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孺还有什么顾虑?”袁可立问道。
杨涟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两度。“这虎墩兔憨完全可以用别部的脑袋来冲抵奴贼的脑袋以骗取朝廷的赏赐!”
“刚才不是说了吗?行权变之计啊。”袁可立的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
“不是使节的脑袋,而是换钱的脑袋!”杨涟说道,“如果插汉部拿着其他夷部的脑袋充当奴贼的脑袋换取朝廷的首功赏,就不是权变与否的问题的了!”
“应该可以分辨吧?”袁可立看向李光荣。
李光荣一凛。他现在简直如坐针毡,半句话都不想插,只想离开这儿。但既被问到,他也就只能快速收敛心神,认真回答:“西虏和奴贼之间确实有不小的分别,西虏诸夷流行的发型通常是‘怯仇儿’和‘三搭头’。‘怯仇儿’就是将头顶的头发剃光,只留下一小撮头发在前额,并将这些剩下的头发编成小辫子,”李光荣一边说一边取下帽子在自己的脑袋上比画。
“而‘三搭头’则是将前额的头发剪短散垂,两旁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到肩上。除了这两种典型的发型,还有什么‘大开门’‘一字门’‘花钵焦’‘大圆额’之类的,总之就是挺复杂。不像奴贼,奴贼的发型往往就是直接从前额一直剃到后脑,只在脑后留一条长发编成细辫。这也就是常称的鼠尾辫。”
说着,李光荣又往后拉了一下。“不过,杨中丞所虑也不无道理。据我了解,那些混居的部落也有不少编的鼠尾辫鞑靼人,或者留‘怯仇儿’和‘三搭头’的女直人。对我们来说,这些脑袋的区别不大,都是五十两银子一个。但如果插汉部也可以用人头换脑袋,肯定就会不可避免地涉及分辨的问题。这确实是个麻烦事。”
袁可立朝李光荣颔首示意,接着又对杨涟说:“我觉得,虎墩兔憨应该也不至于拿自己人的脑袋找我们换钱,这太失民心了,他要真这么干,一定会把自己弄得离心离德。”
陆文昭没说话,但心下腹诽道:都是夷狄自己在被窝里踹,让他们杀去呗。
杨涟警惕地说道:“虎墩兔憨当然不会拿自己人的脑袋找我们换钱。但他可以用炒花部民的脑袋来蒙混。炒花五大营和女直诸部尤其是北关相邻,往来交往很多。据我所知,炒花部里有不少人都留着那种老鼠尾巴一样的辫子。虎墩兔憨一直觊觎老炒花的地盘与势力,最近本就摩擦不断,要是执行了这个政策,我怕插汉部和炒花部真的开战了。这种时候,插汉、炒花开战只会便宜奴贼!”
“可以这样做!”袁可立一边听一边想,杨涟话音一落,立刻就接言了。
“节寰公想到办法了?”杨涟立刻问。
“我以为,可以做两手打算。”袁可立竖起两个手指。“其一,只收鼠尾辫的脑袋,其他发型的脑袋则一概不认。其二,派人通知炒花,让炒花部自己把那些留鼠尾辫的脑袋剃成光头。之后再改换别的发型,不要再留鼠尾辫了。”
“袁兵宪,请恕末将说句直言,那些人留鼠尾辫的人不一定愿意剃。”王世忠缩着脑袋,小声说道。
“他们也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袁可立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当然不是了,那些人也读不懂《孝经》,”王世忠解释道:“留这种头型的人往往几乎都信萨满教,当然也可能信长生天。但无论如何,他们反正认为,头发可以接收天灵,再怎么也得留一小撮发辫在头顶上,用以收灵气。剔成光头,那也就接收不到了。所以末将才觉得那些人留鼠尾辫的人,不一定愿意剃光了。”
对此,王世忠甚至还是比较笃定的。因为当年陪着他一起去京师生活的不只有他幼小的妹妹,还有一些忠于哈达部的老男仆。这些仆人虽然也在京师生活,但已经很难完全汉化了。所以始终不曾改变自己的发型。好在努尔哈赤没有扯旗造反之前,京师也还算一个宽容的地方,除了看异类的好奇目光,也没有多少显见的敌意。
“王游击能想出更好的主意也行。”袁可立倒也不恼。
“末将愚钝。只是冒昧提一嘴巴。”王世忠摇头拱手。
“那现在也就只能先这样了。他们要是不愿意剃发,也就只能被当成首级功赏,送来换钱了。”袁可立说道。“诸位以为呢?”
