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唆,”熊廷弼耸肩一笑。“再等也就这两天了,我和以道明天就起程回辽。”以道是高邦佐的字。
“明天就走?”孙传庭有些惊讶。他原本以为熊廷弼会在沈阳驻很长一段时间。
“以道,”熊廷弼侧过头,对高邦佐说,“劳你把今天的军报拿给伯雅看看。”
“好。”高邦佐站起身,走到大案旁边,拿起一小沓堆叠起来的军报递给孙传庭。“这些都是今天收到的。”
孙传庭颔首接过,一张接一张地阅览,发现这些军报无一例外都是关于“虏情”或者说没有虏情的侦察报告。
“蒲河所、懿路所、新城堡,以及靠近西面长城的宋家泊堡、丁字泊堡、十方寺堡、上榆林堡、平虏堡、静远堡等处都已不见奴贼踪迹。北上侦查河所以及铁岭卫等处的马探暂时还没有回报,但我大致可以确定,老奴已经全面收缩撤退了。”熊廷弼闭着眼睛,似在养神。“既然沈阳无虞,那我也就该回辽阳看看了。”
“奴贼真就这么撤了?”孙传庭难以置信,“明明前几天还打得这么凶的。”孙传庭把军报递还给高邦佐,却让高邦佐误以为孙传庭这是在问他。
“不只是沈阳周边,奉集堡、虎皮驿、威宁营三镇周边也不见大股奴贼。只剩下一些零星的马探还在活动。奴儿哈赤应该是退兵了,至少暂时退兵了。呵呵。”高邦佐接过军报,尴尬地笑了笑。“书生之见,纸上谈兵,我惭愧啊。”
这几天,高邦佐一直很尴尬,尴尬得都不太敢见人,尤其不敢见那些听了他一通分析的人。事实证明,努尔哈赤并没有搞什么声东击西、引蛇出洞的把戏。高邦佐自以为得计的猜测,不过只是胡思乱想的纸上谈兵而已。好在没有画蛇添足地弄出什么意外,否则他真的就要找地洞钻进去了。
“没什么好惭愧的。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和为变。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熊廷弼倒是从来没有取笑乃至怪罪高邦佐的意思。努尔哈赤要是那么容易就看清,建州部也就长不成今天这个怪物样子了。“老野猪皮意识到攻打沈阳无利可图,果断以雷霆攻势为诈,火速退兵。不得不说,老野猪皮这一手真的很漂亮。我也没有料到。”
“呵呵。”高邦佐笑着摇了摇头。“我是该再读一读孙子了。”
“熊经略,”孙传庭端正坐姿,问熊廷弼道:“奴贼既然撤退,咱们何不乘势追击,收复铁岭乃至开原?”
“看见没有,”熊廷弼没有搭理孙传庭,而是笑呵呵地望着高邦佐。“这才是书生之见。”
高邦佐不搭腔,只是笑笑。
“请经略赐教。”孙传庭摆出虚心求教的样子丝毫不恼。
“你不觉得很恐怖吗?”熊廷弼揉了揉自己发堵的心口。
“什么恐怖?”孙传庭不解。
“你刚才说乘势。可是我们根本无势可乘。所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孙子的话说出来也就十六个字,但真要办到何其难也?奴儿哈赤真的做到,而且还不是什么一营两营,三五千人,而是四色八旗十万人!十万人,一夕之间全部撤走,这说明什么?”
熊廷弼并不等孙传庭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这说明努尔哈赤能对他手下的战兵做到如臂使指。再看看我老熊手下的兵,”熊廷弼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伸出来数数:“辽东老兵、辽东新兵、蓟州援军、山西宣大援军、甘肃援军、固原援军,除了这些北方各镇的边军。还有包括浙直援军和西南土兵在内的南兵,”熊廷弼叹了一口气:
“这些援军不可谓不精锐。如果单拎出来,我相信他们可以与等量乃超量奴兵正面对决。但要是让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援军配合着与奴贼正面野战,那就是猛虎入狼群。这也就是我选择整体固守,部分野战的原因。”
“您说的是。”孙传庭点点头。
“你身处沈阳,到任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听说过开原、铁岭的现状。”熊廷弼忍着头痛,撑着脑袋,继续说道:“虽然老奴没有放火烧城,可也几乎把这两座城拆成了易攻难守的空城。想要夺回开、铁确实容易,派个参将带着两三千兵马就可以收回,但就算把这两座城收回来了,也根本守不住。重建防线需要时间,可是老野猪皮根本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
“老野猪皮一定会在我们试图重建城防的时候,派兵过来争夺,想要稳住阵脚,就只能增兵到能与奴贼大军正面对峙乃至野战的程度。我判断,要想在奴贼有备的情况下,守住几乎毫无城防的铁岭,至少需要四到六万配合得宜的士兵。”
“即使假设那些外地客兵配合得当,我也不可能轻易地把他们抽走,不然其他方向的防线就会出现空档。以老野猪皮的狡猾,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一定会乘势深入,劫夺腹地。就算他拿不下辽阳,也能逼得我军无功而返。这样一来,为了恢复铁岭而筹措的人力、物力也就白白地耗散了。”
“这不成无解了吗,”孙传庭凝重地说道:“千万饷,百万粮。朝廷花这么多钱粮难道就只能维持一条任奴贼来去自如的防线吗?”
