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就走!”丁白缨负气转身。
“等等!”丁修喊了一声。
“干什么?”丁白缨驻了足。
“把你的东西拿走。”丁修提起僧格的脑袋,扔给丁白缨。随后,他又看向李显,“把那套衣甲,还有勒佳氏的旗子都给她。”
丁白缨离开了,桌面上也只剩了九颗首级。
佟登到底是醇熟的商人。虽然高价值目标的流失让他觉得惋惜,但他很快就从惋惜的情绪中抽身出来,并重新进入到“在商言商”的状态。“除了这一老二少,拢共三颗难报的首级,剩下的六颗,我都可以五十五两价格收购。不知丁老兄愿意出卖几颗?”
“我想先冒昧地问一句,”丁修拿起那三个“无用”的人头递给崔六。“佟兄为什么愿意以高于赏格的溢价收购这些脑袋。”
“呵呵,当然是因为有人买啊。”佟登笑道,“朝廷的体制就是这个样子。不是武举出身、没有军功,那就过不了军政考选,如果过不了军政考选,哪怕是世袭的卫所指挥使也只能挂一个虚衔,领一份儿越来越少的寄禄。要是连着两三代人碌碌无为,得不到领兵掌事的实差,那也就只能坐吃山空。这些人都是有钱人,对于他们来说,功劳比钱重要。他们买功,咱们得钱,这就是一举两得啊。”
在辽东,人头买卖这行已经发展出了信贷业务。如果确实需要军功,但又不是那种家境特别殷实的,甚至可以通过借钱来购买首级。
“这么说,”丁修颔首微笑,视线不断地在人头之间逡巡。“这些东西还是紧俏的货色?”
“丁老兄这是嫌少?”佟登微微一笑。
“人生在世讲的就是一个及时享乐,我可不像那女人一样怕什么祸咎。”丁修把丁白缨话改了一下。
“那小丁师傅果然是女人?”佟登眉头一挑。
“南方来的女镖师,恰好分到我这儿来了,不必管她。”丁修摆手。
“怪不得。”佟登点了点头。他和镖师接触不多,但他也知道,能在道上混的都是有两把刷子的人,不论男女。“丁老兄别怪小弟多嘴,这种满脑子都是道学的女人迟早坏事。如果可以,还是尽早把她撇了得好。”
“镖师而已,能坏多大事儿。”丁修耸耸肩。“咱们还是说正经的吧。”
“丁老兄想要多少?报个数吧。”佟登直接问道。
“八十两。”丁修狮子大开口。
“呵呵!”佟登大笑道:“我转卖都卖不到这个数。”
“那佟兄觉得多少合适?”丁修说道。“既是紧俏货,那么一成的溢价肯定是少了。佟兄,我这儿光是扔,就扔了三颗脑袋。”
“这样吧,”佟登提议道:“全部卖给我,我可以出到每颗六十两。”
“要是全卖了,我空着手去见侯镇帅吗?”丁修摇头道。
“不怕,就算是买了你的首功,小弟也还是在威宁营下报功,只要不拿去别家,人头就还是记在侯镇帅的账上。丁老兄只要给侯镇帅说一声,再把总兵府的分润缴齐就是。”佟登说道。
“还能这么搞?”丁修也算是长见识了。
“都是这么搞的。”佟登耸耸肩。“不然小弟又怎么敢在路上就把老兄你拦下呢?”
丁修想了想,提议道:“这样,我卖四颗脑袋给你,每颗六十两。余下的两颗我要拿去总兵府升官儿。”
“行啊。”佟登没什么犹豫就应了。“二百四十两,四颗脑袋。我待会儿就叫人取钱。在那之前,小弟还想再谈一桩生意。”说着,佟登就将视线投到了丁修身后的三个俘虏身上。
第517章 同流合污
“你还想买他们?”丁修倒是一下子就猜到了佟登的想法。
“死人的脑袋可以买卖,活着的俘虏当然也能买卖,就看丁老兄愿不愿意割爱了。”佟登笑着说。
此话一出,胡增寿和陆刘氏立刻便是一抖。这房里的景象本就恐怖得让人心跳加速,快如疾鼓。佟登的话更是让胡、刘二人觉得自己在这些人的眼里和那一桌子的人头没什么区别。
“佟兄,”丁修问道:“这活着的俘虏怕是不见得比死人的脑袋要好吧?”