陆文昭没有接话,只点了点头。李光荣仍像之前那样看着杨涟。
而杨涟则是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在死或生之间,应该还是不难选的吧。”
第546章 来去匆匆
袁可立一行的来到,将原本的短会拉长到了近三个时辰。
一顿仓促准备的接风宴后,太阳已经彻底沉沦了。遥远的九天之上只剩了最后一缕的晚霞。
这缕晚霞不仅在包砖的城池外墙上铺上了一层斑驳的淡紫色金箔,还在蜿蜒的大凌河面上增添了一层浅金色的浮光。河水绕城而过,宛如一条镶嵌着金色鳞片的黑龙,盘旋在巨人的身旁,静静地沉睡着。
袁可立谢绝了李光荣和王世忠的陪送,却拒绝不了杨涟的同行,毕竟杨涟要返回兵备衙门歇息,除非时间错开,否则必然同行。
“陆上差和节寰公预备在广宁待几天。”一转头,杨涟的视线便从越来越近的义州卫城上转移到了袁可立的侧脸上。
“我想明天就走,”袁可立也过侧头,却是看向另外一边的陆文昭。“陆上差意下如何?”
“都可以,您安排就是。”陆文昭能在马背上睡觉,就算让他星夜兼程,陆文昭也没什么意见。
“没必要急吧?”杨涟有些诧异,“歇歇再走也不迟嘛。”
“镇江那边还等着我呢,”袁可立这才看向杨涟,“我此来义州本就是绕路了。如今折返锦州也还要些时日。”
杨涟的视线越过袁可立扫到了陆文昭的身上。“陆上差和节寰公何不等到三天之后,与插汉部谈判完毕,再行离去?”
陆文昭心下一动,他倒是真想看看广宁这边到底能和鞑靼人谈出什么结果。这样也好更丰富一下自己的提报。不过陆文昭很清楚自己不是什么上差,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和袁可立一起行到镇江,再南渡朝鲜。袁可立至少要还要去海州、辽阳,保不齐还要去沈阳逛一圈。这一趟走下来,再怎么也得得半个月。所以他也就没说什么,只笑了笑。
袁可立看了陆文昭一眼,见他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于是说道:“该说的都说了,该听的也听了,再多待下去也不过是白白蹉跎。”
“节寰公素有大智,陆上差也是少年英才。”杨涟诚心说道,“若留广宁参事,定能使夷狄之狡谋无所遁形。”
“我不过画蛇添足罢了。”袁可立谦辞道摆手道:“广宁的事情本就不归我管,文孺你和李镇帅,能耐心地跟我说那么多,还不厌其烦地听我一个局外人指手画脚,我已经很高兴了。”陆文昭也笑着摆了摆手。
“节寰公这么说就真是折煞学生了,”杨涟也把着马缰拱手谦辞道,“学生多年仰慕节寰公,今日能得节寰公之教诲,实在是荣幸之至。”
“不敢。我不过一介腐儒,非蒙圣上错爱,现在也只能托志山水,岂敢妄称先辈师长。”袁可立也谦虚得过分。两个人很快就又这么谦让拉扯了起来。
袁可立和杨涟来回拉扯了一路,气氛十分融洽。当一行人走到距离义州卫西城门只有不到一里地的时候,陆文昭突然开口插话了。“杨中丞,临别之前,我这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问清楚。希望您能不吝赐教。”
杨涟面色一凝。“陆上差但问无妨,我自是知无不言。”他已经隐隐地猜到陆文昭想说什么了。
果然,陆文昭侧过头,开口便问:“万有孚在广宁做的那些案子,总兵官李光荣究竟牵扯了多少?”他这一问,袁可立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地收敛了。
“陆上差,我以为您已经明白了才是。”杨涟强露出一个微笑。
“杨中丞,”陆文昭笑着回应道,“我当然可以明白,但我更希望您能说得更明白一点。您大可放心,我不是那种会昧着良心说假话的人。您怎么明白说,我就怎么明白报上去。您要理解我,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杨涟眉头微蹙。“这里人多眼杂,咱们还是回衙门坐着说吧。”
“不必这么麻烦。”陆文昭打出一个手势,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锦衣卫们立刻就拨马上前,在三个人的身边围出了一圈空地。“您可以说了。”
