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341节

  近听,远看。命令传到之后,东面城墙上,早已准备就绪的十二名炮兵先后从身侧的火盆里抽出了烧得通红的铁杆,深深地插进面前重炮的火门中。

  嘶

  火药极速燃烧,瞬间胀出大量气体,将炮管里的实心铁球重重地推出炮膛。

  轰!轰!

  几乎一息之间,十二门身重至少两千斤的铜、铁前装重炮,便将总重逾百斤球形炮子给推了出去。

  铅弹在空中划出暴戾的抛物线,跨越整个明军阵地,狠狠地砸进了最前线的金军步阵。

  十二发炮子,十发落空,两发命中。

  平均重量超过八斤的炮弹不是车所能阻滞的。命中敌军的两发炮子,一发正中车中心,先后突破皮、铁、木构成的三重防御,将两个推车的棉甲兵抹到了地上。而另一发炮子则擦着车的边缘,在人群中拉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前进!继续前进!不要停!”被正面击中的车后面,一个全身札甲的精锐巴牙喇在短暂的愣神之后,挥舞起了手里的锤子,驱使着被恐怖景象吓呆了的棉甲余丁继续前进。

  有人腿软跪下了。

  督战的巴牙喇甚至都不喊叫驱赶,直接就上锤子把那人敲死了。

  在这毫不留情的驱逐之下,两辆被火炮击中但并未就此失去行动能力的车,再次动了起来。他们跟上同排的其他车,朝着明军的阵地继续前进。

  “清理炮膛,调整仰角,重新装药!”沈阳城墙上,各重炮阵地开始忙碌了起来。不像佛郎机,这种前装炮的重炮没有子炮,打完一发就要花很长的时间重新装填。

  不过炮兵们都很熟练了,按照敌人目前的行进速度,城墙上的重炮阵地应该能在最前线的友军接敌之前打出第二发炮弹!

  重型火炮装药的档口,金军的车也推进到了中、轻型前装炮以及大型佛郎机的射程内。

  “放!”徐成名挥手大喊,旗兵打出令旗。

  轰!轰!

  重炮阵地之间,数十根炮管喷出的铅弹石球从明军野外的阵地上空飞过,在金军不断推进的军阵中砸出一个又一个血坑。两军还没有正式接触,金军就已经有了十数人的死伤。

  前装炮重新装药,而大型佛郎机则更换子炮继续射击。一时间,明军阵地前的一隅仿佛下起了一阵致命的铁雨。

  轰!轰!

  铁雨未停,沈阳城下的炮兵阵地也在敌军进入射程之后接连开火了。

  在金军大举西掠之前,明军在沈阳的护城河以外,挖了十二层底部插有尖木的深堑。深堑与深堑之间复浚壕沟。壕沟内侧用十余人才能抬起的木头作为栅栏。

  栅栏内,又掘两道宽五丈,深二丈的大壕,壕底亦插有尖木。这是明军阵地前最后的前置防御。这之后的明军阵地上,则交相排列着数以百计的带盾炮车。

  这些带盾炮车上装载的大都是专为野战而设计的小型速射火炮。这种火炮往往装填散弹,以对付集群冲锋的骑兵。在努尔哈赤崛起之前,它们的敌人通常是掠边的鞑靼人。

  事实证明,速射炮发射的散弹对骑兵的效果很好,却打不穿金军专为对付明军战术而设计的车。只有大口径的独头弹能在车抵近时勉强击穿。

  所以,辽东明军也在辽阳方面的指导下适当地改变了战术。不再一味地制造并发放散弹子炮,而是既发放独头弹子炮,又发放散弹子炮。敌人未冲锋,就朝进入射程的车点放独头弹,而敌人一旦离开车朝阵地冲锋,就改用散弹和其他火器杀伤敌军。

