为全天下权力最大的封疆大吏,必须尽可能地对这一政策表现出足够的支持。
没错,即使袁可立史无前例地从皇帝那里获得了废黜朝鲜国王的授权,熊廷弼也仍然稳压袁可立一头,是全天下权力最大的封疆大吏。这一点,从熊廷弼第二次阅读那道敕书抬头时就已经确定了。
皇帝给朝鲜监护的官衔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而他肩上挂着的却是兵部左侍郎兼左佥都御史。而且直到目前为止,泰昌朝的天下也只有他这一个挂左衔的封疆大吏。上下高低分得很清楚。熊廷弼甚至大胆猜测,去年皇帝抬他这一手,除了是向攻讦他的人表示对他的绝对支持,或许也有在此伏上一笔的预备。
三人成虎,曾母投杼。战功不但会振奋人心,还引来朝堂的猜疑。为了让皇帝继续信任自己,熊廷弼必须以实际行动向皇帝展现自己不二的忠诚!
熊廷弼判断,这个疏通钱法的新政就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甚至比年初带着整个辽阳的文武高官出城恭迎钦差还要好得多。
袁应泰回望熊廷弼,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半戏谑半郑重地说道:“那就再请一个书办吧。”
“还是有劳熊经略再给我开一张牌票?”马宪典喜笑颜开,左拜右揖。
“一事不签两牌,那张牌票已经够了。马公公直去同张宇衡谈就是,只要把这番考量说说清楚,他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疑虑。”熊廷弼说道。
“也是。”马宪典也不再纠缠。
“公公预备什么时候南返海州?我派人护送您。”熊廷弼笑着问道。
“经略有心了。我预备明天一早就启程,再在鞍山歇一夜,”马宪典婉拒道,“不过护卫就不必了,在这腹地也见不到奴贼。”
“这不行!”熊廷弼坚持道,“您是宫里出来的钦差,不能有一点儿闪失,不然我也没法儿跟皇上交代啊。”
马宪典极为受用,脸都快笑烂了,但他仍旧婉拒:“排场太大太招摇,会显得我没有分寸。要知道,惠公公他老人家东访西走的时候也不过寥寥几十个随从,而且当中一大半还是奔忙办差的。”
“这不一样。”熊廷弼继续坚持,“惠公公是在关内跋涉,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可辽南腹地再是平宁,也不时有奴贼马探冒险抵近。这样吧,我也不多派人让马公公难堪,只从标营调二百骑兵随行就是。反正这会儿也没有战事,标营闲着也是闲着。”
“那,”马宪典后退半步,深深一揖,“不才就先谢过熊经略的好意了!”
“马公公不必客气。这都是我该做的。”熊廷弼摆手。
“熊经略,袁巡抚,袁兵宪,陆千户,我这就告辞了。”马宪典掬出满脸微笑,朝着在场众人挨个拱手,就连那个给马宪典递信封的书办也得了一个点头。
“时辰还早,公公再坐会儿嘛。”熊廷弼挽留道。
“签押房也不是茶室,坐着也不能闲聊啊。改日有空再与诸位大人畅饮畅聊。”马宪典又一作揖,“这会儿就不打扰诸位议事了。”
“那我送您出去。”熊廷弼摆手做出前导的姿势。
“真不麻烦了,劳烦这位先生带我出衙门就是。”马宪典看向那书办。
“送马公公离开,别失了该有的礼数。”熊廷弼说道。
“是!”书办一下子明白了熊廷弼的言下之意。
书办送走了马宪典,签押房里又只剩了熊廷弼、袁应泰、袁可立、陆文昭四人。
熊廷弼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抿了一口还在发烫冒烟的新茶。
“礼卿方才说,还想去沈阳走一遭?”熊廷弼捧着茶盏轻轻地吹了一口。
“是。万卷兵书不抵阵前一箭。我想去看看前方的情况,最好再见见那些浴血生还的将士,了解一下仗是怎么打的,城是怎么守的。”袁可立颔首道。
“时间上来得及吗?可别耽误了师期啊,礼卿你到镇江之后,怎么也得认识认识本地的兵将吧?”熊廷弼放下茶盏,抬头望向袁可立。“兵不识将,将不识帅可是兵家大忌啊。”
袁可立想了想。“我算过了,辽沈之间百二十里,一来一回也就是二百四十里。回辽阳之后,走甜水站进山,再绕四百里山路就能到镇江,两段加起来,也就六百四十里地。就算山路崎岖,平均一天只能走六七十里地,十天也该到了。即便中途耽误几天,也必然可以在二十五日之前抵达镇江。”
“唔,”熊廷弼略作沉吟,提议道:“如果礼卿你已经决定了要去沈阳,我也不拦你,不过我建议你可以取道威宁,而不必再返回沈阳。”
“走威宁也能到镇江?”袁可立回忆了一下自己记忆中的地图和记录,只记得威宁营是鸦鹘关的后卫,鸦鹘关沦丧之后,威宁就成了辽阳以东最重要的屏障了。
“能到。”熊廷弼说道:“你先去奉集,再从威宁进山,之后顺着山道一路往西南方向撇就能抵达连山关,然后再往南就是青台峪了,”青台峪往后的路,与袁可立规划的路线是重叠的,所以熊廷弼就没有再往下说。“这么走,快的话可以节省两天。就是稍微危险一点。那一带是奴贼活动的第一线,就算老野猪皮不举重兵进犯,也有可能碰到几十上百骑试图袭掠村屯的游散奴贼,这类警报几乎每个月都有。”
说到这儿,熊廷弼又笑了笑。“图安全的话,也可以照马公公所想,先去海州,再走析木城进山,然后从旋城出山,最后北上镇江。这样的话会多费两天,却是最安全的路线。还能顺带把你怀里的银票兑了。”
“不急着用钱,揣怀里挺好的。”袁可立笑道,“我就从威宁进山吧。要是真碰上奴贼,我也能再把脑子里的弦使劲儿地绷一绷。”
“壮哉!”熊廷弼当即抽出一张被镇纸压着的白纸,“我这就给你写一张牌票,让沿途城堡各派精锐护送!”
