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340节

  “天亮之后,派人通知两蓝旗。”努尔哈赤下令,“让他们立刻撤围,尽快退回萨尔浒城。”

  “是。”彻尔格领命。

  “达尔汉。”努尔哈赤看向达尔汉。

  “奴才在!”达尔汉恭恭敬敬地磕大头。

  “我要你带上两千镶黄旗精骑,留守大营。明天中午,点火升烟,让明军以为我们仍在做饭。待大部撤退,再自行奔回。”努尔哈赤下令。

  “是。”达尔汉稍一迟疑,仍旧领命。

  “扬古利。”努尔哈赤将投射到扬古利身上的余光变成正视。

  “奴才在!”扬古利亦是恭恭敬敬地磕大头。

  “我要你带两千正黄旗精骑,四面放拨,阻杀明军马探。尽可能地阻止明军侦察我军的真实动向。”努尔哈赤下令。

  “是!”扬古利没有任何迟疑,立刻领命。

  “其他人,”努尔哈赤收回视线,叹气似的下令道:“各自收拾,明日一早,有序撤退。”

  

  战争会让人厌恶黎明。

  对于那些已经习惯了战争的人来说,太阳升上地平,就意味着宁静祥和的夜晚结束了。

  平旦时分,不待鸡鸣,城头野下的守城兵就自动醒了过来。少数没有自动醒来的士兵,也被周边的同袍摇晃叫醒。

  兵士们本就是和衣而睡,这时也没工夫洗漱。撩开御寒的草席、兽皮之后,立刻便就着昨天晚间发放给他们的盐水狠狠地啃了几口坚硬的光饼。对于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来说,这或许就是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了。

  最先忙活起来的是火兵,他们需要在敌人出现之前点燃早已备好的火盆。这样才能让其他使用火器的士兵在需要用火时及时用火。

  为了避免朝露晨霜寒湿柴火,每个火盆上都盖着一个密织的草席。揭开草席,下面就是浇了火油的柴火堆。

  每个火兵身上都带着火折子。和水袋子一样,火折子也是昨天晚上发的。这些火折子虽然都不是那种特别精致的高档货,但只要不太漏气,烧个两三天还是没问题的。

  轻轻一吹,阴烧的火折子又燃起了明火。火兵没有直接用火折子的火焰去点身侧的柴火,而是先从柴火堆的间隙里掏了一团夹着火绒干草出来。

  火兵将点燃的干草塞进火盆,很快就有一股浓烟冒了起来。

  火兵一边往火堆里吹气,一边合上盖子将火折子上的明火窒息。柴火熊熊燃烧之时,火兵又拔下了火折子的盖子。

  他不是要再次点燃火折子,而是要把它彻底熄灭掉。

  在越发炽烈的火焰旁边,火兵用满是老茧的拇指和食指,一点一点地捻灭了那些零星的阴烧火点。待最后一个火点也被灭掉,火兵也就得到了一个还能使用的火折子。

  沈阳城最外围的兵壕里,一个火盆燃了起来,一个佛郎机子铳被放到了炮管上,而与此同时,一个火兵也幸运地昧到了第三个火折子。

  

  差不多两刻钟后,天边的鱼肚白彻底亮了。

  借着这一抹亮色,站在永宁门楼上眺望远方的沈阳巡按孙传庭看见了一围云起的烟尘。烟尘之间,立着许多以绯色为底的奴贼旗帜。孙传庭已经知道,这是小奴酋“歹善”亲领的精锐。

  总管永宁门防务的人,是参加过萨尔浒之役的加衔都司徐成名。与贺世贤、尤世功一样,徐成名之所以能够幸免于难,也是因为他在南路军,受李如柏的指挥。

  此时,穿戴齐全的徐成名正站在没有门楼的瓮城门上,和身后的孙传庭遥望同一片景色。

  “放炮。”徐成名把着佩剑,紧紧地盯着那一团缓缓靠近的烟尘。按照以往的经验,再有不到半个时辰,那团烟尘就会和最外围的明军阵地撞上。

  号炮就在徐成名的身边。他一下令,炮兵立刻将烧红的铁杆从火盆里抽出塞进火门。

  轰,轰.