“呵呵,不愧是你们啊。”杨涟眼神微眯,缓缓说道:“上月初六,我带着上谕和祖游击的骑兵急急地突袭了交易现场,抓到了阳武侯和武清侯家仆走私交易的现行。随后,我又带人把身在分巡辽海东宁道衙门里的万有孚抓了。当时,李镇帅在自己的大营里,但他并不避罪,更无非分举动。在我发出巡按牌票传李镇帅过来之前,他自己就找到了上来,一个人找到了上来。”
实际当时,杨涟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排开阵势和李光荣的总兵标营来一场正面对峙。杨涟并不担心李光荣带着整个广宁道的驻军造反,因为周围各堡的守将都不是李光荣的私人。李光荣只是靠着皇帝的敕谕才能统众,他要是胆敢扯旗反抗,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李光荣也是明白人,在知道巡按御史带兵过来把贡市现场封锁了之后,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李光荣连个随从也没带,自己就卸下武装,换上官服,带着总兵官的关防印信找到了杨涟。
“他找您负荆请罪来了?”陆文昭问道。
“可以这么说。”杨涟点头说,“李镇帅到底还是在广宁当了两年多的总兵官,说他不知道万有孚干的那些事情,那谁也不会信。他知道,也有牵扯,甚至还和万有孚有些银钱方面的往来。但我细细查过了,他并没有主动帮助走私,更没有自己干过走私。说得更直白些,在广宁的案子上,李镇帅包庇纵容、知情不报是有的,间接获益或许也是有的。但勾结权贵,暗通西虏,走私违禁的事情是没有的。因为这些事情就撤职罢官不是妥当之举。”
杨涟选择放过李光荣的理由也很简单,在广宁道臣和京中勋戚结成的利益团体面前,李光荣这位从外地过来的总兵官也就是只是一个臭管兵的,并不比那些给走私商人提供制成铁器的铁匠匠户强得到哪里去。李光荣能不深度参与就已经很好了,要求他冒着得罪那些人的风险主动举报,也实在是太过为难他了。
杨涟接着说,“目下时局如何,陆上差也知道了,广宁这个地方需要一个素有经验的大将来镇守。换一个人上来不是不行,但光是弄清插汉诸部、炒花诸部、奴部,以及南北两关的事情就要好长一段时间。如果陆上差还要一个更明白的意思,那我的意思就是不要因为走私案而撤换李镇帅。”
“好,”望着大开的义州卫西门城,陆文昭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您的意思了。”
笃,笃,笃。
亥时已半,夜深如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扰到了半梦半醒的唐驿丞。半个时辰前他才刚进入梦乡,现在醒来,只怕得再辗转一阵才能睡下了。
唐驿丞艰难地睁开倦乏发干的眼睛,摸索着下踩到了地上。睡在他身边的妾室感受到了这番动静,微微地挣了两下,不过总算没有醒来。唐驿丞向着门口望去,那里既不见明灯,也没有烛暗。就在唐驿丞开始以为自己睡迷糊出现幻听的时候,轻轻的敲门声再一次传来了。
唐驿丞囫囵套上鞋子,又转身给妾室掖了掖被子。接着,他抬手拿起挂着挂在架子上的外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略有些眼熟的高壮身影。借着月色,唐驿丞看清了那人脸上的轮廓,他很快想起,这就是早些时候是陪着袁兵宪一起去李镇帅大营的护卫之一。
“这位军爷,有什么吩咐吗?”纵使半夜惊醒,头晕眼花,喉头卡痰嘶哑,唐驿丞也还是本能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你把衣服穿好,跟我来。”来人声音很轻,但语气语调却是那么的理所应当,不容置疑。
“是袁兵宪找卑职?”不知怎么的,唐驿丞的心脏突然不安地跳动了起来,并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了起来。
“来了你就知道了。”来人指了指唐驿丞仍然松着的系带,轻声说道:“几句话的事情,交代完你就回来继续睡。”
“是。”唐驿丞不敢再问,手忙脚乱地穿上了衣服。
唐驿丞来到一间布置得并不豪奢但也还是有桌椅板凳、文房四宝的房间。作为驿站驿丞,他当然认得这个房间,这是他安排给那个与袁可立并驾齐驱的武官的单人间。
此时,唐驿丞还以为是袁兵宪找他。但左顾右盼,却没有见到那个儒雅的身影。
“别看了,就是我找你。”烛火下,陆文昭抬起了头。
唐驿丞在门口作了一个揖。“还不知道这位将军贵姓,在哪里高就?”
