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闲聊,哪有什么本分不本分的。”朱常洛淡淡地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坐在自己右侧的朴。“咱俩好。你别管她,说。”
“哼。”朴朝姐姐做了一个得意表情,“皇上。仁城君受命掌管司饔院。凡是在汉阳待过的人都知道,司饔院这个衙门是出了名贪腐横行。仁城君管着它,怎么可能是什么好人。”
“司饔院,这是干什么的?”朱常洛问道。
“就是光禄寺加尚膳监。”朴接言说道。“既管食材采买,又管御膳制作。”
朱常洛默默地点了点头。在复立西厂、内廷整肃之前,尚膳监确实是宫里贪腐最严重的衙门之一。除了不敢在御膳上搞以次充好的把戏,基本什么花活儿都敢整。
“既然司饔院的贪腐都搞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了。这李珲就不管一管?”朱常洛淡淡地说道。
朴将剥好的鸡蛋喂到皇帝的嘴边,谨慎地说道:“王上还是英明的,肯定是被人蒙蔽了。如果王上得知此事了一定会管。”
“说不定是他自己愿意被人蒙蔽呢。”朱常洛睨了侍膳的胡尚食一眼。顺着朴的意思把那个鸡蛋给吃掉了。
吃过早膳,皇帝在朴氏姐妹的服侍下换好了皮弁服。
今天,皇帝要再御皇极殿,接受新科进士们最后的朝拜。今天之后,进士们要再见皇帝,就是以正式官员的身份了。
“皇上,”朴还是第一次见皇帝穿这身庄重肃穆的袍服,不由得看呆了。“好俊啊。”
朴的感情要含蓄不少。她并不像妹妹那样直勾勾地看着皇帝,但也还是忍不住偷偷地打量盛装上的尊容。儒雅、威严,还带着看不透的神秘。
和这位上国的皇帝比起来,鲜国的贵族就像是沐猴而冠的猴子。
“呵呵,”朱常洛只轻轻地笑了笑,又侧头看了一眼时间。“你们知道朝鲜的科举是什么样子的吗?”
“先王有言,‘以外国言之,中国父母也’。故朝鲜科举比之中国,正如孝子之慕父母也。”朴先定了个调子。“朝鲜有文科、武科和杂科三类科举。单说文科,又有大科和小科之分。类比中国,大科就是乡试和殿试两级,而小科则类似于童试。而小科还可细分成生员试和进士试。全国各道的读书人,只要通过了生员试就都能参加大科。要是更进一步通过了进士试,就可以进入成均馆就学待考。”
“成均馆?”
“就是朝鲜的国子监。”朴解释道:“《周礼》有言,‘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成均’二字盖取于此。”
朱常洛颇为意外地看向朴。“你还学过《周礼》?”
“妾有幸侍奉上国之君,又怎能不读习上国之礼?”朴低着头,声音既小心又羞怯。
“姐姐就备着在皇上面前卖弄她的新学问呢。”朴很不合时宜地凑上来拆台。“皇上真的问了,姐姐应该可高兴了吧。”
“你!”朴的脸都气红了。要是这会儿皇帝顺着朴的话说两句讽刺的怪话,朴非得羞得哭出来不可。
“古语有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学了要是不用,那还学来干什么?”皇帝宠溺地揉了揉朴的脑袋。“天下有识之士,参加文武科举,就是为了货与君王。娘愿意为了讨朕欢心,读习经学礼仪,朕很高兴。”
“嗯。”朴脸上的羞红逐渐褪去,同时又渐渐地泛起了桃色。
“好了。朕要去接受读书人的拜谢了,你们也回去吧。”朱常洛又揉了揉朴的脑袋。
“是。”朴氏姐妹的这一声应得有些失落。因为她们上一次被皇帝传幸已经是差不多一个月以前了。也不知道这次拜别之后,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相见。
上表谢恩的形式和传胪大典几乎完全相同。也是百官在搜身检查之后麇集广场,然后再由礼部官员主持仪式。
两场典仪的相异之处,只需要看状元一人便能知悉。
传胪时,状元花落谁人,各进士如何排名,犹未可知,所以众人仍按照会试的名次排序。而到谢恩时,金榜已现,鼎甲已明,所以众人的排序也就相应地变成了以状元为首,榜眼、探花于其后左右辅之,共领进士队伍。只等礼部官员高声宣布进殿,状元便率领众进士上殿谢恩。