“丁老兄何出此言?”佟登反问道。
“活人可是会说话的。人家若是不配合,在文官老爷验功的时候把买卖事情抖搂出来,只怕是搂不住吧?”丁修说道。
“所以不能让他们活着见官啊。”佟登笑意更甚,“验功向来只验汉夷、老幼、男女,可不会管这些人头是什么时候摘的。最多也就问一下杀敌的过程,只要问起来的时候不自露马脚就行。”佟登随口举了个例子:“这就跟养猪是一样的,平日把他们养起来,还能干点儿活,需要的时候再杀了摘头就是。活物保鲜可比冷冻腌制靠谱的多。”
这种以人为豕的理论把杀人不眨眼的丁修都说得愣住了。“需要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丁老兄还没有儿子吧?”
“没有。”
“有了你就知道了。”
佟登这话说得很轻,却直接把胡增寿吓得整个人都麻了。在他身边,听不懂汉语的“顺夷”也觉得脖颈间似有一股妖风掠过。
佟登敏锐地注意到了胡增寿的反应,指着他问丁修道:“那个俘虏听得懂汉语?”
丁修的表情有些微妙。“他和他身边的女人都是我们解救的汉人俘虏。”
“什么!”佟登一下子就激动了,脸上的笑意也散了大半。“丁老兄为什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丁修摊开手,撇嘴道:“我又不知道你还打他们的主意。”
“他们长成这个样子,我以为他们是哎呀!算了,说这些也没用了。”佟登收拾情绪,看了一眼挂在房间里的刀子,幽幽地问道:“丁老兄,这一路上的盘问,你是怎么应付的?”
“当然是实话实说的啊。”丁修说道。
“你怎么能实话实说呢!”佟登长叹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肝脏在抽痛。
“不必担心,他们不会说出去的,”丁修转身看向胡增寿和陆刘氏。“对吧?”
“不,不会,不会的!”胡增寿直接跪了,连连磕头道:“小的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陆刘氏愣了一会儿,待明白佟登那番话的意思时,整个人都吓软了。她趴倒在地,没力气磕头,恐惧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那个女真“顺夷”搞不清状况,但也还是跟着胡增寿和陆刘氏伏跪下来,朝着丁修磕头。
“你看,”丁修笑着回过身子,望向佟登。“我就说吧。”
“我不相信活人的嘴巴。”佟登轻轻捏着拳头,又看了那把刀子一眼。
“我信。”丁修耸耸肩。
“那我也就只能跟着丁老兄相信他们了。”说完这句,佟登立刻就冲着门口的方向喊了一声:“来人!”
气氛本就紧张,佟登这一嗓子喊得在场众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阎年、李显、崔老六更是将手移到了腰刀的位置。他们凝神望着丁修,只要他拍案起身,或是一声令下,就立刻把刀子拔出来。
不过,直到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应声赶来,丁修也没有任何反应。
年轻男人没有进门,只走到门口就停住了。他看见那一桌的人头,也不行礼客套,直接就问道:“取多少银子?”
“二百四十两,”佟登看着丁修,几乎一字一顿地说:“给这位丁老兄取二百四十两现银过来。他要卖四颗人头给我们。”
“是。”年轻男人转头离开了。利索得就像是没来过一样。
离开铁匠铺的时候,俘虏们的手上少了一个装人头的袋子,而丁修的背上则多了一个装银子的背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番往来正常得就像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钱货买卖。
铁匠铺的入口,丁白缨正在等着。
“你还没走?”丁修看着丁白缨。
“走?”丁白缨冷冷地反问道:“去哪儿?”
“我不是把那些东西都给你了吗?”丁修迈开步子继续前进。
“去了总兵府我怎么说,就说丁队总把人头卖给了二道贩子?”丁白缨皱着眉头跟了上去。
“无所谓,这话你不说,我也会说。”丁修耸耸肩。
“呵呵。”丁白缨的气从这一声冷笑中泄了出来。她以为自己行走江湖,已经见惯各种各样的龌龊事。但辽东的见闻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了她的世界观。
“别唉声叹气的。四个脑袋一共卖了二百四十两呢。”丁修反手拍了拍装银子的背囊:“扣掉给总兵府的分润,还剩二百两。我拿两个人头去报功升官儿,就不要这钱了。二百两给你们五个人分。李二一个人也没杀,少拿点儿,就二十两。你、苏九、老阎、崔六,各四十五两。”
“我不要,你分给他们吧。”丁白缨神色复杂地看着丁修。就为人来说,她很确定这个丁修跟“好人”两个字沾不上一点边,但好像又“坏得”不是那么纯粹。
“做人,要合群。你若是不拿,大家就都拿的不安心。”丁修说道。
“合群?”丁白缨挑明道,“这不就是同流合污吗?”
