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卢剑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哦个屁,去你自个儿的房里。”陆文昭一点儿也不避人,直接就把裤腰带解开了。
“是。”卢剑星一口吹灭灯芯,摸着夜半漆黑,离开了陆文昭的房间。
辞别义州,下一站便要去海州了。义州到海州足有近四百里地,其中有一百里是原路返回。
走到小凌河驿的时候,一行人听说了一个令人振奋好消息:奴贼已然撤军,沈阳安保无虞,经略熊廷弼也已班师回辽。
在振奋之余,袁可立的心里也蒙了一层阴影。如果庙算无误,那么接下来,奴贼就要将战略重心转移到朝鲜了。复官不到半年,便荣膺此等重任,袁可立心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袁可立已然存了死志。他这趟出来,就没想着要活着回去。他不怕死,却怕有负君恩,一死而不能报国。
队伍在小凌河驿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又继续赶路。
在快到耀州驿的时候,一行人迎头撞见了一队拉着十几口大箱子缓缓蠕动的运输队。
运输队本身不足为奇,但这个马队的前驾和后卫都是穿戴齐全的骑兵,而且带队的人甚至是海州参将丁碧本人。这阵势之大让人很难不侧目好奇。
靠着新任镇江兵备参政的伪装身份,袁可立很轻松地见到了丁碧,以及被丁碧保护着的贵客们几个去广宁中卫开银行的宦官。
宦官们的头领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正值年富力强的公公。除了没有胡须,这个宦官几乎和普通的男人没什么分别。
领头的公公毫不忌讳和别人说起自己。说话时,他的眉宇间甚至有些展示炫耀的意思。在交谈中,袁可立等人得知,这个公公以前在兵杖局当着闲差,因为投到了秉笔太监魏朝的门下,所以才捞到了这个外派的肥差。为表孝顺,公公直接就放弃了自己原本的姓氏,跟着魏朝改姓魏了。
魏公公还告诉袁可立,在原本的计划里,他们早就该在广宁中卫落脚了。但因为努尔哈赤西薄沈阳,全辽告急,负责辽东银行事的行山东分行分行长,马宪典马公公,担心银子在半道被抢,或者出别的什么差错,于是就暂停广宁了支行的开设。直到沈阳方面传来警情解除的消息,马公公才允许他们启程西行,前往广宁。
丁碧是辽东官府借给马公公的。马公公没有管兵的职权,丁碧也不能擅自离开海州卫辖区,但他们要运输的毕竟是总计有数十万两的白银和银票。金复海盖兵备道张铨也怕这些钱出事,于是便以兵备衙门的名义正式向辽阳发了照会,希望辽阳方面能允许丁碧亲自带兵,将这笔钱和魏公公他们一起送去广宁。
理由如此正当的请求,熊廷弼自然不会拒绝。他当即同意了张铨的申请,允许丁碧暂时离开海州,护送魏公公上任广宁。
因为是在半路上撞见,没有借一步说话的空间,所以陆文昭也就按下了表明身份巴结魏公公的心思,一直没有以锦衣卫的身份出面。不过他也打定主意,到海州之后,一定要好好地拜一拜马公公的码头的。
陆文昭很清楚,在开拓时期被外派到地方的中层宦官只要不出大的纰漏,把自己搞臭,今后一定会高升。远的不说,单论“行山东分行分行长”这个名头,就预示着马公公将来很可能会摘掉“行”字,去填山东分行长的萝卜坑。这种宦官要是再回京师就该进银行总部乃至司礼监了,早早巴结只有好处。