第528章 绞肉

  填壕,又是挖土填壕。

  金军每次推进到明军的外围防线前,都只能顶着城上野下的大小火炮一层一层地填壕推进。

  “快,快,快!不想死就赶紧填!”沈阳城的东北角,一台半瘫痪的车后面,一个身着土红色嵌铁棉甲的巴牙喇,咆哮着将一支新的羽箭搭上了弓弦。

  这个巴牙喇已经在心里锁定了下一个目标。只见他一气呵成地拉弓探身,稍改角度,松手放箭,一个躲在小土堆后面的明军炮兵,就被他迎面爆头射死了。

  作为正红旗的精锐,这个巴牙喇很清楚地知道上面制定的撤退计划,但他并未将这一计划传达到受他指挥的余丁们身上。

  巴牙喇驱使着余丁们按照正常的攻城方式挖土填坑,而他自己也像正在攻城那样,毫不懈怠地与明军战斗着。“快,快,快!再填不了,老子就把你们扔到坑里去!”巴牙喇继续招手咆哮,但下一刻,他的声音被重炮的怒吼给压制住了。

  短暂的飞行之后,一枚近十二斤的铁质炮子非常轻松地撕开了车的防御,将躲在后面的余丁拦腰打断!

  那余丁甚至来不及惨叫,就飞速地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对这些主要负责填坑而非战斗的辅兵来说,最危险的地方无疑是最外围的深堑。

  在填这些深堑的时候,金军的车停下来成了固定的靶子,而周围又没有明军士兵。所以城墙上的重型火炮,可以毫无顾忌地开火。

  在那种恐怖的重炮面前,包铁包皮的木质车就像是某种可笑的纸糊玩具。

  正所谓甘蔗没有两头甜,对付重炮最好的方式就是分散开来。但因为金军不得不依靠车抵御明军的鸟铳以及轻型火炮,所以金兵尤其是填土的辅兵,就只能龟缩在车后面让那些重炮当固定靶招呼。

  在这样的情景下,独头重炮的杀伤效果好得甚至能让人忽视它那缓慢到让人心惊的重装速度。

  几乎每一炮都能让一个乃至好几个金兵,以极其惨烈的方式丢掉性命。

  “啊!!”被炮子击中的车后面,一个正在填壕的中年余丁在片刻的愣神之后扔掉了手里的铲子。

  他不顾巴牙喇的招呼,发疯似的冲向那具尚且温暖的尸体。

  “儿啊!我的儿啊!”中年余丁想搂住儿子,但他一上手才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被那坨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的铁球撕成了两截。

  “啊!”中年余丁凄厉地尖叫着。浑身上下唯一还称得上干净的眼睛里,牵线般地涌出了浑浊的狂悲极愤。

  透过车的破孔,中年余丁似乎看见了正在后退转向的炮口。“呜啊!啊!!”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柱漆黑的大炮吼叫着,仿佛要用喊叫为儿子复仇。

  但别说向那门撕碎他儿子的重炮复仇了。在弥漫的硝烟之下,这个被大金天命汗努尔哈赤强征上战场的可怜男人,甚至看不清炮兵们的样子。

  当然,直接造成了这场悲剧的炮兵们也看不见这对父子,更听不见这撕心裂肺的恸哭。对炮兵来说,赶紧装填下一发炮弹,并造成更多的悲剧才是正经的事情。

  指挥这辆车的巴牙喇心下稍生恻隐,这时竟没有再催促驱使。

  只可惜,宽阔的战场上,到底还是没有太多放置恻隐的天地。

  “让开,让开!别他娘的在前面挡着!”不多时,中年余丁的身后,两个稍微年轻些的辅兵俯着身子推来了一辆载满了泥土的二轮车。见前面有人挡着,立刻就急了。

  这辆车里的泥土,是他们从重炮的射程外掘来的。在一线的战兵维持阵地的时候,后方也不会彻底闲着。

  一般来说,只要能倒四五车泥土进坑,就可以在深堑里填出一条足供一人踩踏穿越的小路,而在三里宽的战场上,来来回回地行进着近百辆类似的小推车。

  “喂!干什么呢,快滚开啊!”听着连绵不绝的炮响铳鸣,两个推土的金兵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和后面不一样,这里可是明军炮火覆盖范围。每多等一息,就多一分被火器在身上开洞的危险。

  巴牙喇不得不有所行动了,为了不让中年余丁挡路,他只得上手将中年余丁拉开。可就是这一拉,直接将那两半尸身给拽开了。

  “别!”破碎的内脏泄出,紧接着就被小推车碾过并送进深深的沟堑里。

  “打!”混着人类内脏的泥土被推进壕沟的同时,那个刚死了一个友军的明军阵地也组织起了愤怒的反击。

  轰!