再次进入皇极殿时,包括榜眼和探花在内的一众进士仍旧穿着那身由国子监颁发的进士服。但状元文震孟却穿着一身足以让他“鹤立鸡群”的状元服。
状元服,朝冠二梁,朝服绯罗为之,白绢中单,蔽膝全,大带、锦绶,药玉佩一幅。纱帽一顶,圆领,光银带一条,朝靴、毡袜各一双,并槐木笏一把。
这身大异于深蓝进士罗服的绯罗状元服,是传胪之后、谢恩之前,由礼部奉上谕单独赐给状元特殊礼服。天下只此一套。早在成化年间,就有了钦赐状元朝服冠带的成例。自那之后的近二百年时间里,每一届科举,状元都会穿戴这一身特殊的赐服,来到皇帝面前诵读他精心炮制的谢恩表。
由于是赐,所以状元服不必像进士服那样还给国子监。状元可以永久性地把这套袍服保留下来,作为鼎甲天下的传世纪念。
文震孟显然知道什么场合该用什么口音说话。他虽是南人,但十上春宫,又刻意学过。因此到颂圣谢恩的这天,文震孟的口音已至臻化,几与北人无异。
不过文状元的苦心孤诣显然是白费了。因为坐在须弥高台之上的皇帝陛下,根本没把心思放在状元公的身上。
就在文震孟声情并茂地用他那“毫不似南人”的京师口音,诵读那篇极尽谦卑恭顺的谢恩表奏时,司礼监掌印王安正在皇帝的耳边轻声汇报首辅方从哲携手本兵崔景荣、礼书徐光启、少银台袁可立以及副将沈有容,拜访右都督李如柏的事情。
“.据来去的时间推测,首辅他们应该在李家吃了一顿晚饭。”王安最后耳语道。
朱常洛看向方从哲,并对王安道:“下去跟首辅说一声。让他在典仪结束之后,不必回阁,直接去,”朱常洛顿了一下。“去弘德殿吧。”
“只传方首辅一个人吗?”王安小声问道。
朱常洛看了兼职鸿胪寺卿的徐光启一眼,却只说道:“他一个就行。”
“是。”王安踮着脚小跑着下了须弥座。他的动静很小,没有发出任何异样的声响,就像一只灵活的老猫。但因为他站在高台之上、皇帝身边,所以还是引起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就连文震孟诵读声都因为他的离开而顿了一瞬。
这时候,人们还不知道皇帝的近侍太监步下须弥座在首辅耳边说了什么,但两个月后,这段不知内容的短暂的耳语,就将官野史册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504章 师期与猎头小队
503师期与猎头小队
众人山呼万岁,有序离宫,新科进士上表谢恩的典仪就结束了。明天,进士们还要去孔庙行释菜礼,去国子监归还进士服,并参加刻碑记名的仪式。不过,这些琐事和皇帝的关系不大,更无需皇帝本人亲自参与,皇帝只需要在礼部呈来的奏疏上,公式化地批一个“照准”就行。
上午巳时,首辅方从哲按照皇帝的谕示,逆着人流来到了乾清门,等待皇帝的召见。待王安亲自引导方从哲来到弘德殿的时候,皇帝已经把那身好看但不便的皮弁服给换掉了。
“臣方从哲,叩见皇上万岁!”方从哲没时间也没地方换衣服,所以仍旧穿那身以七梁冠及玉带、玉佩为显著标志的一品朝服。
“坐吧。”朱常洛给方从哲指了一个摆放妥当的带垫木凳。
“谢皇上!”方从哲谢恩落座。王安也走到门口,亲手把弘德殿的门给关上了。
“听说叶卿昨天没跟你们一起去李家?”朱常洛斜靠着坐在“奉三无私”的牌匾下,姿态非常轻松闲适。
“回皇上,”方从哲心下一凛,但表情上却没有任何变化。“向高他确实没有跟臣等一起去李家。”
“为什么?”朱常洛微笑着问道。
“向高认为自己对此监护之事知之不详,去了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反倒可能添乱。所以就回去了。”方从哲回答道。
“知之不详,啧!”朱常洛装模作样地说道:“叶卿这是在埋怨朕啊。”
“监护之事乃兵家奇道,本应秘密!”方从哲立刻站了起来。“而且徐光启首倡此议之时,便有不幸泄露之事,臣亦是深受其害。如今,皇上圣虑周密,臣与向高不胜欣慰鼓舞,哪有埋怨之说?更何况,臣与向高本就是从中撮合之人.”
