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我说了是家书,哈达部的家书啊!”吴尔古代有些烦躁,“有他的署名还能叫家书吗?”
莽古济哪里容得吴尔古代这番不耐烦。她小性子一起,索性将头偏到一边。“你要是这么不耐烦还问我干什么?自个儿拿主意呗。”
“哎呀!”吴尔古代的气一下子就泄了,他赶忙拉起莽古济纤长但并不柔软的手,轻轻地在手背上拍了两下。“我也是急的嘛。”
“你冲我急有什么用啊?那鬼东西你都写完了。”莽古济轻轻一挣,但没有将手收回来。
“我冲我自己急,行了吧?”吴尔古代讨好笑道。“赶紧说说,我到底要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大汗?”
“哼,”莽古济轻哼一声。“最后一个问题,你在那封‘家书’里提到阿敏了吗?”仿佛是为了报复,莽古济还在‘家书’这个词上加了一个俏皮的重音。
“没有,我没敢写。”吴尔古代摇摇头。
莽古济白了吴尔古代一眼。“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二贝勒几乎看着我写,我怎么提他。”吴尔古代轻轻叹了一口气。
“哎哟,吴尔古代!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了。现在前线失利,风气这么紧张,去年还出了那么多糟心事,你怎么就能遂他的意,无根无据地在只有两个人的密室里写这么一封家书!”莽古济深度参与家里的各项事务和丈夫的各种事业,在有些事情上,她想得比吴尔古代这窝囊的哈达贝勒还要透彻。以至于外边儿都叫习惯于叫她“哈达格格”,而非“莽古济格格”。
“前线失利,”吴尔古代一愣,“你听谁说的?”
“这还需要听说吗,”莽古济的眼神里悄然蒙上了些许不安。“前线要是不失利,他们撤回来干什么?”
“不是说加固后方吗?”吴尔古代说道。
“这种话你也信?”莽古济白了吴尔古代一眼。
“我当然信了,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老卓纳整个寨子的男丁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就只剩了十几个女人,还全被断了大拇指。这些事情你都知道的呀。”莽古济虽然没跟着吴尔古代去卓纳的寨子里视察,但吴尔古代回来之后把寨子里惨状明明白白地跟莽古济讲了一遍。
“吴尔古代。你觉得大汗像是那种会因为几个小寨子被屠了就退兵的人吗?就算要管这事,难道就不能派个大臣或者贝勒回来处理吗?即便集村并屯需要劳力,四处布防需要士兵,用得着把十万人全带回来吗?”莽古济一连甩出三个问题。
“你的意思是,后方遭袭只是借口。”吴尔古代若有所思地说道:“退兵的理由是打不下去了?”
“肯定是啊。去年秋季就是草草收兵,今年开春至今,用兵近三个月,最后得到什么了吗?还不是什么也没有。”莽古济说道,“这不是打不下去了是什么?”
“没听说损失很大啊。”吴尔古代说道。
“那可是大金的天命汗啊。要是连这点儿审时度势的本事都没有,他能两次把你这香饽饽拐到建州部来?”莽古济左右看了看,见仆人都不在周遭才说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看啊,大汗的伐明大业怕是不成咯。”
“你好像还挺高兴?”吴尔古代眉头一挑。
“高兴倒还不至于,我只是无所谓。我莽古济是天命汗泼到你哈达部的水,建州部能不能成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莽古济挑了吴尔古代一眼。“我只希望我家的男人别白白地死在战场上。”
“不会的。”吴尔古代凑上去想抱住莽古济。
“你滚开啦,”莽古济推开吴尔古代,“我说的不是你这个没用的老货。额森德礼也快成年了,再这么打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他带到战场上去。”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吴尔古代叹了一口气。他本就不是什么刚强好战之人,但他和莽古济的儿子额森德礼却正直血气方刚,一心想着建功立业。
“还是有办法的。”莽古济压低声音,竖起耳朵。
“什么办法?”吴尔古代问道。
“学你的好弟弟克把库。”莽古济凑到吴尔古代的耳边。
“你,你什么意思?”吴尔古代悚然一惊。
“我问你,”莽古济盯着房间的入口。“你觉得克把库会背叛明国吗?”
“我觉得不会,他在明国待了二十年,”吴尔古代摇摇头。“说不定连我写的家书都看不懂”
“肯定看不懂。”莽古济抢着说道。
“你怎么知道?”吴尔古代问。
“说些废话。”莽古济问道,“你的家书是用蒙文写的还是用汉文写的?”
