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么?”丁修转过身,歪过头,一脸标准的恶人相。
“你算什么狗屁的官儿?”丁白缨四下看了看,不见有人马活动的踪迹,声音就稍微大了些。“几品啊?”
“你个南人不要太嚣张啊,”丁修两手环抱胸口,“我忍你很久了。”
“忍不了就不要忍啊。”丁白缨平伸右手,挑衅般地朝丁修勾了勾。
“我可有五个人。”丁修蛮归蛮,但确实打不过丁白缨这种习武多年的练家子。
“不,你只有一个人。他们不会帮你的。”丁白缨左右环顾,只看见四张畏畏缩缩又疲惫至极的脸。“这出城都快十天了,除了打兔子,就是吃狍子。奴贼一个没见到,倒是剥了好几张兽皮下来。”丁白缨指了指一个背着包袱的壮汉,轻蔑地说道:“丁队总,咱们什么时候改行做皮货生意了?”
“你懂个屁!”丁修说道,“老子就是为了把你们这帮憨货安全的带出长城,所以才选了这条路。快到四月了。奴贼那边肯定有大举。这时候,你不避着走,要是碰到骑马的斥候,就你那点儿花拳绣腿的功夫,一个冲锋都顶不住。到时候,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倒是无妨,抹脖子死就是了。但你这个婆娘,怕是死也死不安生哦.”说着,丁修还颇为流氓地揉了揉自己的胸口。
“你再给我说一遍!”丁白缨的脸一下子就被这番挑衅给气红了。但她到底没有冲自己人拔刀。
“呵!你叫我说我就说?”丁修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好啦,丁师傅。你不要管他,”李显凑到丁白缨的面前,劝解道。“他这个人没念过书,您别跟他计较。”
啪!
一个小石头飞过来砸到了李显头上。
“混蛋东西!老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再造父母!你他娘的胳膊肘就这么给老子往外拐的?”丁修怒骂道。
“您确实没读过书嘛。”李显缩了缩脑袋。
“哼,也是。”丁白缨侧过脸,朝李显笑了笑。
李显脸一红,又不敢直视丁白缨了。
“丁队总,”丁白缨叹了一口气。“现在咱们出了长城了,又往哪儿走啊?”
这一路,领队的丁修一直不说最后的目的地,众人也没经过什么显见的地标,直到刚才,余下的五人才知道原来丁修是要带着他们出长城。
“从这儿往南走二里地是鸦鹘关,”丁修狞笑着问李显道。“告诉咱们的丁师傅,出了鸦鹘关,再往东北走八十里是哪儿啊?”
“是、是赫图阿拉!?”李显大惊。
第505章 富贵险中求
“你疯了吧?要带我们去贼巢!?”丁白缨一时没什么反应,可另一个被派给丁修的兵士却激动地叫了起来。
“苏老九,别他妈吼那么大声!”丁修瞪了那人一眼,指着丁白缨说道:“我没说要带你去赫图阿拉。真是,一点儿定力都没有,人家丁师傅一介女流还没怪叫呢。”
“.”丁白缨拧着眉头,没接丁修的茬。不过要是换个地方,她一定会给这个混球来上一下狠的。
“她知道个屁!老子就是从贼巢里逃出来的,那不是人待的地方!”苏老九央求道:“回去吧!咱们回去吧!”
大明万历四十七年,金国天命四年七月,努尔哈赤携萨尔浒战胜之势,先破开原,后袭铁岭。
苏老九原本是铁岭的矿徒,在铁岭被攻破之前,他甚至有些期待奴酋老爷行青天故事,狠狠地治一治那些贪婪成性的镇守官员,给他们这些饱受压迫的居民出一口恶气。
可想象中的青天并没有到来,等到他们的,是更加残酷的剥削迫害。如果说,大明的镇守官员是敲骨吸髓般的贪赃枉法,而努尔哈赤手下的旗主武将几乎就等同于字面意义的敲骨吸髓了。铁岭破后,努尔哈赤下令尽杀士卒,并“屯兵三日,论功行赏,将人畜尽散三军”。据报,铁岭陷后,城内军丁死亡四千余人,城乡男妇被杀被掳不下数万。
对苏老而言,在赫图阿拉被当成牲口使用的那一年,是人生中最灰暗最恐怖的一年。跟赫图阿拉比起来,铁岭的矿洞都算是世外桃源,至少下矿干活儿,还能混个温饱,不至于被异族人拿去当成牲口往死里驱使,快死的时候还被虐杀取乐。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丁修看向李显,又指了指自己。“他也是铁岭的,也是被俘逃走,老子也被俘逃走的,怎么就你一个狗日的下软蛋?”