袁可立拒绝道:“京里给我派了护卫,高千总中午也来了,飞白兄应该还记得才是。”
“不行,那些在山沟沟刨人参的野猪虽然不习王化,但千万别轻视他们。而且更重要的是,刚从京营调出来的兵都没见过血,即使人高马大也只是看着威风。勉强撑个门面还行,让奴贼一冲就溃了。”熊廷弼提笔就写,“我既怕马公公有所闪失,就更不会让你遭遇不测。”
“好吧。”袁可立心下感动,当即拱手道谢。“那我也就着脸生受了。”
“礼卿预备哪天离开辽阳?”熊廷弼很快写完了新的牌票,并在上面盖上了辽东经略的大印。
“后天吧,”袁可立说道,“我还想再看看辽阳的兵马是如何操练的。”
“行,”熊廷弼站起来。他自己走到那个装着空信封的柜子前,取出一个信封,将那张命令各地将领派兵护送袁可立的牌票装了进去。他走到袁可立的面前,双手递出信封。“你一路奔波也累了,先回驿馆歇着吧。我待会儿就给各军传令,让李将军、陈将军、戚将军在明天卯时各拉一营锐卒到城南校场操练。”
袁可立也站了起来。他郑重接过信封,作揖道:“有劳了。”
第555章 百姓苦
西斜的日轮悬照着竖直的城垛,将城楼雉堞的阴影投在青石长街上。
青砖灰瓦的衙署外,袁可立与陆文昭并辔而行,身后跟着十余骑伴驾的骑兵。马蹄声清脆回响,悠悠远荡,最后融进十字街角的熙熙攘攘之中。
沿街铺面陆续掌灯,暮色里浮动着炊饼铺蒸笼的白汽。挑担的货郎贴着墙根疾走,笸箩里新沽的烧酒晃出清冽的香气。几个坐在茶肆阶前啃食炊饼的脚夫见到袁可立的三品绯袍,慌忙收起恣意站街的双腿,蜷缩着垂首而立。城门的檐角上,风铎叮叮当当,惊碎了晚风里一缕未散的霞光。
“陆千户。”袁可立突然轻声唤道。
“袁兵宪有何吩咐?”陆文昭立刻转过脸看向袁可立。
袁可立轻笑着摇摇头。“我只是想问,你说的那个同门旧友在不在戚将军的营中?如果在的话,你不妨直去叙旧,我自己回去就是。”
“多谢袁兵宪好意。但是她不在戚将军营中,”陆文昭的眉宇间无意识地皱出了一条担忧的沟壑,“我想,她应该就是像她说的那样,投到秦将军军中了。”
转过下一个街角,一道略带了些许血色的橙红日光骤然扑面而来。袁可立瞳孔一缩,下意识地侧头避开,正好看见了那条缀在陆文昭眉宇间的忧色。
“吉人天相。熊经略不是说了吗,西南土司兵打得挺好的,至今也没有太多折损。而且说不定,威宁营那个报功的就是他本人,而不是什么同名同姓呢?”袁可立宽慰道。
陆文昭轻轻一笑,刻意地展开眉头。“那就托您的吉言了。”
“我可以冒昧地问你一个私下的问题吗?”袁可立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那道渐暗的阳光,瞳孔也由此发散开来。
陆文昭愣了一下,随后主动问道:“袁兵宪是想问戚将军和我的关系吧?”
“是。”袁可立回过头,直视那座横在道路中央的钟楼,“如果不方便,陆千户也可以不说。”
“没什么不方便的,”陆文昭笑着说道,“我确实勉强能和戚将军攀点儿远谊。但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戚将军本人。在此之前,我只听过他老的名头。应该说是久仰而不得见了。”
袁可立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疑惑的神色。“可是中午的接风宴上,二位看起来颇为熟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