到目前为止,唐驿丞对陆文昭唯一的印象就是袁可立的扈从武官。唐驿丞按自己的经验猜测,这个武将的品级应该不低,至少是个参将。
“把你的腰牌摘给他看看。”陆文昭望向站在唐驿丞身边的卢剑星。
“是。”卢剑星摘下腰牌,递给唐驿丞。
唐驿丞接过腰牌,努力观察,但天色太黑,整间屋子里又只有那一点照明的烛火,他根本看不清。
唐驿丞弓着腰杆向前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摩挲。通过凹凸,他先是分辨出了卢剑星的姓名,和一些制式的说明,待摸到抬头的那三个字,唐驿丞也走到了灯影附近。
唐驿丞的触感很灵,在低头之前,他已经清晰地摸出那三个字。但那三个字实在太过骇人,搞得唐驿丞甚至不敢相信。
烛火摇曳,映照腰牌,下一刻,唐驿丞跪了下来。
“原,原来是天使上差!还请恕卑职有眼无珠!”唐驿丞捧着腰牌磕头,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起来说话。”陆文昭朝卢剑星扬了一下脑袋,卢剑星立刻走上前拿起腰牌将之重新挂回到腰上。
“敢问上差有何吩咐?”唐驿丞哆哆嗦嗦的,根本不敢起来。
对于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来说,“锦衣将至”四个字甚至可以吓得人上吊自杀。尽管唐驿丞这种不入流的官就算犯了罪,也远远来不到锦衣卫千里迢迢过来抓人,但这群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本身就很恐怖。要是卷进什么正在经办的大案要案,稍微被挂到一点儿恐怕就是家破人亡。而现在的广宁道内,确实就有这么一个悬而未决的大案正挂在所有人的脑袋上。
“你起来说话。”陆文昭面无表情地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是。”唐驿丞不敢不听了,他撑着地站起身,整个人的气息都是紊乱的。“有,有什么用得上卑职的。还请,还请上差尽管吩咐。卑职一定尽力去办。”
“呵。就是叫你送封信,那么紧张干什么?”陆文昭的嘴角轻轻地翘了一下,接着又朝唐驿丞勾了勾手指。“你过来,再近点儿。”
“是。”唐驿丞微微松了一口气,哆嗦着来到陆文昭的桌前。
“给京里的,发加急,直接送去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陆文昭从顺手的地方拿了一个封了口的厚信封,推到桌子的边缘。这里边儿装的是他刚写的提报,尽管已经极力缩减了文字,但仍能算作事无巨细。
“是,卑职现在就去办。”唐驿丞拿过信封,宝贝似的捏在手里。“敢问上差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陆文昭两腮一动,紧紧地咬住了蔓延到嘴边的哈欠。“你去吧。”
“是。”唐驿丞转过身,刚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了陆文昭的声音。
“等会儿。”
唐驿丞立刻停下脚步,转身的速度快得差点把他的老腰给闪了。“上差还有什么吩咐!”
“嘴巴严实些。就当不知道我们来过。”陆文昭说道,“风声要是泄出去,有些刮不到你身上的事情,恐怕就很难说了。”
“是!”只一瞬,唐驿丞全身的汗毛就竖起来了。手里捏着的信封似乎也重了许多。
第547章 行道辽阳
唐驿丞哆哆嗦嗦地离开了。紧接着,卢剑星合上了门。
“怎么?”陆文昭轻笑问道,“你要挨着我睡啊?今晚。”
卢剑星愣了一下,干笑道:“呵呵,大人说笑了。”
“那你自个儿就回去歇着呗,明天还要赶路呢。”陆文昭站起了来,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
“大人,广宁的案子是不是办出问题了?”卢剑星走过来,为陆文昭掌烛。
“没什么问题,挺好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陆文昭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几乎一天没歇,他感觉自己整个人的脑子都是麻的。
“那您刚才还说.”卢剑星侧头瞥了房门一眼。
“我也就随口吓一吓他,少些人知道咱们来了总是好的。”陆文昭说道。
“那何不直接派个兄弟回去。”卢剑星跟着陆文昭来到床边上。
“没那个必要,这个事情就算公开了也无所谓,”陆文昭说道,“而且即便我们不往上报,上面迟早也会知道。”
“那您为什么.”卢剑星迷糊了。
“这是态度问题。我不能知道了但不通知。身为天子耳目,我们可以事无巨细,哪怕说些重复的废话,但绝不能知情不报。”陆文昭解开衣带,将外衣扔到架子上。“不然上面派我们出来干什么?看风景吗?看风景也得写一篇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