“都不是,我的家书当然是”吴尔古代说到一半,恍然大悟。“哦!”
他的家书是用“女真文”写的,而“女真文”这种东西则是努尔哈赤以蒙文连缀女真语音,并略作改进而新创的文字。努尔哈赤颁行所谓“女真文”的时候,克把库都已经被大明带走了。他一定不认识这种文字。
“你还是这么机灵,”吴尔古代笑着拍了拍莽古济的脑袋。他们刚结婚的时候,莽古济只有十二岁,甚至还没长到吴尔古代的胸口高。那时候,他就经常这么拍她的脑袋。
“哼,那是。”莽古济得意地甩了甩脑袋,接着说道:“克把库是你的亲弟弟,前代哈达贝勒的嫡次子,明国这时候把他推出来,肯定不会是单纯地想让他和察哈尔部联系。就算阿敏不让你给他写什么家书,他迟早也会找到咱们这里来,到时候,你躲都躲不开。”
“你的意思是,如果那封信真的是大汗让我写的,那就在适当的时候顺水推舟?”吴尔古代突然觉得嘴唇有些发干。
“我就是这个意思!”莽古济点点头,开口就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先皇帝都死了,你觉得大汗还能活几年?能活得过正值年富力强的新皇帝吗?”
“慎言!”吴尔古代沉声说。
“我再怎么慎言这也是事实。萨尔浒一战,号称歼灭明国十万精兵。然后呢?这才两年不到,辽东又添二十万兵。就算我大金能再把这二十万兵灭了又能怎么样呢,汉家天下可有几千万人!女真苦寒之地,终究不能对抗天下。更何况,去年、今年两度用兵,搞得国穷财尽,最后什么也没捞到。”莽古济的语气里已经隐隐地带了一丝绝望,
“大汗还健在的时候,或许明国还不能如百年前那般犁庭扫穴。可大汗等死了,我大金必然迎来灭顶之灾。老卓纳的寨子就是现成的前车之鉴。男人杀尽,女人断指,或者干脆就像那个镶红旗下的寨子一样,几十口人,不论男女,整寨屠杀,鸡犬不留。吴尔古代,当家的,咱们尽早谋算总没有坏处。”
“可,”吴尔古代沉着脸,定定地看着莽古济。“可大汗是你的父亲啊。”莽古济如此直白的表露,甚至让吴尔古代觉得她是领了努尔哈赤的命令来试探自己的。
“大汗也是褚英的父亲。”莽古济淡淡地说道。
“你,你”吴尔古代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话是突然说的,但这些事情我早就在想了。”莽古济说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的?”吴尔古代问。
“嚯,吴尔古代,”莽古济眼睛一横,把手抽了回来。“你这是要盘问我?”
“不是盘问,我只是觉得太怪了。”吴尔古代的脸色有些发白。“二贝勒太怪了,你也太怪了。”
“阿敏?啧,”莽古济在胸口环抱双手,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索。“说不定阿敏自己也在谋算后路。”
“你说二贝勒也想投奔明国?”吴尔古代光秃秃的前额上已经布满了汗水。
“如果那封狗屁‘家书’不是大汗授意他让你写的,那么要么就像你想的那样,是阿敏吃饱了撑的要陷害我们一家。”莽古济轻声说道,“要么就是他想靠你和克把库的关系,和明国建立联系。”
“不会吧。”吴尔古代说道,“我刚才就跟你说了,我没有在提那封信里提他。”
“吴尔古代,你老糊涂了?你怕他陷害咱们,他也怕你反口咬他呀。现在那封信只有你的字迹和署名,就算被抓着,他也能满口咬到你的身上!”莽古济的心思活络到了极点。“他这是立在了不败之地上!”
“他可是二贝勒呀。”吴尔古代紧张地看着房间的入口,生怕有谁进来听见他们的对话。
“大汗还没称汗的时候,舒尔哈齐叔叔也是二贝勒。”舒尔哈齐的死给莽古济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是她第一次发现父亲努尔哈赤竟然如此恐怖无情的一个人。
第534章 再搏一次
吴尔古代沉默了。
舒尔哈齐被努尔哈赤幽禁至死的时候,他已经在建州部待了许久。吴尔古代记得很清楚,舒尔哈齐一案发生的时候努尔哈赤甚至想连阿敏也一并杀了。只是由于其长子褚英,次子代善等人的求情,阿敏才得以免于一死。
吴尔古代不知道这一来一回的拉锯里边儿有没有政治表演的成分。但如果设身处地地想,他若是代替阿敏置身于当时那个场景,保准儿要被吓得尿出来。
“我可还记得,阿敏有一个妹妹被舒尔哈齐叔叔嫁给了李将军的儿子李如柏,”莽古济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吴尔古代,你觉得这种连我都记得的事情,他阿敏会忘了吗?我看,他多半一直念着这个事,就等着有朝一日能够借着这条线攀上关系!”