但很可惜,马公公并不在海州。
马公公很清楚自己的定位,知道他虽然也是宫里出来的,但绝不是高淮那种口含天宪、一言九鼎的天使钦差。想要完成任务,办好差事,像陆文昭想象,他自己也期待的那样摘掉“行”,去填山东分行长的萝卜坑。没有辽东地方的协助是万万不行。
所以,在沈阳方面的捷报传到海州之后,马公公不但将滞留在城里的魏公公给派去了广宁,还在魏公公离开广宁之后的第二天,启程北上前往辽阳拜会并感谢经、抚二臣了。公公也要拉关系。
因此,袁可立和陆文昭只在海州见到了那位,单凭借一道题本就把海对面的天津搅得天翻地覆,并间接导致饷部侍郎李长庚罢官待勘的金复海盖兵备道张铨。
和杨涟一样,张铨也以后辈学生的礼仪热情地迎接了袁可立这位很早就中了进士的大前辈。可是在公事上,两人却没有太多可以聊的。
海州毕竟深处腹地,万历四十七年辽事大坏之际,尚且时常能见大股奴贼的身影。但自从熊廷弼到任开始整肃各地军纪,并建立起以沈、奉、虎、威四镇为核心的保辽防线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奴酋深犯海州谋断粮道”的事情了。
换言之,虽然张铨成天忙得打转,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但都是些粮饷来往,牲口转运的琐事。除了海运改道这一件由他挑起的大事,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聊的。
广宁事繁,袁可立尚且决定当日来次日走。海州事少,袁可立就更不会多待了。
队伍还是只住了一夜,在拜会过张铨的第二天早上,袁可立和陆文昭就收拾启程,北上辽阳了。
海州和辽阳之间相隔百里,如果急行不停,一天就能到。不过袁可立还是决定先在海、辽之间的鞍山驿落上一脚,待从容休整一夜,再行启程。
在离开义州卫之后的六天上午,袁可立和陆文昭走完了从义州到辽阳的五百里地,在初夏晨光正明媚的时候,遥遥地眺见了沟壕环布,楼高城坚的辽东首府。
由于袁可立带着镇江兵备参政的伪装,在官品秩序上属于辽东经略和辽东巡抚下级,而且随行的陆文昭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打出锦衣卫的旗号,所以无论是熊廷弼还是袁应泰都没有出城相迎。即使他们在袁可立到来之前,就已经收到了来自鞍山驿的照会。
尽管熊廷弼和袁应泰都没有出城相迎,但这二位也没有托大到傲慢的地步。一听门房书办通报新任镇江兵备参政袁可立到访,立刻就穿戴整齐地从衙门深处迎了出来。
“属下袁可立。拜见熊经略,拜见袁巡抚。”做戏做全,袁可立率先行礼。
“末将陆文昭。拜见熊经略,拜见袁巡抚。”陆文昭也跟着行下官礼。
熊廷弼先还了一揖,接着就热情地迎了上去。“礼卿啊,我和大来刚才还在说你呢。”经过几天的休养,熊廷弼的病情已经出现了明显好转,不过若是细观察,还是能察觉到他眉宇间残留着的未散的病容。
熊廷弼的热情让袁可立有些意外。他又一作揖,说道:“属下迟来拜会,让熊经略、袁巡抚久候,还望海涵。”
“嗨呀,我是备着要久等你的。但礼卿你绕来绕去,不也没费多少时日不是?”熊廷弼甚至开了一个玩笑,“快,快,快,累了吧,进来坐,进来坐!”
