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334节

  “不必了。无非是些腐败了的人头,又不是没见过,叫他们进来就是。”侯世禄满不在意地说道。

  “是。”卫兵心下佩服,转头去了。

  少顷,丁修五人带着三个俘虏来到了正堂。这回,没人再押送他,就连那个通报的卫兵也没有再跟着过来。

  刚来到正堂,众人的目光就被一团金光闪闪的东西给吸引了,那是一幅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全套鹅翎漆金鱼鳞罩甲。从沈、奉告急的那天起,侯世禄就让人把这套甲胄搬到了正堂来,如果有警情,他就能在第一时间穿上这套明晃晃的铠甲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并以最快的速度稳定人心。

  “卑职丁修,参见侯镇帅!”丁修来到正案前五步左右的空地上,撩开前襟跪下便拜。其他人在他的身后,也跟着跪下来。

  “丁修?”侯世禄抬起头,“快半个月了,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侯世禄麾下亲兵不少,但他每个人的姓名和脸。

  “托将军洪福,幸得生还。”丁修给侯世禄磕了一个头。

  “这嘴还挺甜,”侯世禄笑着点了点头。“都起来吧。”

  “谢镇帅!”丁修再拜起身。

  “都吃午饭了吗?”侯世禄问道。

  丁修心里一暖。“回将军,还没有。”

  “去,”侯世禄转头看向一个当值的亲兵。“叫灶房点火,给兄弟们备一餐热的。”

  “是。”亲兵转头去了。

  “这灶还得再烧一会儿,在那之前,”侯世禄又咬了一口面饼。“简单说说你这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

  “回镇帅,卑职带着兄弟们避着奴兵,从鸦鹘关附近穿出长城,屠了一个守备松散的寨子。”丁修简单概括道。

  “嚯!”侯世禄眼神一亮。“你小子还真有胆气啊,竟然敢出长城!”

  “卑职以为,贼酋大举进犯,必然导致后方空虚,这才敢冒险出边。”丁修说。

  “好小子!不愧是我麾下的兵,有勇有谋。”侯世禄不吝赞赏,顺便也夸了自己一句。“砍了几个人头回来啊?”

  “砍了十个,不过”丁修顿了一下。“刚才卖了四个。”

  “嚯哟,还卖了四个?”侯世禄一愣,笑意更甚。“你小子可以啊,这么上道的,刚当上兵就会卖人头了。”

第518章 论功

  见侯世禄是这个反应,丁修顿时大松了一口气。他忙说道:“卑职也不是主动找去的,一进城就被人给拉住了。”

  “倒也正常,”侯世禄斜着脑袋往后瞥了一眼。“谁买了你那四颗人头?”

  “一个叫佟登的人。”丁修回答说。

  侯世禄眉头一挑,问道:“这佟登是不是把你们带到一间铁匠铺去了。”

  “您这都知道?”

  侯世禄微微一笑,说道:“我还知道他家是匠户,在威宁打了二百多年的铁,外来户也做不成这种生意呢。他给你多少钱买一颗人头?”

  “六十两。”丁修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两成的溢价,还行。”侯世禄微微颔首。作为威宁营的一把手,侯世禄不但清楚各类黑市的存在,还知道里边儿的基本行情。但他从不动手干预市场,只要那些黑市商人不把不把主业扔下,也不把人头转移到别处去兑现,他就不管。

  “其他的脑袋呢?”侯世禄问道。

  “在那两个包裹里。”丁修侧身指向背着人头的俘虏们。

  “都拿出来吧,”侯世禄招手。“赶紧看了。”

  “可是您正用着饭呢。”丁修说道。

  “不必在意,”侯世禄说道,“我年轻的时候还枕着尸体睡觉呢。见过的腐败人头没有一千也八百了,不讲究,都拿出来吧。”

  “是。”丁修转身招手,用女真语喊道:“把首级拿过来。”

  背着人头的胡增寿和那个“顺夷”立刻哆哆嗦嗦地来到近前。胡增寿很机灵,刚递过人头包裹便跪下向侯世禄磕头。“草民胡增寿拜见侯镇帅。”

  见胡增寿跪了,那个“顺夷”也跟着跪了下来。“奴才拜见‘天将爷爷’!”虽然“顺夷”不太能听懂汉语,但他很清楚,自己能不能活,就看这个‘天将爷爷’怎么说了。

  “胡增寿?”侯世禄有些意外,神色也微变了些。“你是汉人?”