“呵呵,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朱常洛轻轻一笑,摆手止住方从哲。“人呐,想得太多,活得太透彻也不是什么好事。”说着,朱常洛侧过头。“王安。”
“奴婢在。”王安应道。
“心情不好,喝点儿酒就好了。叫人去御酒房挑两坛好酒给叶卿送过去。让他解解闷儿。”朱常洛曾经读过叶向高的传世文集。发现这人其实非常有意思,就叶向高自己的文章来看,他是一个看事情看得很透彻,同时又忍不住写文章私下抱怨的人。
叶向高的老师申时行还活着的时候,叶向高就多次写信向申师傅抱怨内阁工作的环境是多么恶劣。不但说自己不想干了,还说应该裁撤内阁,尽复洪武祖制。奈何,叶向高想跑跑不掉,裁阁裁不了。所以只能在内阁勉力维持,直到方从哲和吴道南上来顶缸。
“就怕叶次辅他‘举杯消愁愁更愁’啊。”王安笑着点了点头。
“那朕就不管他了。”朱常洛耸耸肩,又指了指方从哲屁股下的凳子。“说吧。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方从哲的心情稍微松快了些。“回皇上。昨日,臣等五人与李如伯、李怀忠、李效忠父子商论出兵朝鲜事宜。崔景荣和沈有容提出,仿照先唐伐高句丽故事,自山东登州境内蓬莱、成山两地兴两路舟师,直临平壤与汉阳。同时,再兴一路陆师,自镇江南下鸭绿江,控制义州到昌城一带所有城、堡,备防奴贼南下。”
“昌城在哪儿?”朱常洛闭着眼睛,问道。
“回皇上,昌城位于义州上游,再往上就是山岭了。”方从哲记得很清楚。
“主子,要用地图吗?”王安问道。
“不必了。只是一个昌城而已。”朱常洛仔细想了想,很快就在脑海里绘出了山东半岛、朝鲜半岛,以及夹在“二岛”之间的渤、黄二海之轮廓。渐渐地,几条带着箭头的线也出现在了这幅图上。
“李如柏怎么说?”朱常洛睁开眼睛。
“李如柏说自己并无渡海作战的经验,因此也就没有对此略发表异议。”方从哲回道。
“要多少兵马?”朱常洛点了点头。辽东明军确实没有渡海作战的经验。在这方面,久历南洋并先后在福建海面击溃倭寇、谕退荷兰并招降海寇的沈有容确实更有发言权。而朱常洛也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崔景荣发函召沈有容进京充作监护朝鲜的军事主官。
“回皇上,”方从哲说道:“蓬莱至平壤一路,用兵一万。成山至汉阳一路,用兵一万五千。而义州至昌城一路,则直用镇江兵马接管城防。”
“二万五千人?朝鲜而已,用得着这么多人?”朱常洛对朝鲜军事力量的轻视,比李如柏更甚。
客观的说,李氏朝鲜在明、金之间采取“首鼠两端”的外交策略,除开鲜王李珲自身的因素,也是因为李氏朝鲜的军事实力实在孱弱。
或者说,大明这个“慈父”当得实在是太好了,以至于把李氏朝鲜这个“孝子”给养废了、惯坏了。现在,“孝子”皮痒了,竟敢与邻居的“流氓”过分亲近,这也就是徐光启所谓的“鲜奴之交已合”。这种时候,“慈父”就需要适当地教训一下这个儿子,顺便帮他长长志气,强健筋骨,这也就是“监护”。
慈父教训儿子,用皮鞭抽一抽也就行了。一口气派出去二万五千人,这是要上大棒给这儿子打死吗?