  几声不带炮子的空旷炮响之后,整个沈阳都醒了过来。城上野下的各个阵地很快就进入了战备状态。而城内的预备生力军,也在这几声炮响之后,被各级武官从营房里揪了起来。整个沈阳就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一样,被逐渐接近的敌军给启动了。

  “起来,起来!”唐队总一边穿戴护甲,一边咆哮着在各个营房之间游走。“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

  昨天晚上,唐队总的五十人队得到了补充。孙传庭只用一个落款,就把那十五个因为死亡和重伤而腾出来的空缺给他补上了。

  被孙传庭签字送来的,是五个被拆分出来的别部“老兵”,和十个尚未见血的操兵。人员到队之后,唐队总又将他们分散着插进了十个营帐里。

  苏庆迎所在的行伍因为阵亡一个,重伤一个,所以分到了一老一新两个兵。这两个兵对号炮的反应完全不一样。老兵一听见炮响就醒了,在唐队总咆出第一声的时候,他甚至已经把外棉内铁的暗甲罩在了身上。而那个看上去比苏庆迎还要年轻一些的新兵,则是哆哆嗦嗦地迟迟没有动作。

  沈阳城里聚集了近八万军民,四万兵。沈阳周围不过九里三十步,根本铺不开。所以,尽管已经对了十天的垒,城里仍有不少这种还没有经历过生死的“新兵”。

  新兵们当然只想食粮,不想接敌。但只要吃了这份儿皇粮,他们怎么想的也就不重要了。负责沈阳防务的各级文武官僚们会架着他们和敌人拼命,强迫他们变成老兵或者尸体。

  昨天夜里,金军方面派了三波骑兵,顶着黑夜冲到沈阳的外围防线前,试图阻止明军工兵补掘壕沟,最后被明军骑兵驱散。而差不多同一时间,有两个试图趁着夜色逃跑的“补缺新兵”被监军官抓回。

  这两个逃兵仍旧活着,也不必到前线拼命了。但他们已经没了活路,等待他们的只剩下必将到来的死亡。只要驻沈的最高文官孙传庭和最高武官贺世贤在给辽阳的报告上签字落墨,这两个逃兵就会像他们的逃兵前辈一样,被押到演武场当众处死。而他们的家人也将被没收一切财产,男贬为奴,女贬为婢。

  “你干什么呢?”伍长穿好全身护甲,见那新兵还在磨蹭,就回头冲他招了招手。“给老子麻利点儿!”

  “我,我不想去,我不想死!”新兵摇着头,整个身子都在哆嗦。他几乎一夜失眠,一想到今天就要出去厮杀,就怕得睡不着觉。

  “娘的!再是磨蹭,待会儿就让你当排头!”伍长的脸上浮现出了显见的鄙夷。

  战场上当然不乏怜悯,但怜悯绝不会给怕死的懦夫。对于从厮杀中活下来的人来说,怯懦就是累赘,累赘不如炮灰。

  “我,我不.”新兵的呼吸急促到了极点,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友军,而是狰狞的敌人。

  咚,咚,咚.

  炮声散去后不久,鼓声响了起来,这是正式的集结信号。军令如山,在这个信号发出的两刻钟内,所有领了任务的队伍都必须到预先指定的地点完成集结。

  伍长不耐烦了,走上前一把抓住那新兵,将他往帐篷外推。“娘的!再哆嗦,老子现在就把你当成奸细送到监军官那儿去。”一脚将新兵踹出营帐之后,伍长又转身帮那新兵将臂甲和头盔给拿了出来。

  “快,快,快!按序排队,还想不想他娘的吃早饭了?”唐队总站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大声地吆喝着。他的视线在行伍间逡巡,突然间锁定了一个穿戴得并不紧密的补缺新兵。

  唐队总快步走到那新兵的面前,一把掌就扇掉了他头盔。“头盔你都敢戴得歪歪扭扭的,找死呢?捡起来!重新戴!”

  “是!”那新兵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唐队总这一吼,差点给他吓尿得出来。

  “都检查穿戴!”唐队总一边朝最后几个奔跑着入队的士兵招手,一边大喊招呼。“不想死的就都他娘的给老子系严实了!稍微有点儿缝隙,这刀刃和箭头就能钻进去要了你们的命!”