“当然有解。”熊廷弼还是那个疲惫的姿势,但眼睛已经睁开了。
“要怎么解?”
“年轻人,”熊廷弼疲惫一笑。“谜底其实就在你自己的谜面上。”
“谜面?”孙传庭歪过头,满脸疑惑。
“千万饷,百万粮,十万兵。奴儿哈赤手下的兵就算不要饷银,但也不能靠着吃石头过日子吧?”熊廷弼的眼睛里同时泛着血丝和精光。“老野猪皮拱掉北关,吃掉抚顺,吞下开铁,这是他能撑到如今的根由。现在,他拿不下你的沈阳,今年要怎么过冬?”
“您的意思是奴贼对耗?”孙传庭问。
“就是对耗!”熊廷弼点头道:“只要能维持住这条让奴贼无隙可乘的防线。他们自己就会垮掉。”
“可是奴酋如此狡猾,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孙传庭说道。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掐断他们的后路。”熊廷弼又把眼睛闭上了。
“要怎么做?”孙传庭深深地点头。
“野猪拱不动深埋地下的萝卜,就会去翻草根充饥。伯雅,你觉得这头饿急了老野猪会去哪里翻草根吃?”熊廷弼问道。
“奉集、虎皮?”孙传庭不确定。
“他要敢啃奉、虎早就啃了,他就是不敢硬啃奉、虎所以才兜过来啃你的沈阳。”熊廷弼轻轻摇头。“你觉得他想不到硬啃奉、虎会被关门打狗吗?”
“伯雅,”高邦佐提醒道,“把视线放宽一些。不要只盯着大明。”
“放宽一些.”孙传庭沉吟片刻,骤然瞪大了眼睛,“朝鲜!”
“还有鞑靼,”熊廷弼微微点头。“不是南下朝鲜就是西掠鞑靼。这两段草根就是老野猪皮留着的应急冬粮。现在他拱不动我大明这颗萝卜,也就是时候把他们刨出来吃了。”
“奴贼还会攻掠鞑靼?”孙传庭疑惑道。
“你为什么觉得不会呢?”熊廷弼反问。
“传说奴贼和鞑靼结有姻亲关系。”孙传庭说。
“是有这么个说法,但夷狄之间的姻亲关系向来不可靠,”熊廷弼随口就举了一个例子,“据我所知,在老奴起事之前,北关叶赫酋长杨吉,就曾嫁了一个女儿给老奴,这个女儿给老奴生了儿子,名黄台吉。如果传说没错的话,黄台吉应该就是前几天领着白色旗来我援军阵前晃悠的四贝勒。但这层关系并没有阻碍奴贼吞并叶赫。老奴不但毫不犹豫地把北关吞了,还把自己的小舅子金台吉给杀了。女直内部的联姻尚且如此,女直和鞑靼就更是了。而且,鞑靼诸部也散得很,和某一个部落联了姻,不意味着就和整个草原交了好。反之,和一个部落交了恶,也不等于和整个草原交了恶。就算老奴真的突然有了点人性,也可以只放过那一个部落嘛。”
“下官受教了,”孙传庭郑重地作了个揖,“请问经略要下官做什么?”