“下软蛋就下软蛋吧,老子不想回去送死!”苏老九仍然很激动。
“苏老九,说话就说话,不要再喊了。”这时,走在队伍前方,一直保持着警惕的威宁堡夜不收忍不住回了头。“还有丁队总,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做什么?别卖关子了。”
“我问你们,”丁修没有直接回话,而是反问道:“我们这一趟出来是为了做什么?”
“割脑袋换银子。”那个背着包袱的壮汉很质朴地说道。
“这不就对了嘛,还是你老崔看得最是通透!”丁修赞赏地对崔姓壮汉点了点头。“咱们出来做事,无非为了割猪头,找朝廷换赏钱。哪里的野猪最多?当然是野猪巢的野猪最多.”
“这不还是去赫图阿拉吗!?”苏老九满脸都是恐惧。
“苏老九!”丁修忍不住了,冲上去狠狠地给了苏老九一巴掌。“你他妈的要是再狗叫打断老子说话,老子就揍死你!”
丁修的话虽然难听,可在场的其他人也不希望闹出太大的动静,惊到林间的野猪。所以也都向苏老九投去不善的眼神。
苏老九捂着脸,委屈地说道:“我他妈从那里逃出来还没半年,你他妈又给老子往回带。”
苏老九的话引起了李显的共鸣,他虽然没有叫唤,但眼神里也还是渐渐地蒙上了恐惧的神采。但侧头瞥见最能打的丁师傅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很快又安心了不少。
“死不了你的。”丁修白了苏老九一眼,继续说:“用你那傻狍子一样的脑子好好儿!现在是三月,最适合用兵的季节。奴贼饿了一个冬天,怎么可能不出大兵南下辽沈打草谷。这会儿,就是赫图阿拉最空虚,最虚弱的时候!”
“贼巢再虚再弱也不是我们六个人能去的。”苏老九这回总算没有再叫喊了。
“唉,天爷!”丁修长叹了一口气。“苏老九唉,你他娘的能别用屁股想事情吗?奴贼兴兵大掠,不可能只征发赫图阿拉一城的精壮,围聚在大野猪巢附近的小野猪巢一定也是守备空虚。我们有六个人,当中还有一个高手,”丁修反手指了指丁白缨。丁白缨却只白了他一眼。
“只要能找到一个青壮不足十人的小村落,再趁夜偷袭,就能他妈地发一笔横财!诸位,想想吧,要是能带两个脑袋回去,就算扣了上面的也能拿八十两银子。”丁修说得神采飞扬。“现在朝廷在全辽垦荒屯田,虽说这些田都是朝廷用来供给军需的军屯官田。但打完奴贼,那些外地兵撤走之后,肯定会编户发卖,有了这笔钱,咱们就能买好大一片田土。等打完仗了,是不是就是一方地主了?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怕死还挣什么钱!我的话就撂在这儿了,谁要是还想走,现在就可以沿着长城滚回去了。”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丁修这番话说得崔老六和夜不收食指大动,就连苏老九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向往的神情,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和地主老财的安逸日子,那种恐惧便切切实实地消了下来。
“奴贼兴兵大掠,”这时,李显很不合时宜地小声问了一句:“辽沈要是守不住该怎么办?”
“我!”丁修转头就是一声喝骂,“关你屁事,这他娘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吗?你怎么不想想皇上今天晚上吃什么?”
