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321节

  宣明居里,皇帝钦点的朝鲜监护,现任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捧着一盏已然没了太多热气的茶水,望着朝他走来的徐光启。袁可立的右手边,有一个正烧着水的小火炉、一个大茶罐儿,以及五个空的茶盏。

  “我给过他小费了,他居然还敢找你讨要钱。”袁可立也不站起来。

  “他没有讨要,是我主动给他的。”徐光启在袁可立的对面坐下了。

  “你倒是心善。”袁可立放下手上茶盏,拿过茶罐儿并打开。“喝浓茶?”

  “我自己来吧。”徐光启伸出手。“礼卿是什么时候来的?”

  袁可立不听徐光启的话,坚持给他泡了一盏极浓的茶。“没等多久,差不多一刻钟吧。”通政使司是离这儿最近的一个衙门,而且官员们往往不会卡着快散衙的时候过来上题本。所以袁可立早早地就把官服换下来了,一散衙的时候就过来了。

  “呵呵,”徐光启轻笑道:“礼卿似乎很不高兴啊。”

  “莫名其妙地得了个苦差事,没法儿高兴。”袁可立放下水壶,将浓茶推到徐光启的面前。他视线也顺着茶盏运动的轨迹,一路滑行到徐光启的脸上。“是你向上推荐了我吧?”

  “是。”徐光启坦然地对上袁可立的目光,伸出一根手指将那盏茶勾到了自己的面前。“我觉得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你怎么不自己去?”袁可立侧过头,移开视线。“‘窃考词臣奉使该国,自有成规,臣今自荐,愿当此任’这是你自个儿写的吧?”

  “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没法去。”徐光启并不仔细解释原因,他知道袁可立自己能想到。

  “也是。”袁可立确实很快就想通了。“但你怎么也该给我打个招呼吧?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这也太吓人了。”

  “我不能说。”徐光启摇摇头。

  “你信不过我?”袁可立颇为幽怨地说道。

  “我当然是信得过你的,但上面给我打过招呼,我不能不听。如果今天你一脸坦然地答应了,那上面就该信不过我了。”徐光启叹气道。“你勉强委屈一下吧。”

  “好吧。”袁可立伸手去拿徐光启面前的那盏茶。“我给你换一盏吧。”

  “不必。苦茶既然已到嘴边,哪有推回去的道理。”徐光启吹去浮雾,轻轻地抿了一口,吟诵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人家李太白喝的是酒。”袁可立调笑着白了徐光启一眼。

  “我不过寂寞‘圣贤’,你才是那个饮苦酒者。”徐光启笑道。

  “这么说,我还得向你谢你成全了?”袁可立亦是微笑。

  “也不用。”徐光启收敛了笑容。“你别让我晚生寂寞就好了。”

  “不会的,上面不是给我配了两员虎将吗?”袁可立侧头望向窗外的李宅,却恰巧看见联袂而来的本兵崔景荣和副将沈有容。“他们来了。我们还是迎一迎吧。别让那小子再敲一笔小费。”

  “好。”徐光启也向窗外望去,但这会儿,崔景荣和沈有容都已经进了酒楼。他只看见李家的宅邸。

  崔、沈二人抵达酒楼后不久,载着首辅方从哲的轿子也落到了这家酒楼的门口。方首辅没把他的一品文官服换下来,只套了一袭裹身的斗篷大氅就在小厮的引领下来到了四人面前。

  关上门,众人按次序相互见礼。那小厮怎么也想不到,他今日竟一连迎了五个通天的高官。

  见了礼,方从哲也不落座,直接就说道:“诸位久等了,我们这就走吧。”

  “叶次辅他老呢?”沈有容小声问道。

  “进卿他回去了。”方从哲说道。

  “为什么,不是一早就说好了吗?”沈有容愣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方从哲的表情有些微妙。“你还是自己问他吧。”

  实际上,叶向高之所以没来,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皇帝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参与今早的秘密会议,他不过是沾了沈有容光。如果沈有容没有在他家下榻,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落脚。那么他大概率是收不到那一道秘密参会邀请的,只会向史继偕、沈、刘一、韩那样被蒙在鼓里。

  叶向高觉得自己不被需要了,于是难受了,失落了,回去喝闷酒了。

  “好吧。”沈有容点点头,弯腰拿起了一个从兵部带来的卷轴筒,跟在四位文官的身后离开了酒楼,朝着李家走去。

第499章 老薪重燃

  来到宅院门口,方从哲亲自上手,把着门环叩响了李家的大门。

  门很快开了,迎出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但身姿仍旧挺拔、眼神依旧锐利的老翁。这是李成梁卸任之时的从辽东带回来的亲兵之一。这些人以前跟着李成梁冲锋陷阵,现在李家也给他们一份儿差事,供他们养老。

  “诸位先生有何贵干?”那老亲兵快速的扫了这些人一眼。眼神最后定格到排在队伍末尾的沈有容身上。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个武人,说不定还是个将官。

  方从哲微笑道:“我们要找李子贞,他在家吗?”