方从哲倒是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轻视朝鲜。这可是同时派出两路兵直临平壤和汉城两大重镇。虽说朝鲜人不一定会抵抗,但鲜王李珲若真是狗急跳墙组织抵抗。一时又拿不下汉城,天兵的处境不就尴尬了?
“回皇上,”方从哲思考片刻,解释道:“兵行奇招,必行速决。发二万五千兵,并携火器以备攻城,必能保兵事万全。而且,除了兵家上的考量,我兵还要维持各城的稳定。尤其是天兵初临鲜境之时,强盗匪寇若趁乱生事,坏的也是我朝的名声。待局势稳定,可逐渐收兵,或令兵卒北上援辽。”
“嗯,稳妥点也好。”朱常洛想了想,点头道:“你们准备从哪里找这二万五千人出来?”
“发山东兵一万,驻通州援辽南兵二千五百,余下一万二千五百,则发京营兵。驻通州援辽南兵本为新募,改调朝鲜也是曲线援辽,而抽调山东及京营兵所造成的缺口,可敕令都督府抽调军户或军户余丁缓缓补充。如此,就可在最短的时间内发兵朝鲜。亦不至兵员过缺。”方从哲一口气把用兵补兵以及师期的问题全给说完了。
“可以。”朱常洛直接点了头。“但朝廷要以什么名义把这一万五千人调过去呢?”
方从哲已经想过了。“臣以为,可用加固海防备防倭寇的名义,将这一万五千人调去山东。”
“山东哪里还有什么倭寇需要备防?”朱常洛说道。
“皇上,”方从哲说道,“这只是一个暂时掩人耳目的手段。只要掩盖到两路兵马东出朝鲜就行了。”
“也是。”朱常洛又问道:“从京师到登州要多少时日?”
方从哲说道:“京师至登州共一千六百里,正常行军需二十日。到登州后,再用十日修整准备,即可万全出发。”
“也就从拔营到就绪,需要一个月?”
“是。”
“不妨从容些。把师期定在五月一日吧。”朱常洛说道。
“是。”
“好了。”朱常洛摆摆手。“你下去安排吧,就照这个计划办。哪些衙门需要旨意,内阁尽快拟出来,朕好签字。”
“这”方从哲站了起来,但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首辅还有话说?”
方从哲本以为皇帝会问一下三路兵分别由谁带领,这样他就能顺势把袁可立北上辽东,绕道镇江的事情说出来。“是。臣还有一事,望圣上定夺。”
“你说。”朱常洛向下招手。
方从哲会意,又坐了下来。“袁可立想与沈有容兵分两路,在京营兵及通州南兵南下登州时,独自北上,先去辽东转一圈,好与熊廷弼商议东西掎角,共扼奴贼的方略。最后他将在镇江停留,并亲自率领镇江兵过鸭绿江接管义州防务。”
“去辽东?”朱常洛的眉头皱了起来。
“从义州至汉阳不足一千里,快马加鞭,星夜驱驰,不需十日就能赶到。这中间的空档,可以让总兵官暂将废王软禁,严加看护,等待监护宣谕。”方从哲还是支持让袁可立先去辽东走一圈的。
“.”朱常洛没有接话。
方从哲以为,皇帝是在顾虑总兵武将不宜理政的问题,于是又道:“沈有容素有儒将之称,行事向有分寸,从不鲁莽行事。东征之前,再耳提面命,应该不会有事。”又等了一会儿,见皇帝还是不接话,方从哲放弃坚持了。“皇上如果觉得不妥,臣去回绝他就是。”
“等几天吧。”朱常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待沈阳的战报传到北京,再考虑也不迟。”
辽东以东,鸦鹘关外。一个专司猎头小队穿越无人驻守的夯土长城,进到了金国占领区的深处。
“哥。咱们真的要在长城以外活动吗?”李显拉了拉丁修的衣袖。“还是回去吧。”
“你该叫我什么?”丁修甩开袖子白了李显一眼。
“丁、丁队总。”李显讪讪地缩了缩脑袋。
“这不就得了。我是官儿,你是兵,听命令就好了。”丁修朝天上扬了扬脑袋,整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呵。”队伍末尾,一个并不算娇柔的女声,清晰地传到了丁修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