  “草民胡增寿,抚顺军户余丁,在册有籍。三年前,无耻叛将李永芳献城投降,草民的两位兄长誓死守城,激战而死。城破后,草民逃脱不及,不幸被掳,在奴贼治下为奴为婢,受尽欺辱。幸蒙丁队总解救,方得逃出生天,重新为人。”胡增寿先给侯世禄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又对着丁修一拜再拜。

  “嗯,很好。”侯世禄点了点头,看向丁修的眼神里又多了两分欣赏,这种面相、发型已经彻底胡化了的俘虏完全可以砍了当成首功报上来,只要当事人自己不说,根本查不出来。丁修能全须全尾地把人带回来,足以说明他还没被银子和军功蒙蔽得失去了基本的人性。

  “那个女人呢?也是汉人?”侯世禄又看向陆刘氏。

  陆刘氏原地跪下,朝侯世禄磕头。“民女陆刘氏,开原卫人,万历四十七年城陷被掳。”

  侯世禄眼神一动。这种被掳走后又被解救的妇人,可不见得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除非她的家人都死光了。

  不过,侯世禄最后也没有多说什么,还是只宣布政策:“照熊经略定下的章程,之后你们会被送去辽阳,接受更进一步的盘问。等事实廓清,排除奸细的嫌疑,你们才能自由行动。此间,官府会给你们提供口粮。”

  “谢侯镇帅!”胡增寿和陆刘氏再朝侯世禄磕头。

  “行了,”侯世禄朝一个值班亲兵招手。“把这两人带下去。”

  “是。”

  胡增寿和陆刘氏跟着亲兵离开了。那余下的六个人头也在这期间被丁修和丁白缨摆到了空地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侯世禄的脸色也慢慢地变了。“丁修,你是不是傻了?”侯世禄沉声说道。

  “怎么了?”丁修气息一滞,忙跪了下来,其他人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还怎么了,呵,”侯世禄轻笑一声,幽幽地说道:“你怎么能在俘虏的面前公然说人头买卖的事情?”

  “他们已经知道了,”丁修低着头,“那佟登还说想把他们也买下来。”

  “你谈这种生意怎么敢把他们也带着?”侯世禄的语调里已然带了些责备。

  “卑职也第一次做这种生意,”丁修说道,“没预备。”

  “哼,没预备”侯世禄白了丁修一眼。“你把人带我这儿来,总归是有预备了吧?现在我当着他们的面说了那么些话,也被你拖下水了。”

  丁修的头顶上渗出了汗。“卑职怎么敢,卑职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老老实实地把买卖的事情告诉镇帅您。”

  “老实?”侯世禄又是一声轻哼。“你这鬼精鬼精的样子要是老实才见鬼了。”

  “卑职甘愿受罚!”侯世禄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丁修只能磕头了。

  “看着我。”侯世禄的语调还是那么平稳。

  “是。”丁修抬起头。

  侯世禄伸出右手,握紧四指,接着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在下巴的位置上划了一下。“下得去手吗?”

  “您是要我.”丁修一惊,其他人亦是震悚,丁白缨更是瞪大了眼睛。谁也没想到,大明朝的高级将官竟然在官府的堂上赤裸裸暗示杀人灭口。

  “我问你下不下得去手?”侯世禄又吃了一口饼。

  “我、我没想过。”丁修摇摇头。

  “我是问你下不下得去手?”侯世禄重复道。

  丁修知道自己绕不过去了,正面说道:“这两个都是汉人,与奴贼到底不同,卑职下不去手。”

  侯世禄转脸一笑。“还算有点儿良心。”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既然你已经把我扯进来了,那我给你想个办法。”侯世禄接着说道,“那个叫胡增寿的男人既是军户,那就直接征召,我把他编入你的队伍。出趟差,挣笔钱,再分过银子,什么隐患都消了。至于那个叫陆刘氏,不必管她。她肯定失节了,她的话没人会信。”

  “劳镇帅费心。”丁修又磕头。

  “你既入了我的大帐,那也就相当于是我的子侄了。能帮你平的事,我自然会帮你平,说一声就是,”侯世禄站了起来,走到丁修的身边,将他拉了起来。“但千万不要再给我耍那种一眼就能看破的小把戏。我耍把戏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是。”虽然侯世禄确实误会了,但丁修仍旧感动莫名。侯世禄那长者般的温暖微笑,更是仿佛让他幻见到了他早已过世的父亲。

  侯世禄拍拍丁修的肩膀,走上去查看那几个人头。如果不是那身儿的绯色武官袍服在那里撑着,侯世禄简直就像一个蹲在地摊前买菜的普通老叟。“这个老头完全没用。剩下的五个,有三个太年轻了,连胡子都没有,像小孩,也不见得能报,但我还是给你报赏银。能拿就拿,拿不到也别念着。剩下的两个脑袋,给你报个七品总旗吧。至于差衔,暂时还是不动了,入伍一个来月就升把总也太快了,况且你还没有武举的功名。”

  “谢镇帅。”丁修又跪下了。

  “这都是你该得的。起来吧。”侯世禄站起身,拍拍前襟,转身朝着一个亲兵招手。“把这五个人头带走。再叫书办照刚才说的撰文。这个老头,直接拿去义冢埋了。”

  “是。”那亲兵领命走来,准备弯腰拾头。

  “请稍等片刻。”丁修止住那亲兵,对侯世禄说道。“侯镇帅,卑职还有一事禀告。”