  “敢问先生是?”老亲兵问道。

  方从哲没有回答,而是解开系住斗篷的绳子,将胸口的仙鹤补子展示给他看。“李子贞在不在?”

  老亲兵瞳孔一缩,直接开了门。“二老爷就在家里,诸位先生请进!”

  方从哲系上绳子,带着众人跨进了李家的大门。

  宁远伯的宅邸经过数次扩建,如今已颇具规模。光是独立的院子就有六座。在李成梁还活着的时候,这几座院子分别属于李成梁本人,以及他的长子李如松,次子李如柏,三子李如桢,四子李如樟,五子李如梅。如今,李成梁,李如松,李如梅都已过世,他们的院子就分给了本系其他的后人。

  李如柏居住的院子位于正院右侧。李成梁过世后,李如松长子,也就是李如柏的大侄儿李世忠曾一度建议他二叔搬到爷爷的院子当家。但李如柏不想跟侄儿争宁远伯的爵位,也不想管家,就明确地拒绝了。而李世忠自己在没有得到爵位之前,也不敢以家主自居。因为如果皇帝就是要按父死子继的规矩把宁远伯爵位封给嫡次子李如柏,那么李世忠也没有任何办法,于是中间的院子就一直空置着。空置到辽东越来越乱,空置到袭爵宁远伯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当老亲兵找到李如柏的时候,李如柏正仍旧像那样,一脸颓相地仰躺在院子里躺椅上,痴痴地望着天空发呆。他这既是在等晚上的饭点,也是在思考过往的人生。

  尽管仁慈的新皇帝在去年的廷议上,公开为萨尔浒一战惨败定了调子,并当场否决了朝野上下对李如柏的指控。让他不再处于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无措当中。

  但这一切就是全部了。皇帝并没有再启用他,甚至再未向他传达过什么旨意,就像完全忘了他这个人一样。

  一开始,李如柏还以为皇帝只是在思考能将他放到什么地方。但半年过去,李如柏明白了,这天下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从辽镇到陕镇,从山东到两广,天下有这么多合用的人才,有什么必要非得顶着舆论的压力用他这种满身争议的老将呢。皇帝保护他,更多的只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或者政治表演。

  皇帝陛下并不需要他,而是需要借着保护他,来定下整饬言路的政治基调,以全力支持熊廷弼的固守策略。这很高明,也很正确。不过却实在让李如柏深感沮丧。

  李如柏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枪杆退化成了旗杆,只需要竖在那儿,而不需要顶着枪尖去捅谁。

  李如柏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就这样了,于是想写一本自传,或者回忆录之类的东西记述一下自己的生平。可是,李如柏的回忆虽然不少,但他的肚子里实在没屯多少的墨水。千头万绪涌到了笔尖,只剩了“难落笔”三个字。

  可是,就算真写出来又能怎么样呢?波涛汹涌、热血豪情的前半生,落到终章恐怕也只能是笔锋倒转,写下“不战自退,圣明免死”八个字了。

  失败,实在是失败!有时,李如柏真想像他那鲁莽的兄长那样,战死的进军路上,哪怕只有一个衣冠冢,那也是带着荣光的衣冠冢。

  不过,如果时间真的回溯,李如柏又重新回到那大雪纷飞的战场,他还是不会硬着头皮,拒绝接受杨镐撤兵的命令,带着手下的人去换一个力战而死的美名。那不是什么支援友军,而是自寻死路。

  “二老爷。”老亲兵小跑到李如柏的身边,轻声呼唤道。

  “嗯,怎么啦?”李如柏也不站起来,就只是偏过头,用死气沉沉的眼神看向那老亲兵。“该吃饭啦?”

  “吃什么饭啊,”老亲兵颇有些兴奋地说道:“有人登门,说是要找您。”

  “呵,还有人登李家的门啊?”李如柏自嘲笑道,“谁啊?该不会又是锦衣卫和巡城御史吧?”从李如柏、李如桢先后因为辽事论罪以来,他老李家的门前就只剩下“冷落鞍马稀”了。最近一次被主动找上,就是巡城御史带着街道房的锦衣卫和兵马司的兵卒上门调查他家的常住人口。

  “小的也不知道那些人是谁,至少带头的不是锦衣卫,而是一个穿仙鹤补子的老大人。”老亲兵摇头道。

  “仙鹤!?”李如柏一下子就支棱起来了,他大喊了一声:“来人!”一品文官找上门肯定不是小事!

  “二老爷。”很快就一个还算年轻的仆僮应声跑了过来。

  “快快快,伺候更衣,”李如柏撑着躺椅的扶手,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椅子上摆了起来。“把我最体面的那身儿衣服拿过来!”