“李如柏已经论罪罢官好久了,而且这么久也没听过李家的消息,我想明国那边应该不会再起用他了。”吴尔古代拧着眉头,颇有些顾左右而言的意思。
“你敢肯定新皇帝不会因为想和阿敏扯关系就重新启用李如柏吗?以前在李如柏手下做事的贺世贤,尤世功这些人不都还在沈阳当着大官儿吗?”莽古济反问道。
“我哪里知道皇帝的心思.”吴尔古代语塞。
“吴尔古代,你再往深里想想。”莽古济索性摊牌了:“想想大汗死了之后的事情。”
“大汗死了之后?”这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吴尔古代自己都惊了一下。
莽古济又反问:“难道你就从没有想过这个事情?”
吴尔古代摇了摇头。在莽古济提出这个问题之前,他还真就没想过努尔哈赤死了之后的事情。这倒不是因为吴尔古代有多么忠于努尔哈赤,而是因为这片恐怖的阴云在天上笼罩得太久了,久到吴尔古代已经习惯了被它罩着的感觉。
“你觉得大汗死了之后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莽古济问道。
“旧王死,新王立。”吴尔古代说。
“那你认为谁会是新王?”
“大贝勒。”
“二哥的储君之位已经被废了,镶红旗也被大汗分给了岳托。二哥的权势在不断地缩小,地位也岌岌可危。”莽古济说。
吴尔古代眼神闪烁。“我倒是听说大汗和大贝勒的关系又恢复了不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复立了。”
“复立?没你想得那么容易。”话说到这一步,莽古济干脆把心里藏着的事情全掏出来了,“当家的。我们的天命汗为了自己的权势不衰,可是从来都不会顾及什么兄弟感情,父子亲情的。当初杀大哥的时候,他可是连泪都没有流!”莽古济凄凉一笑。
“二叔威胁他,他就杀二叔,大哥威胁他,他就杀大哥。现在二哥声望日隆,他又开始猜忌二哥。去年,要不是二哥足够明智,果断认错,说不定这会儿就已经步褚英的后尘了,埋土里去了。去年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显然有人在背后引导把持。吴尔古代,你觉得这背后的人会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吴尔古代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没了家的赘婿,哪里晓得你家里的弯弯绕绕。”
“哎哟,还赘婿。吴尔古代,一个被窝里躺了二十年。我还不知道你什么人?”莽古济白了吴尔古代一眼,接着伸出手在丈夫的老脸上拍了拍。“别装了,我可还记得你这张小白脸塌掉之前的样子。”
在大明干预下复立为哈达贝勒的那段时间里,莽古济和吴尔古代一起去了哈达部。一开始,吴尔古代还是励精图治想做事的,但父辈的内斗早已耗尽了南关的血气。天灾劫夺,内外交困,哈达部还得不到大明的后续支援。不想死的吴尔古代只能向现实低头,这头低得久了,很多事情就成习惯了。
吴尔古代把头撇到一边。
“我问你!你觉得去年一连串的案子都是谁在背后引导?”莽古济把吴尔古代的脸给扳正,让他看着自己。她已经豁出去了,就是要逼丈夫下决心。
“我没想过。”吴尔古代侧过眼。
“没想过现在就猜!”莽古济喝道。
“小声点!”吴尔古代吓了一跳,赶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说。”莽古济侧过头,偏要与吴尔古代对视。
“如果真有阴谋,或许是四贝勒,也或许是根本就是大汗。”吴尔古代长叹出一口气。
“这才是哈达部的贝勒嘛。”莽古济又拍了拍的老脸。她想笑,但笑不出来。
“你也这么想?”吴尔古代早就想过这个事情了,不过他一直将这些猜测揣在心里不敢与人言说。尤其是对莽古济,如果莽古济自己不提,他甚至都不敢扯一个话头出来。
“还用得着细想吗?”莽古济的五官渐渐地皱了起来,脸上逐渐显出痛苦和愤怒的神情。“看看查‘通奸案’的人都是谁就知道了!被大汗派去调查通奸一案的四大臣里,扈尔汉、蒙噶图、雅逊三个人都在黄台吉管着的正白旗下。额尔尼德虽然在正黄旗下,但也和老八过从甚密。最后他们四个人搞出来的调查结论明显也明显偏向老八。‘大贝勒受且食之,四贝勒受而不食’,就差把偏袒写在脸上了!”