“呵。”不知道是被逗笑了还是被气笑了,总之,丁白缨忍不住笑了一声。也勉强算是合了群。
傍晚时分,如血的夕阳渐渐沉入地平,将淡蓝的天空染成了绚烂的橙红色。橙红色的蜿蜒流影就像熔化的金子,在天际间缓慢地流淌,将云朵也染得火红。余晖洒在大地上,给世间万物都披上了一层血色的外衣。
“差不多到饭点儿了,奴贼也该生火做饭了。老阎,”丁修停下脚步,望着那个眼神烁烁的夜不收,指着远处的一棵大树说道:“你爬上去看看有没有炊烟。”
“好。”阎姓的夜不收很利索,他只简单地应了一声,就把着枝丫、顺着树干爬上那棵足有七八丈高的大红松。
“我们也吃饭吧。”丁修并不觉得阎姓夜不收能很快找到猎物,于是朝崔老六招了招手。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携着足以支撑三天的干粮,但这是走散之后的应急储备,并不轻易使用。这队猎头小队平日食用的粮食和水全装在崔老六背后大包里。从分工上来说,崔老六就相当于丁修小队的辎重兵。
崔老六来到众人面前,放下并打开背包。
打开背包后,崔老六先是取出一张叠放在食物上的袍子皮,和几张已经开始换毛的雪兔皮。这是一行人一路上的意外收获。
接着,崔老六才从背包里拿出盐巴、干饼以及几包用兔皮裹着的鲜烤狍子肉。在这些食物的旁边,还有一些风干了的盐腌肉,这是外派的猎头小队独有的特殊伙食。不过,既有鲜烤的狍子肉,众人就也把这些干货储备给留下了。
尽管众人在行进的路上补充了不少猎物肉,但看崔老六往下伸手的样子就知道,干粮的储备还是肉眼可见的减少了。
“拿去。”丁修捡起一块儿最肥美的盐烤肉扔给李显,随即又拿过一块儿硬得硌牙的干饼递到了丁白缨的面前。“你牙口好,就吃这个吧。”
丁修递给丁白缨的,是一块名叫“光饼”的标准军粮。这种军粮的制作方式,是先将小麦磨成粉,然后加上盐、碱、水,揉团搓成条状,最后分割压扁后烘制成圆形饼。
这种饼状干粮的直径约一寸半,厚约半寸。饼中间留有一孔,以便士兵成串挂于脖上。随时可吃,较为方便。《闽杂记》中有载:今闽中各处皆有,大如番钱,中开一孔,可以绳贯。
因为选材得当、烘烤得法,所以光饼不止有着便于携带、富含营养的特点,而且存放时间很长,即便在潮湿闷热的南方也不会轻易腐坏,在干燥的北方,保质期甚至能以月计。
而这种流行于南方的军粮之所以出现北方,是因为一个叫戚继光的南方人,在隆庆二年,在时任蓟辽总督谭纶的推荐下,总理蓟州、昌平、保定、辽东四镇练兵事务。这种“光饼”也就随着练兵,传到了北方军中。
可以预见,如果现在的皇帝驾崩并获得了一个“光宗”的庙号,那么这个“光饼”就得避讳改名了。或许可以叫“戚公饼”?
“哼,”丁白缨才不管这流氓的挑衅。她自己拿了一个光饼和一块儿狍子肉就走去一棵大树下盘腿坐着了。“我从不受嗟来之食。”
“嘁。”丁修也白了丁白缨一眼。“不吃你别拿啊。”
“这是朝廷发我给的,又不是你发给我的,我凭什么不拿?”丁白缨拧开随身携带的葫芦,小心翼翼地在光饼上浇了几滴水。待饼面完全吸水发软,她才将那软化的一块儿咬下咀嚼。
“丁师傅,”李显凑拿着自己的晚餐来到丁白缨的身边蹲着。“小子想请教您一个事儿。”
“问吧。”
“您为什么肯到北方来啊?”李显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问?”
“南方多好啊,温暖、安逸,还没有兵祸。”李显说道。
丁白缨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南方也不是没有兵祸,至少有海盗和倭寇。”
“总比这儿好吧?”
“这倒是。”丁白缨点点头。直到现在,她仍旧记得途经广宁时,几百鞑靼骑兵冲击商队的场面。这种对辽东而言稀松平常的景象,是南方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的。
“那您为什么要来北方啊?”