  “是!”仆僮转身跑去,李如柏也跟着那仆僮朝着正房走去。

  但刚走出两步,李如柏就站住了。他回过头,看向那老亲兵:“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啊!请到大院儿的会客厅,上茶上点心!拿最好的东西出来招呼,别怠慢了。”

  “已经请进来了,正在那儿等您呢。”老亲兵会心一笑。

  “老滑头,到底还没老糊涂,懂事!”李如柏不废话了,转身径直去了正房。

  

  方从哲等人并没有等太久。仆人前脚上茶,李如柏后脚就过来了。

  一进到会客厅,李如柏先愣住了。

  他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客座首位的首辅方从哲,扫眼往下,还有本兵崔景荣和礼书徐光启。至于并坐在方、崔、徐对面的袁可立和沈有容,李如柏虽然一个也没认出来,但觉得都有点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这群人联袂而来,是要作甚啊?

  李如柏开始紧张了,他继续往前走,手脚竟不自觉地略微顺拐了起来。

  “子贞,好久不见了。”方从哲站起身,带着众人迎向李如柏。

  “不佞拜见方首辅,拜见崔大司马,拜见徐大宗伯,”李如柏先是规规矩矩地向方从哲、崔景荣、徐光启行礼,接着转身看向袁可立和沈有容。“不佞李如柏,请问二位尊姓大名?”

  “不才通政使司左通正袁可立,贱字礼卿。”袁可立行礼道,“见过李将军。”

  “不才山东海防副总兵沈有容,贱字士弘。”沈有容行礼道,“见过李将军。”

  李如柏又是一震,来不及多想,李如柏赶紧还礼道:“原来是袁少银台和沈副将。久仰二位大名,失礼了。”

  “哪里。”袁可立、沈有容谦辞再拜。

  行过礼,李如柏又转向方从哲。他那并不昏花的老眼里仿佛跳闪着跃跃欲试的火苗。“方首辅携诸大臣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啊?”

  “子贞,咱们能换个地方说话吗?”方从哲微笑问道。

  “换什么地方?”李如柏一愣。

  “换个幽静的地方,我们想找你单独聊聊。”方从哲侧眼看了看李如柏身后李家仆人。

  “方首辅这是怕隔墙有耳?”李如柏扫视一圈,说道:“但这都是不佞的家人啊。”

  “还是换吧,”方从哲坚持道。“我们要说的事情,只有能听的人才能听。不然我也不会套着这身儿斗篷过来了。”

  “好吧。”李如柏没有感到冒犯,反而觉得兴奋。内阁首揆带着本兵亲自登门,还要单独说话,这显然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讲。说不定还是出自皇帝授意,要是真能复出,那自己的人生就还没有结束!

  李如柏当即挥退随侍的仆人,独自带着方从哲等人来到了他的院子。

  一进到院子,立刻有仆人迎上来招呼。“二老爷,诸位大人。”

  “把院子里人都叫出来,让他们去外边儿待着。”李如柏严肃的吩咐道:“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能进来!”

  “是。”仆人跑着去叫人了。李如柏也领着方从哲等人朝着后院儿茶室的方向去了。

  清场的效率很高。不多时,李如柏院子里的家人、仆人就清掉了大半。但是李如柏两个嫡出的儿子,李怀忠和李效忠却主动找了上来。

  “爹,您这是要干”来到茶室,李怀忠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去了。刚进门,两兄弟就呆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也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那为首的老头儿不是方从哲吗!还有崔尚书和徐尚书!

  李怀忠呆呆地眨了两下眼睛,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诗来:仙之人兮列如麻!

  “谁让你进来的,”李如柏横了这俩儿子一眼,吼道:“滚出去!”

  “哦。”李怀忠快五十了,但让老爹这么一吼,却也立刻就蔫儿了。

  “李将军,不必这么凶嘛,”坐在次末席的袁可立突然开口了。“也让他们进来吧。”

  “可以吗?”李如柏却是看向方从哲。

  “当然。礼卿才是主事的人。我不过居中协办。”方从哲笑着点了点头。皇帝授予袁可立的权限相当大,不但给了他几乎等于朝鲜“太上王”的职权,还允许他随自己的需求点选推荐合用的将官。

  而袁可立想要的头一个人,就是李如柏的大儿子,曾任管义州参将事副总兵李怀忠。只要李家的忠诚不是问题,那么自然没有闲置这些中生代将领的理由。

  李如柏深深地看了袁可立一眼。

  心中竟然有了些略带错愕的了然:朝廷怕不是要把熊廷弼给撤了。而这个袁可立或许就是新任的辽东经略。

  但为什么要撤熊廷弼的职呢?李如柏想不通。

  李如柏不喜欢那个江夏蛮子,很不喜欢。不过在他看来,这会儿也没有比熊蛮子更适合经略辽东的人了,按照辽东目前的局势,非要这种手条子够硬的人才行。这个袁可立手条子够硬吗?

  “还在外边儿站着干什么?进来站着啊。”李如柏收回视线,朝两个儿子招手。

  “是。”李怀忠和李效忠缩着脑袋走进茶室。

  “站住,”李如柏不满地说道:“你俩属蛤蟆的吗?戳一下跳一下。”

  “爹”李怀忠气幽怨地看向老爹,眼神里满是乞求:这里这么多人,求您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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