熊廷弼已然打定主意,不管这袁可立是不是和徐光启有什么瓜葛,只要他不碍手坏事,还能听招呼,那就正常礼待。
“失礼了。”袁可立颔首跨进衙门,略顿脚步等待陆文昭。
陆文昭跟了进去,但无论是熊廷弼还是袁应泰都没搭理他,在辽东这个遍地高级武官的地方,穿五品官服的武官甚至连单独会见经、抚的资格都没有。上面发命令下来,照着做就行了。
袁可立和陆文昭跟着熊、袁二人来到衙门的会客厅。他们过来的时候,待客的热茶和冷吃的点心已经摆好了。
茶点拢共只有三套。面南的两个并肩主座旁各一套,主座下首左侧的第一个客座也有一套。
“快,请坐。”熊廷弼笑着将袁可立引导到客座旁。
看着那独一份的茶点,袁可立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他立刻落座,而是回头看了默默跟着的陆文昭一眼。
熊廷弼的视线被袁可立带了过去,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这哪里来的年轻人?也太没规矩了。
不过熊廷弼也没有多说什么。对五品武官的逐客令还不需要辽东经略亲口来下。
熊廷弼只给了那个伺候茶局的书办一个眼神,那个书办便迎上去驱赶陆文昭了:“这位将军,还请先随小的暂去别处歇脚。”
陆文昭并不移动,只微笑着回望向回头看来的袁可立。
袁可立本想先寒暄一番,然后再找熊廷弼讨一间密室说话。但眼下这个场面,他要是再不开腔就实在是太失礼了。“熊经略,袁巡抚。这位是锦衣卫东司房的陆千户。”
“锦衣卫?”熊廷弼愣了一下,袁应泰也明显一怔。
“在下陆文昭,蒙圣上信用,目下在东司房当差。”陆文昭没来由地想起了几天前在李光荣大帐中的场面。
“看茶!”熊廷弼也不多问,直接就对那个伺候茶局的书办下令了。
书办很自觉的背了黑锅,朝着陆文昭就是一个长揖。“小人有眼无珠,万望上差海涵。”
陆文昭微笑着摆了摆手。
“失礼。”那书办又一作揖才退了下去。
“请上坐。”熊廷弼已经将陆文昭当成了代天巡辽,还带了密旨的钦差,于是干脆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袁应泰也很有眼力。见此状,他立刻就指挥着附近的衙役帮着把熊廷弼和自己的茶水搬到客座上去。如果陆文昭真是带着旨意过来问事的钦差,那么在他问完皇帝关心的事情之前,是没人能与他并坐的。他要是一嗓子喊出“上谕”,或者“有旨意”,在场的人还得跪下来。
陆文昭先是一怔,不太明白这两位封疆大吏这是在干什么。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这番礼待的含义。
陆文昭面色一变,向后一缩,摆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不敢,不敢,下官这里没有给您的旨意。”陆文昭可以假装自己带了问案的差事,带着“上差”的名头把广宁的案子问一遍,但熊廷弼和袁应泰这样的礼待就实在是太过了。他不敢接受。
“啊,你没有旨意?”熊廷弼又不懂了,他很想问陆文昭一句:没有旨意你来辽东干什么,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熊经略,”袁可立插话说道,“属下有要事相商,还请借一间密室说话。”
“呵。我说怎么今天早上一起来,左眼皮就一直跳。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熊廷弼突然笑了,“走吧,跟我签押房吧。”
第548章 监护敕书
签押房外的脚步声渐渐平息,熊廷弼也放下手里的茶盏。
“好了。袁兵宪,陆千户,这密室已经给二位腾出来了。到底是什么事情,非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熊廷弼看向袁可立和陆文昭,幽幽地问道。
“是不是义州那边的案子办出什么岔子了?”袁应泰本就十分关心发生在义州的走私案,陆文昭报出锦衣卫的身份之后,他就更难不往“袁可立身为新任的镇江兵备参政却绕道义州”的反常事上联想了。
袁可立竟然笑了。“我讨要密室说话,确实跟义州有关。但不是广宁道的义州。”
“那是哪个义州?”袁应泰满脸疑惑。
“不是广宁道的义州,”熊廷弼倒是反应得很快。“那就是平安道的义州了。”
“对!”袁可立收起那会心的一笑,肃然地说道:“我到镇江之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带兵跨过鸭绿江,控制朝鲜义州。”