  火门进火,一台身重三来百斤的佛朗机炮立刻喷出致命的火舌。

  独头铅弹被极速膨胀的气体推出了炮膛,几乎瞬间就跨越了双方阵地之间的间隙。

  实践证明,即使近距离发射独头弹而非散弹,明军轻型的火炮也不见得能轻易击穿厚达数寸的包铁木板。即使成功击穿面,失去动能的炮子很难对后的金兵造成有效杀伤。

  所以,前线明军总结出经验是通过轰击轮子,来让这笨重的东西失去行动能力。只要瘫了,推不动了,这东西就会变成一个既阻碍明军,又阻碍金军的中立路障。而且车一旦瘫得多了,金军就很难再继续推进了。

  不过,这发原本要打车车轮的炮子,因为炮手被箭矢射死而暂时留在了子炮的炮膛里。当更脆弱的高价值目标出现,炮子也就适时地越过车朝着去推土的两轮车去了。

  “啊!”一击命中,惨叫传来。

  这种劣质的木板车甚至挡不住大口径的鸟铳,就更别说装药量更大的中型佛郎机了。

  铅弹轻易地破开了没有泥土掩蔽的薄木板,给车后的两个推车金兵造成了致命,但不立即致死的伤害。

  右侧的金兵被稍微受阻的铅弹正面命中了右上臂,瞬间就被打得倒飞了出去。而另一个金兵则被几片破损的木板刺穿了肺叶。

  “啊”被铅弹正面命中的金兵惶恐地惊叫着。飞速分泌的肾上腺素让他暂时得以扛住剧痛保持清醒。但对此时的他来说,清醒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那金兵只能无助地感受着自己的生命,狂涌不止地从藕断丝连的断臂处不断地流逝。而他的同伴,那个被碎木板刺穿了肺叶的金兵,甚至连惨叫都叫不出来了。

  “呃”血泡带着肺里残存的空气从口腔涌出,但破碎的肺部却提不起吸气的力量了。只出不进,对这个金兵而言,窒息晕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两个辅兵无助地惨叫着,挣扎着。可是他们的痛苦在这满是血肉的战场上,却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没人为这两个必将死亡的可怜人提供任何援护,周围的金军士兵只顾着掩蔽搭箭,探身还击,以压制明军的前线阵地。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在射箭的间隙腾出一个援手,将这两人拉到相对安全的地方。

  “子炮,子炮!别磨蹭!”明军的前线阵地上,刚点了炮的明军伍长脚乱地取下了佛郎机的独头子炮。

  在他身边,除了两个手持鸟铳相机掩护的士兵,还躺着两具已经没了任何生机的友军尸体。这两具尸体的其中一个,是这个十人阵地的指挥官,也是另一个伍长。现在指挥官死了,这个阵地就由这个点炮的伍长指挥了。

  为避免火炮伤及友军,并防止金军一点突破之后从头杀到尾,阵地与阵地之间设置丈许间隔,并筑土为障。土障高至肚脐,想要穿越一障进入其他阵地,要么将土障铲倒,要么在顶着火器徒手翻越。

  明军的阵地大小间隔,设置得很有章法。有的阵地是专司炮击的炮兵阵地,能塞进去两到三个伍,配备至多三门中型佛郎机炮,以及一些杂色小炮。有的阵地则是小的阻击阵地,只能塞一个伍,火力配备也只是几门一次性的小型虎蹲炮,以及鸟铳、三眼铳这样的单兵武器。这种以伍为单位的阻击阵地基本不露头,直到金军离开车发起冲锋,才开火阻击。

  而这个刚放过炮的前置阵地,则是一个配了一门三百斤中型佛郎机的综合性十人阵地,他们既炮击又阻击。

  “没了,那是最后一发!只剩下散弹了!”接过空子炮的新兵哆嗦着大声说道。

  “那你他娘的还这儿愣着干什么?”伍长吼道,“赶紧送到后面去重新装药啊!”