  “说。”

  丁修再拜起身,指着僧格的脑袋说道:“这个脑袋是那个部落的守灶幼子,叫僧格。我们还取得了他的衣甲,那个部落的旗帜,以及一杆铁岭卫打造的火铳。”说着,丁修转身看向丁白缨。“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东西拿过来啊。”

  丁白缨还在犹豫要不要说话,没想到丁修竟然主动把这个事情提了出来。她回过神来,赶忙将那一袋衣甲信物解开放到地上。李显闻言,也走上前来将鸟铳放到地上。

  侯世禄没再去看那个脑袋,而是走到丁白缨的身边,端详那些信物。他只扫了两眼,就确定了这些东西是有用的。“佟登那厮没说要买你这些东西?”

  “说了,他开价二百两。”丁修回答道。

  “二百两?呵!”侯世禄耸肩一笑。“这些东西能抵十个脑袋。得亏你没卖。”

  “十个脑袋!”丁修一惊。

  “对啊。可能还不止。”侯世禄解释道:“你刚才说你们去到长城以外屠了一寨子。但我没打算把这事情报上去,因为光凭那六个人头证明不了什么。就算我相信并且给你往上报了,上面也不会认。经、抚、按、道乃至于兵部、宪台都可以认为你是随便宰六个奴贼,却想要谎报卓功。”

  “可我们还带了三个俘虏回来啊。”胡增寿和陆刘氏都被带走了,丁修也就只能指着那个跪在地上的“顺夷”。

  “这种事情口说无凭,没有物证就是没有没有物证。”侯世禄摇摇头,继续道:“有了这些东西,‘破寨斩将’的事迹才能作为有据可查的事实,一路上报到兵部。而物证这样的死货,放到哪里都能用,倒手一转,你的故事就嫁接到别人的头上。这种能让中坚武官都报功升级的故事,倒手卖个五百两简直轻轻松松。”

  军法有言,管兵五百以上者,不得亲有斩首级。

  也就是说,把总及以上的武官没法子靠着人头直接换取功赏。这些中高级的武官想要得到升赏,要么按部就班地靠着手下人的首功积累报功,要么就是通过“破寨斩将”这样的事迹,在报功的时候提报一个卓异。

  “呵呵,”丁修咧嘴看向丁白缨。“还好没卖给那奸商。”

  丁白缨没接他的茬,仍旧看着僧格的首级。“这、这个首级呢?”

  “这首级没用。守灶幼子也是幼子,用这种成色的脑袋报斩将,纯属给自己添堵。”侯世禄问丁修:“怎么?这个人是他杀的?”

  “是,这僧格是她杀的。”丁修点头说道:“她很厉害,一枪就戳穿了内附铁片的棉甲和内里的锁子甲,杀掉了这个带头冲锋的小贼酋。贼酋一死,他们的士气就崩塌了。”在返回威宁营的途中,丁修和麾下成员讨论了人头的分配问题,也顺便把那一场短暂的交锋复盘了一遍。

  “哦?还是个练家子!”侯世禄来了兴趣,这才正视丁白缨以及她背后的那杆枪。“抬头,让我看看你。”

  “是。”丁白缨抬起头,侯世禄愣住了。“你是女人?”

  “是。”丁白缨应道。

  “南方人?”侯世禄又问。

  “是。”

  “你怎么到我营里来了?”侯世禄确实和童仲揆麾下的西南土司援军有不少合作。童仲揆军中正用着本地向导就都是侯世禄给他找的,但侯世禄自己麾下新成立的“狩猎营”里没有混入西南来的土司兵,就更没有西南的女兵了。

  “卑下原是镖师,知国有危难,欲参军报国,所以自出山海关。进入辽东之后,一路兜转到辽右,见到“狩猎营”的招兵告示,就报名参军了。”丁白缨回答说。

  “嗯?”侯世禄又是一愣。“你不是西南土兵?”

  “不是。”丁白缨摇头。“卑下是南直隶扬州府人。”

  “好姑娘!”侯世禄从没去过扬州,但总也知道南京和辽东之间有多远。“你叫什么?”

  “卑下姓丁,贱名白缨。”

  “你也姓丁?”侯世禄看向丁修。“你们是亲戚?”

  “侯镇帅,您知道的,卑职是开原人。怎么会有南直隶的亲戚。”丁修摇头。

  “五服以外的远亲嘛,那小子还是宁远伯的远亲呢。”侯世禄笑着看了李显一眼。又对丁白缨说道:“这样吧,我做主。从那两个人头里挑一个给你报‘斩将’,丁修则留一个人头,再加报‘破寨’,还是请升七品总旗。如何?”最后两个字,侯世禄是对丁修说的。丁没有武举功名,正常升到挂七品的把总也就到头了。

  丁修偷偷地睨了丁白缨一眼,表情微妙地答道:“一切听侯镇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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