“带兵控制朝鲜义州!?”熊廷弼和袁应泰同时一惊。
“是的,”袁可立说道,“镇江兵备参政只是一个用来掩人耳目的伪装身份。我真正的差事是监护朝鲜。”
“掩人耳目,监护朝鲜?你不是在说笑吧?”熊廷弼更惊讶了,他定定地看着袁可立。眼里浮现出一抹思索的神色。
“我怎么敢拿这种事情说笑。圣旨、敕书、王命旗牌、尚方宝剑都由锦衣卫保管着。”袁可立转头望向陆文昭,“陆上差,请你把敕书拿给熊经略和袁巡抚看看。”
“好。”陆文昭闻言,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绸制的封袋。
在三位封疆大吏的注视下,陆文昭缓缓地解开了封袋的绳结,小心翼翼从里边儿掏出一根十三四寸长的细木筒。
陆文昭揭开细木筒的盖子,接着轻轻一抖,一卷用细丝带拴着的龙纹缘边黄纸便露了出来。
见到这张黄纸,熊廷弼和袁应泰都站了起来。
“袁监护,请吧。”陆文昭用拇指扣着封袋和细木筒,以双手将敕书捧递到袁可立的面前。
“有劳了。”袁可立接过敕书,解开细丝带,走到熊廷弼的大案旁边将之缓缓展开。
敕书完全展开的那一刻,陆文昭也拿着两块石质的镇纸,将回弹卷曲的纸张边缘给压住了。
“我说的话,有钦赐的敕书为证,”袁可立让开半个身位,伸手示意道:“二位请看吧。”
“这是我的腰牌。”陆文昭也把钦差专用的锦衣卫千户腰牌摆到了敕书的旁边。
熊廷弼绕到桌前,与袁应泰分立在袁可立的两侧,共同阅读这道事关重大的敕书。
只见敕书上用非常标准的馆阁体写道:
敕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袁可立,
今建州逆酋奴儿哈赤悖逆天常,跳梁边鄙,屡犯藩服,猖獗日甚。朝鲜世受王封,为我东藩屏翰,理应恪守臣节,永矢忠贞。
然,朝鲜王李珲,忘父皇复国洪恩,不思报效,首鼠两端,阴怀二心,交通虏使,私相馈遗,贽币饩牵,交酬还往,致使南路丧师,刘战死,深可痛恨!
尔袁可立,忠亮弘毅,晓畅戎机。今特命尔以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充朝鲜监护,驻王京汉阳,专敕行事。
其朝鲜王李珲,着令尔以朕之专旨褫夺王爵,废为庶人,就地圈禁,听候发落。
其国中政事,由王世子李摄之,并悉由尔监理。尔总理军务,兼理粮饷,凡朝鲜八道兵马、沿海戍防、军民钱谷,悉听调度。三品以下文武违令者,不论中外,得以军法从事。
尔当与中外文武,同心力,务使丑虏宵遁,藩邦安堵。
并敕熊廷弼等辽东经抚镇道诸臣,犄角相应,共图荡平。军前机宜,藩邦政务,许尔便宜处置。惟当持重中权,勿坠祖宗威德。
尔任甚重,望尔慎之,戒之。
故敕。
泰昌元年三月二十四日。
加盖,广运之宝,大印。
“废黜国王!?”
熊廷弼和袁可立仔细地阅读着泰昌皇帝颁给袁可立的敕书。经抚二臣一开始还没什么反应,毕竟这道敕书的形制、格式以及书写方式,和万历皇帝颁给熊廷弼的敕书几乎完全一样。都是先写降敕缘由,再写敕命内容以及授权范围,但看见皇帝授予袁可立的职权里竟然有奉旨褫夺鲜王王爵,并暂监国政之后,两个人都绷不住了。
这哪里是朝鲜监护,分明是朝鲜摄政。在“总理军务,兼理粮饷,凡朝鲜八道兵马、沿海戍防、军民钱谷,悉听调度,三品以下文武违令者,不论中外,得以军法从事”这句话面前,“国中政事,由王世子李摄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句简单的敷衍。
“对。皇上已经决定要废黜鲜王珲了。”袁可立叹气般地应了一声。
尽管在面圣的时候,袁可立已经听大太监王安宣读了这道敕谕。但如今再次读来,袁可立还是感觉有一股铺天盖地的无形压力正朝自己扑来。
“这个主意应该是徐大宗伯向皇上提的吧?”熊廷弼抬起头看向袁可立。
“熊经略为什么这么问?”熊廷弼主动提起徐光启,这让袁可立微微一凛。
袁可立和熊廷弼此前没有什么交情,在启程前往辽东之前,他就一直担心熊廷弼会因为那起西洋人在沈阳鼓噪煽乱的案子而对徐光启心生嫌隙,进而波及自己。
“呵呵,别叫得这么生分嘛。”熊廷弼突然笑了,他并不立刻回答袁可立的反问,而是堆出满脸笑意,亲切地说道:“既然你我并非上下从属,而是犄角相应的同袍,那还是请礼卿你,直称我的表字,唤我熊飞白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