莽古济的愤怒当然不是因为大贝勒代善受到了诬陷,而是因为在“通奸案”里同样受到指控的女主角富察衮代正是莽古济的亲生母亲。即使女真部族里普遍存在收继婚的传统,莽古济也仍旧不认为自己的亲妈会和二哥私通。两人之间就算有所往来,也应该是相对正常的交往。
莽古济如此肯定,一是出于对母亲的信任,二则是相信二哥代善的品味。莽古济的亲妈和努尔哈赤几乎是同龄人,都五十多岁了,代善就算非要寻求刺激找努尔哈赤的妻妾私通,也该找个年轻点儿的。
“参加调查的四个人都是大汗自己选的,他分明就是要借那个事情打二哥一手。‘通奸案’之后,紧接着就是二哥和岳托的‘争宅案’和连着把你、二哥还有阿敏全拉下水的‘叛逃案’!这些案子一个比一个诡谲,二哥想要复位没那么容易,他既要避免被大汗猜忌,又要顶着八弟的眈眈虎视。”莽古济说道。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大汗死后,汗位就算不是大贝勒的,也会是四贝勒的。他俩都是不错的人选,由他们继位,大明也不见得就能灭了大金。”吴尔古代将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的地步。
莽古济的眼里闪过一抹亮色,她知道,吴尔古代动摇了。莽古济紧紧地盯着吴尔古代的眼睛。“但在那之前呢?”
“怎么又说到之前了?”吴尔古代苦笑。
“旧王未死,新王未立。在这模棱两可之间,你准备带着咱们全家站哪一派?”莽古济说出了她最担忧的事情。
“我哪一派都不想站。”吴尔古代摇头。
“可这不是你不想就能避免掉的。之后,硕托那个案子,那个把莫洛浑也牵扯进去的‘叛逃案’,是你主动往里边儿掺和的吗?”莽古济问道。
“当然不是。”吴尔古代叹息般地说道。
“那不就得了,”莽古济颇为焦虑地说道。“那个案子摆明了就是有人要把二哥往死里踩。最后连带着挂到了阿敏和你的身上!不摆脱这个环境,咱们迟早有一天会还会再被二哥和八弟的汗位之争扯进去。要么被逼着站队,要么就像我娘和莫洛浑那样被当成平息事态的弃子舍弃掉!”
“你我.唉!”吴尔古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转移话题般地将话题扯回到阿敏的身上:“你的意思,是二贝勒也是因为不想被牵扯进去,所以才想着找后路吗?”
“不单是。对阿敏来说,无论是二哥上位,还是八弟上位,阿敏的地位都不会提高,反而有可能降低。但如果投靠明国,他就可以靠着皇帝的支持做建州部的新大汗。你也可以!”莽古济抓住吴尔古代的右手。“吴尔古代,你也可以的!你本来就是哈达部的贝勒,明国以前能支持你复位,现在也可以啊!”
“复位了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被叶赫部、建州部以及鞑靼诸部轮流蹂躏。明国保不住我们的。叛逃复位,要是再被灭了,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吴尔古代想挣脱,却被莽古济死死地抓住了。
“不一样了,昏聩的老皇帝已经驾崩了,现在统治明国的是年富力强的新皇帝。而且,”莽古济的脸上洋溢着稍显病态的沱红,“而且我刚才就说了,就算你不找上去,克把库自己也会找上来。到时候,你就算是想躲也躲不开。”
“要是,要是这一切都是我们胡思乱想,二贝勒真的没有叛出大金,自立门户的心思呢?”吴尔古代眼神闪烁。
“如果他没有这样的心思,就说明这封家书真是大汗让你写的。如果是这样,那你的表现已经够好了,咱们继续蛰伏起来,等待时机顺水推舟就好。”莽古济央求般地说道:“咱们在大金待着是没有安生日子可过的。为我,为我们的儿女,再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