  和城外相比,城里的条件要好得多,至少能让预备队从容地吃一顿热的。点齐人数之后,唐队总带着补齐了的队伍到灶棚前排队。

  还是那个灶棚,还是那个厨子,还是那碗浓稠的醋味儿糊糊和豆酱豆豉。

  厨子沉默着给一个接一个的士兵送去早餐,又一个接一个回收空碗。

  望着士兵们离开的背影,厨子叹了一口气。垂下头,看见被舀干的锅底,厨子又叹了一口气。

  早上这顿能把锅底舀干,到晚上那顿就总会留点,然后等到第二早上再被舀干。连着七天,每天都是这样。

第527章 天黑前的恐怖黎明

  吃过早饭,唐队总按照计划将麾下的五十人队带到了瓮城内预定的地点站桩,静静地等待徐成名的调遣。

  以他们目前所处的位置,最坏的情况是和身前的那团标营骑兵一起紧急出城,充当抢夺外围阵地的生力军。而最好的情况则是按原定计划,在敌人后退的时候与那些被打残了守阵同袍的换防。

  暖阳升空,晨曦渐明。一道穿着全套扎甲,并带有特殊帽饰的高壮身影在几个亲兵的簇拥下,沿着城墙走到瓮城,进到了众人的视线中。

  凡是参加过战斗的老兵都知道这人是谁,只有一些第一次被派到一线的补缺的新兵还在仰着头问:“这又是哪个将军,怎么穿得比徐都司还要体面?”

  “那不是将军,是孙巡按。他老就住在城门楼里。”新兵身边的“老兵”并不十分压制自己的声音。“听说他老每天都会亲临城头,和咱们一起战至奴贼退兵。”

  这个所谓老兵,其实也就比问话新兵“老”一天而已。血战让人成长,死亡让人蜕变,老兵只在城外厮杀了一天,就从一个还会吓得失眠发抖的操兵,变成了一个虽然仍旧怕死,但不会表现出来,也不会失眠的战兵了。

  “那个就是孙巡按?”新兵倒是听说过孙巡按不住衙门住城楼的故事。“他老一介文曲星,怎么看起来比徐都司还要高壮。”徐成名已然是标准的北方大汉了,但和身长八尺的孙传庭比起来,还是略显得有些“娇小”。

  “谁知道,”老兵耸耸肩,“你应该见过他老啊,操练的时候常来。”

  “远远地望见过,也不见这么威武啊。”新兵的视线随着孙传庭一直来到瓮城门上。他凝神望了许久,但总觉得不像。

  “比起铠甲,文官的衣服总归少了点儿气势。”老兵说道。

  “嗯,”新兵又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像了。“应该是这个理儿。”

  “听说孙巡按可厉害呢,不但左右开弓、百步穿杨,还能和贺镇帅打得有来有回。”老兵偷偷地瞥了自家队总一眼,见队总似乎没有听见他们聊天,便继续侃侃而谈。“贺镇帅什么人啊,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一流人物。有他老镇着,这奴贼指定杀不进来。”

  “我听说不少人都被他老救过命,”此时,另一个稍年轻些的老兵忍不住插话进来。“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救命?他老还要出城厮杀?”新兵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他的动作有点大,引起了伍长的注意。但伍长只往前瞥了队总一眼,最后也没有制止。

  “哪是倒没有,但你看见旁边那亲兵拿着的那杆大弓了吗?”插话的老兵朝着孙传庭旁边的亲兵扬了扬脑袋,“我听好几个人说过,正当他们快被奴贼袭死的时候,孙巡按他老的羽箭就飞过来将奴贼钉死在地上了。据传,他老一个人一天就能射掉一整个箭筒。你想想,一个箭筒能装多少箭?他老一天要杀多少敌?”

  “有这么厉害?”新兵啧啧称奇。

  “大家都这么说。”

  实际上,这些传说多少都有些以讹传讹。孙传庭确实勇武不假,射箭的准头也相当不错。但他到底也不是什么飞来飞去的神仙,没法子东奔西跑四处救人杀敌。

  只是因为他身为文臣却不惧战阵,又穿得特别显眼,所以才被集中归功。很多时候,射箭杀敌的,都是城墙上的其他士兵,或者干脆就是后方阵地的同袍。但大家回头望去,恍惚看见的都是高墙上手持强弓的孙传庭,见得多了、传得广了,记忆也扭曲了。仿佛他使用的那杆弓比那些几千斤的大炮还要厉害。

  眼见的事实塑造了歪曲的记忆,歪曲的记忆变成新的“事实”植入了人心,并最终变成士气。不少士兵相信,或者说愿意相信,只要有那道八尺高躯屹立身后,自己就不会死。

  看着孙传庭的坚实有力的身影,新兵那因为紧张而狂跳不止的心脏似乎都稍稍慢了些。

  