“没什么要你做的,至少现在没有。”熊廷弼睁开眼睛,展出一个调侃的笑。“叫你过来只是为了跟你说一声我们明天就要回辽阳了。”
“嗯?”孙传庭一愣。
“朝廷把你从河南调到辽东,就是为了让你经营沈阳。你干得不错,让我省了不少心。之后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是。”熊廷弼看着孙传庭,鼓励地说道,“回到辽阳之后,我会上书朝廷,为你叙功。”
“经略谬赞了。我不过是居中协调,所做的事情文书小吏也能干。”孙传庭谦辞道,“沈阳不至失陷,主要还是有赖于诸将奋勇,士卒用命。”
“呵呵,年轻人谦逊是好事,但也别太谦虚了。”熊廷弼虚弱地摆摆手,“能让将士奋勇用命也是你的本事。而且,将官要是过于奋勇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要约束他们。尤世功还好,贺世贤那个性子说得好听些是勇夫,要是说得难听点就是莽夫。如果沈阳城里只有他一个人镇守做主,我还是真是放心不下。你得把他看紧了。”
在熊廷弼看来,贺世贤虽然能拼敢杀,但目前也就只是个参佐之才,难堪大将之任。熊廷弼曾不止一次考虑过,将贺世贤从沈阳撤出来换成别人。可萨尔浒出一战折损了太多有经验的将领,各路援军到来之前,辽东就那么些能用的老将,所以熊廷弼也只能硬着头皮让敢打敢拼的贺世贤镇守一线。
援军到来之后,熊廷弼又萌生了改调贺世贤镇守他处的想法,但朝廷又适时地派了孙传庭这么一个无端设置的沈阳巡按。这让熊廷弼逐渐打消了把贺世贤调去后方的心思。如果能有一个人能稳住沈阳城防,贺世贤也可以是一把锋利又好用的刀。
“是,下官明白。”孙传庭眼神一闪,微微低下脑袋。尽管他曾对贺世贤说过,要把他贸然出城的事情告诉熊廷弼。但迄今为止,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他都没有跟熊廷弼提过这个事情。
第537章 辽阳琐事
“暂时也就这些事情了,之后若是还有什么差事要你做,我自会派人把牌票送来。”熊廷弼闷闷地喘了两声。
孙传庭立刻明白,熊廷弼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他站起身,朝熊廷弼和高邦佐作揖告辞。“熊经略,高监军。下官这就告辞了,还请经略多多保重身体。”
“那个.”熊廷弼的眼里闪过一抹犹豫。
“经略还有什么指教?”孙传庭又作揖。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你是否方便回答,”熊廷弼挪了挪身子。“当然,你要是不方便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孙传庭立刻接言道:“经略但问无妨,下官知无不言。”
“嘿,咳。”熊廷弼轻咳一声,展颜一笑,“伯雅,我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把你放到辽东来的?”
熊廷弼此问一出,高邦佐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实际上,孙传庭的到来,处处体现着一种不合程序,不合规矩的异常。
知县不是不能转御史然后再外放巡按。但知县转巡按的一般流程应该是,两届知县,六年考满,均得优评,然后平级转入宪台本部任监察御史,或连升两级到六部作某部的主事。如此一圈转下来,经验、资历和人脉就都攒足了。之后,御史或主事再挂部院或者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衔,外放巡按或者道台。仕途进入第二阶段。
别看只是升几级,或者干脆不升。但这套流程没个七八年是走不完的,兜兜转转用个十几年也属常事,好些有本事但上了岁数的老进士直接就老死在这条路上。仕途戛然终结。
像熊廷弼自己,就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接着连续卓异,在万历三十三年行取进京,最后才在万历三十六年巡按辽东。虽说按沈不比按辽,但孙传庭这个登天一样的速度还是太异常了。万历四十七年进士,万历四十八年知县任上临时改调,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以至于熊廷弼一开始都怀疑,这年轻人是孙承宗的儿子。
“呃”孙传庭尴尬地笑了笑。“熊经略。不是下官藏着不愿意说。实话实讲,下官自己也不知道朝廷怎么就一纸调令给下官改到沈阳来了。”
孙传庭没有什么好的关系可以攀附。对于这次改调,他自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尽管孙传庭的父亲、祖父、高祖、天祖连着四代都是举人,可最高也就只做到知州这一级。虽然这也能算是官宦世家,但这种世家太低级了,也就在当地有点影响力,和京师官场基本无缘。中了进士之后,孙传庭也没有和朝中大僚攀上什么亲密的关系,唯一勉强能论上交情的大僚只有现任内阁第三席阁员史继偕。史继偕是万历四十七的主考官之一,也是孙传庭的座师。但是,万历四十七年一足足取了三百四十五个进士,至少有一半都可以称为史继偕的“座下弟子”。
在离开京师之前,孙传庭曾冒昧上门,试图拜见史继偕,顺便探探究竟是不是史继偕推荐的自己。但史座师连孙传庭的拜帖都不收,直接就请孙传庭吃了一碗闭门羹。孙传庭干不出半道拦驾的事情,最后也就只能带着满心的疑惑,骑着他的毛驴出山海关,赴沈阳任了。
“呵!”熊廷弼显然不信,但他也不再继续追问。“你可以走了。”
孙传庭讪讪点头,作揖告辞。“熊经略,高监军。下官告辞,敬请保重。”
合上门,签押房里又只剩了熊廷弼和高邦佐。
“唉。”高邦佐望着合上的门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唉声叹气作甚?”熊廷弼缓缓侧过头。
“这年轻人不错,就是行的路数不正。”高邦佐叹息道。
“你知道是谁推荐他?”熊廷弼问。
“我不知道,但能大致猜到。”高邦佐摇头说。
“你猜到什么了?”熊廷弼眼神一动。
“骤然跃迁,又讳莫如深。我只能想到一种情况。”高邦佐说道。
熊廷弼眉头一挑。“你觉得是宫里?”