“这天底下哪有一尘不染的清流啊?”丁修白了她一眼。
“你要我和你们同流合污,就说明这天底下还有清流。”丁白缨说道。
“不愧是读过书的人,这小嘴巴还真利索,”丁修讽刺道:“你该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考进士,当状元。而不是跟咱们一起做刀口舔血的生计。这钱你必须拿,没商量。”
“我要是偏不呢?”
“那就在我杀你灭口之前,滚到别处去。”
中午,总兵府大堂,威宁营守将总兵官侯世禄正在吃午饭。
自从沈阳、奉集相继告急以来,侯世禄就很少再离开总兵府了。他吃在这儿,睡在这儿,就怕有军情急报或者新的命令送来,传令兵无法及时找到他。
侯世禄素以精悍著称,在凉州时,他多次率部主动出关驱赶麇抵边墙的鞑靼人,顺便拿几个脑袋回来。
按他一贯的作风,沈、奉既然告急,这会儿怎么也该带着麾下骑兵想法子在敌军身上捞点儿好处。但是他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与沈、奉军报一起送到威宁的,还有熊廷弼群发给各镇主帅的统一命令。
命令很简洁:主帅务以守土为要,在收到经略调令之前,不可擅自出城与敌接战。违令出战者,虽有斩获而不录功。
“报!”正吃着饭,又有马探来报。
“说。”听马探那一声“报”的语调,侯世禄就知道,这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侦察军报,所以他连头也没抬,继续吃饭。
“启禀侯镇帅,”马探咽了一口唾沫,“截至前日,奴贼正蓝、镶蓝两部仍在围攻奉集,但已经有退兵迹象。”奉集和威宁之间相隔近七十里,中间只有一条小道可供驰马,即使无阻往来,也得花上近两天时间。
“和李镇帅联系上了吗?”侯世禄问道。
“奴贼围城甚严,且四面放拨,很难靠近。”马探回答说。
“嗯。你回去好好歇息,”侯世禄摆手。“叫那边换个人再探再报。”
“是!”马探抱拳行礼,转身离开。
为了实时了解军情,侯世禄准备了三队人共一百五十个马探。其中两队一百人,分别在威宁到辽阳以及威宁到奉集这两条路线上,按照相对固定的规划轮番侦察。而另外的五十人则作为轮替或候补。
如果有某个人或者某个小队连着五天没回来,那就直接视作死亡。负责管理马探队伍的武官会上报侯世禄,再找一个骑术精湛的人接替他或者他的小队。以保证马探队伍始终保持在一百五十人上下。因此,即使威、奉之间相距两日,威、辽之间相距三日,侯世禄也能每天乃至每隔几个时辰就收到一份延时军报。
马探前脚离开,丁修小队后脚就到了总兵府。和帽盔上插有特殊标识的马探不一样,丁修他们还没走到门口就被守门的卫兵给拦了下来。
“你们是哪一营的,来总兵府干什么?后面那三个人又是谁?”卫兵刚走近丁修一行,眉头就皱了起来。他闻见了一股不同于汗酸气的别样异味,这种味道让人作呕,也让人心里发慌。
“我是狩猎营的丁修,来报功。后面那三个是我们带回来的俘虏。”丁修他们这种离开威宁营的镇守范围,轻装出城挣砍头钱的勇夫,都被编在一个直属于总兵官的“狩猎营”中。
“怪不得。”卫兵这才明白这股让人心里发慌的味道是什么东西传出来的。
“什么?”丁修没听清卫兵的喃喃自语。
“没什么,”卫兵摆手,“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进去通报。”
“好。有劳。”
“报!”卫兵来到侯世禄面前的时候,侯世禄的午饭刚吃到一半。
“说。”侯世禄仍旧没抬头。
“狩猎营来报首功。”卫兵说道。
“让他们进来。”侯世禄就着一口满是油水的鸡肉汤,吃下了一块儿加了红糖的面饼。糖是昂贵的稀罕货,整个威宁营,能吃到糖的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人。
卫兵见侯世禄正在吃饭,于是好心地说道:“那些人身上的气味很重,要不让他们多等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