  “下官见过孙巡按。”孙传庭还没走到徐成名的身边,徐成名就迎上去行礼了。实际上,如果单论品秩,徐成名比孙传庭还要高级些。但除了镇帅贺世贤和副将尤世功,整个沈阳城里,就没有敢不把孙传庭当成上官对待的武将。不说其他,单叙功权和弹劾权这两条,就能让大多数武将恭恭敬敬地给孙传庭磕大头。

  “哎呀,”孙传庭向来有架子不摆,这时也如往常那般投桃报李。不等徐成名单膝下跪,孙传庭就抱住了他的肩膀。“早说过阵前不必多礼,徐都司快快请起。”

  “呵呵,”徐成名站起身,又朝孙传庭拱了拱手。“孙巡按再是抬举,我也不能不讲规矩啊。”

  孙传庭摇头轻笑,转身便望向了那团即将压到城下的黑云。

  徐成名也立刻就进入了临战状态。他指着敌军过来的方向说道:“今日,奴贼仍是步骑三营协同推进,不过看这阵型,应该很是吸取了前几天的教训,不再团簇进攻而是分散行进了。”

  “嗯。”孙传庭顺着指向看去,一眼望见的还是左骑、中步、右骑的标准三阵。

  这三阵当中,步兵阵是攻城的主力,而左右两翼的骑兵阵则是给步兵阵提供支援,以防止明军骑兵突袭破阵的护翼。

  为了防御明军的火器,金军方面造了很多以厚木为底并覆以铁皮、牛皮的大型车。这些车被造得又厚又重,即使后面有许多壮劳力奋力推行,整个步阵也还是行进得非常缓慢。

  步阵推进缓慢,给步阵提供翼护的骑兵也就快不起来。几乎所有马儿都处于“压住”的怠速状态。只有最外围一小部分充作马探的骑兵在快速机动着。

  平地机动的视野和登高远眺的视野完全不同,站在城墙上的孙传庭和徐成名可以勉强看清大半个战场,而处在一线的金军指挥官,就只能依靠来回奔走的马探才能及时了解不断变化的战场态势。

  “徐都司,”凝神观察了一阵,孙传庭突然说道:“你觉不觉得奴贼的阵型不但松散了,而且就连这大牌车的数量也比昨日少了不少?”目前,明军方面对金军的车还没有一个统一的称呼,有人称其为盾车,有人称其为牌车,也有人称其为车盾。

  “您也发现了,”徐成名点了点头。“下官记得,昨天是六行十列三阵。今天也是三阵,但每阵却只有五行六列。差不多少了一半。”沈阳的东面防线最宽的地方也就只有不到三里,明军铺不开大军,金军也铺不开,为了在短时间内尽可能多地投送兵力,金军就把攻城的步兵分成了三阵,一阵受阻退兵,下一阵立刻就补上。

  “可是,”稍一回忆,孙传庭也想起了敌军昨天的阵型。“左右援护的骑兵却没有减少。”

  “或许是单车排得更密,想让我们掉以轻心,打前线一个措手不及吧。”徐成名猜测道。

  “有可能。”孙传庭略一颔首表示赞同。

  早在沈阳攻防战开始之前,孙传庭就收到了辽阳方面对奉集堡缴获的车的分析简报。简报称“奴以牌车推遮,一车可蔽二十余人”。沈阳攻防战开打之后,沈阳方面也缴获了一些金军无法及时收回的车。孙传庭近距离观察发现,这鬼东西就像辽阳方面在简报上说的那样,真的很大,能非常轻松地“蔽二十余人”。要是实在塞一塞,蔽个三四十人也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孙传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金军的推进速度似乎并未因为“单车增兵”就有所增加。而且更关键的是,在开道的车阵后面,没有跟着登城所需的云梯车。不带云梯,又要攻哪门子的城呢?

  “难不成,是要扒墙角?”孙传庭心想。

  

  残春的朝阳已经带了些盛夏骄阳的火气,但仍旧不太能照暖城头野下的人心。

  微风轻拂,吹来些许刺鼻的泥腥土气。那是血液浸入土地,尸身将腐未腐的味道。

  脚擦地马踏蹄,敌人越来越近。尚未交接的战场是那么的吵闹,但身处一线的人们却仿佛被锁在了死一样的寂静之中。

  心跳攀至极速,热血奔涌浪涌,愤怒渐渐酝酿。无论明金,人人都在等待着结束敌人生命,或者被敌人结束生命的那一刻。

  “放!”打破“沉寂”的,是城墙上徐成名的一声狂吼。

  狂吼的下一刻,按序分布在城墙上的旗牌官绵延着挥下了手上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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