“.”丁白缨放下面饼,拔出随身的小刀,艰难地切下一块带油的狍子肉,然后用刀尖插着塞进嘴里,最后只憋出一句:“秦将军不也是南人吗?”话虽如此,但直到现在,丁白缨也没能见到秦良玉。
“可秦将军是受朝廷册封的土司啊。她老人家是奉旨来的。”李显没那么讲究,直接就用牙齿撕扯。
“我倒是想奉旨过来,可皇上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给我传旨。所以我就自己来了。”
“您是想建功立业?”
“朝廷也没说不让女人挣军功吧?”
“那挣了军功之后呢?”李显接着问道。
“我怎么知道,先挣了再说吧。”丁白缨略有些烦躁地朝李显挥了挥手。
李显没走,仍蹲在丁白缨的身边。“丁师傅。”
“干什么,”丁白缨的语气硬了不少,都快赶上没泡水的光饼了。“食不言、寝不语,你小子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您是高手,能教我几手傍身吗?”李显低着头,讪讪地问道。
“这个可以,”丁白缨半开玩笑地说道:“只要你磕头拜师,再改姓丁,我就教你。”
“磕头拜师可以,但也不必改姓吧,”李显憨憨地笑了笑。“又不是入赘。”
“入赘?入赘好啊。”丁修没皮没脸地凑了过来。“她这种母老虎就喜欢你这种读过书的小白脸。到时候,她立了功,皇上封她做女将军,再许她‘封夫荫子’。你也可以得个诰命嘛!”
他这一插话,把原本安静吃饭的崔老六和苏老九都逗得笑了起来。
“滚!”丁白缨气红了脸,捡起一块儿石头朝丁修砸去。
“嚯哟,”丁修竟然一个闪身躲开了。“好险!丁师傅,我正好姓丁,也不必改了。您教教我呗。”
“你怎么好意思的?”丁白缨惊讶于这人的脸皮竟能厚到如此地步。
“我怎么不好意思,”丁修还是凑了上去。“就说你教不教吧?”
“不教。你给我磕头我也不教。”丁白缨皱着眉头,起身换了一棵树作为倚靠。“要是收了你这种没正形的徒弟,师傅非得把我逐出师门不可。”
“嘁,不教算了。”丁修干脆在丁白缨原来的位置坐下了。“爷还不稀得学你那套花拳绣腿呢。”
第506章 侦查
“丁队总,丁队总!”晚饭吃到一半,那个阎姓的夜不收突然从树上下来了。下来的时候,他的嘴里还在嚼东西。“咱们的附近起了三处烟柱。”
“你这吃食都快喷我脸上了,有必要这么急吗?”听到这话,丁修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不过在面儿上,他仍旧维持着一副笃定淡然的神采。“咽下去再说话。”
“嗯。”夜不收忙将那口面饼咽下肚,接着又打开水袋,用水袋里最后的储水润了润嗓子。
“说吧,都在哪儿呢?”丁修“不慌不忙”地迎上去,李显、丁白缨、苏老九、崔老六等四人也各自围拢过来。
阎姓夜不收指着那棵被他攀爬过的树。“那棵树的正北,东北偏北,西北偏西各有一片烟柱。更远的地方似乎还有不少人烟,但那些人烟实在太远,我看不清楚。”
“远的无所谓,”丁修摆了摆手。“我们只要在这三个里挑一个合适的杀过去就行了。”
“最近的是哪个?”苏老九凑上来问道。
他实在不想继续往北走了。穿过长城之后,每多走一步,苏老九的心里就会平添一份慌张。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能给他惊一跳。
“最近的一片烟柱,是东北偏北的那个。那片烟柱距咱们这儿大概只有个二三里地的样子。但那一片的炊烟很密,粗一看至少有一二十柱,应该是一个大聚落,”夜不收看着丁修,微微地摇了摇头。“至少对我们六个人来说是这样,我觉得,我们还是别往那边走得好。”
丁修还没来得及接茬,苏老九就接着就问话了:“最小的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