  “是!”新兵抱起那几个空子铳,立刻就要退向远离火盆的火药桶,但是下一刻,他就被伍长给拉住了。

  “别他娘的抬头,低头贴着走!奴贼的箭准得很,你的头盔挡不住这么近的射击!”伍长一边吼叫,一边从顺手的地方拿起一个散弹子炮放进炮管。他并不打算点这一炮,但空的炮膛总是让他缺少安全感。

  “是!”那新兵整个人都是麻的,感觉自己就像被整个世界的噪音包裹着一样。

  伍长回过头,隔着土堆侧头观察敌军阵地,他一面观察,一面指挥身边的士兵调整炮位:“左一点,再左一点。左多了!给老子撇回去!你是呆子吗?刚才不瞄着轮子的吗”

  擦!转眼间,一支羽箭擦着伍长的脸划了过去。

  砰!伍长急急地缩回脑袋,正心有余悸时,不远处的友军阵地上也响起了一声被火炮掩去的沉闷铳响。

  一个颇有准头的老兵只一个灵巧的探身举枪,就打穿了一个放箭巴牙喇的胸膛。那老兵已经偷偷地观察了那巴牙喇许久,基本掌握了巴牙喇的行动方式,在那巴牙喇探身射击的下一刻,那老兵就举铳给了他一发。

  “又中了!哈哈!”老兵缩回去,转身就换了一支新的鸟铳。这已经是他打掉的第三支鸟铳了。

  铛!铛!铛!

  仿佛是鸡叫出了太阳。这一声铳响之后,金兵竟突然鸣金收兵了。

  

  “孙巡按,奴贼退了!”徐成名手指的方向,最前线的金军士卒正在狂奔着逃出明军火炮的覆盖范围。在他们的身边,仍有一部分留下断后的精锐,正不断地向明军的阵地投射箭矢。

  孙传庭松开手,一支羽箭飞越大半个战场,精准地插到了一个后逃金兵的背上。可惜的是,这支羽箭飞得太远,命中的时候已经失掉了大半的动能,未能给着甲的目标造成致命的伤害,孙传庭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背上插着一支箭的目标渐行渐远。

  “这就.”轰!一声炮响淹没了孙传庭的喃喃。重炮的炮子跨过战场,命中了一架被遗弃的车。面稀碎,碎木和袍子一起飞出,狠狠地向后插去,不过这时,车后面已经没了躲避的金军士卒。

  “您说什么!?”徐成名挥手驱散飘来的硝烟。

  “徐都司,”孙传庭将手里的弓递给随护的亲兵。“你不觉得奴贼今天撤得也太快了吗?”

  “是啊,第三阵一直压着没上,只在后边儿铲了会儿土。”徐成名朝旗牌兵打出手势,旗牌兵会意,立刻打出停止炮击的旗号。

  命令绵延,城墙上的火炮很快停了。但城墙下仍有不少阵地,还在泄愤似的倾泻着火舌。

  “不单是第三阵没上,奴贼投送上场的总兵力也很少。”孙传庭皱着眉头,遥遥地望着逐渐退去的金兵。“这小奴酋歹善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大营前方的空地上,退出明军火力覆盖范围的金军士卒,已经在各级指挥官的约束下,从无序的半溃退,变成了有序的撤退。而在后退步兵阵的两侧,那些负责翼护的骑兵也跟着缓缓地退了。只有一小部分骑兵分裂出来,在明军极限的炮击范围外,一具一具地乘驼那些被殿后精兵拽出战场的甲兵尸体。

  一切还是那么的井井有条。如果刻意忽视掉减半的攻城兵和莫名其妙的撤退,眼前的状况和前几日攻防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会不会是这歹善见我东墙甚坚,强攻不下,”徐成名又猜测。“便集中兵力攻其他方向去了?”

  “嗯,不无可能.”孙传庭点点头,当即便转身对两个亲兵说道:“赶快去于都司和吴都司那里看看,速去速回!”

  于都司和吴都司分别是总管沈阳南门防务和总管沈阳北门防务的中层将领。

  “是!”两个亲兵对视一眼,南北奔去。

  孙传庭收回视线。“先不管那些,我们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徐都司,抓紧时间换防吧。”

  “是!”徐成名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扶着墙垛,朝瓮城内喊道:“换防!”

首节上一节341/36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