“嗯,”高邦佐点头。“孙伯雅能升得这么快,只用一年就走完了我十年的路。肯定是拜了哪个公公的码头。但这可不是什么行稳致远的路子。我怕他升得快跌得更快啊。”
高邦佐没有做过御史,可也是知县、员外郎、知府、兵备副使、兵备参政,参政监军这条正道二十几年走出来的官员。一开始,他甚至有些鄙夷孙传庭这种走歪门邪道的人。不过现在,高监军的心里只有惋惜。
“纵使求索捷径,少年也是为了国事。有了守住沈阳的战功,想必就算他背后的大树躺倒,最后也不会跌得太惨。”熊廷弼说道。
“但愿如此吧。”高邦佐撑着扶手站起身,朝熊廷弼作揖。“如果经略没有别的事,那我也告辞了。”
“还有个事。”熊廷弼说。
“请讲。”高邦佐拱手。
“你替我传个命令吧。”熊廷弼说道。
“什么命令?”高邦佐严肃了不少。
“命令刘渠、祁秉忠、梁仲善各自带兵退回原驻地。并允许他们在回到驻地之后,赏赐酒肉,犒劳士卒。”酒可醉人,更能误事,所以熊廷弼严禁各军将士在虏情严峻的戒严期间饮酒。即使最近各处已不见奴贼踪迹,他也还是不允许各军公赏或私下饮酒,只是赏了一天的肉食让士卒们开荤。
“明白了,”高邦佐点点头,又问道:“陈镇帅和戚镇帅呢?”
“让他们和我们一起退回辽阳,”熊廷弼想了想。“至于那个临时的驻地,就让贺世贤派一营守城兵驻进去继续加固。先修一座夯土的小堡出来,等各地的砖窑烧出了足够的砖,再包砖建成砖墙。”
两天后的清晨,熊廷弼和高邦佐带着经略标兵和陈策、戚金麾下的浙直南兵退回到了辽东的首府辽阳。
辽东巡抚袁应泰早早地收到了熊廷弼将在今天班师返程的消息,所以提前为这支胜利之师准备了一场城外相迎的庆祝活动。
熊廷弼脑子晕,身子乏,喉咙痛,总之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但他还是拖着病体,穿着官服,骑着栗色的高头大马,在一众亲兵的拱卫下,配合着袁应泰,在满城军民的面前演完了这一场退奴凯旋的把戏。
回到兼做经略行辕的辽东巡抚衙门,熊廷弼立刻就卸下了硬撑出来的气势,在签押房里找了舒服的椅子躺下了。
但巡抚袁应泰显然不打算让他好好歇会儿。熊廷弼刚抱着小被子躺下,袁应泰就找了上来。
“熊经略。”袁应泰没敲门就进了房,但当他走到熊廷弼身边后还是作了个揖,行了个礼。
“你跑过干什么?”熊廷弼只睨了袁应泰一眼,就把眼睛闭上继续养神了。“我现在只见大夫。”
“在您离开辽阳的这段时间里,衙门已经积压了许多需要您过目签字的琐屑事”袁应泰说道。
“你能让我歇会儿吗?”不等袁应泰说完,熊廷弼就翻过身背对他了。
“当然能,但有些事情我得告诉您,让您知道。”袁应泰说道。
“无非是物资消耗,人员伤亡,抚恤钱粮,”熊廷弼反手指了指旁边的书案。“你放在那里,我今天会看的。咳咳!”喉咙干痒了几天之后,熊廷弼终于忍不住开始咳嗽了。“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来!”稍稍缓了一些后,熊廷弼立刻就朝门口吼了一声。
“我这就去催!”不远处传来亲随答应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由近及远的跑步声。
“咳得慌就别大喊大叫。”袁应泰伸手去抓熊廷弼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