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316节

  朱常洛收拾好心情,继续在地图上挥舞他手里的指挥棒,布置势在必行的朝鲜攻略。

  

  “暂时就这些了。”临近中午的时候,朱常洛半甩似的将象牙指挥棒扔到了王安的手上。“收好。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要用。”

  “嘶!”王安被皇帝的动作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在王安的注意力全在皇帝身上,身手也还算矫捷,这才没让指挥棒落到地上。

  “保密的话,朕就不再多说了。你们各自心里清楚就是。”朱常洛回到台基上,把着宝座的扶手坐了下来。他冲朱由校打了个手势,说道:“你和骆思恭留下,其他人可以去光禄寺吃午饭了。”

  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很是疲惫。大家都以为这是皇帝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同时又被京中的谣言中伤折磨所致。

  首辅方从哲很会体谅君父。他跪了下来,说的却不是告辞的话。“九州万方的安危,中外臣民的福祉皆在皇上一人肩上,万望皇上保重龙体!”

  “万望皇上保重龙体!”其他人跟着跪了下来。

  朱由校也跪了下来,用含着一丝哽咽的声音说出了进入正殿之后的第一句话:“万望父皇保重龙体!”朱由校生怕父皇一个激动再晕过去。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朱常洛苦笑一声,微微颔首道:“朕没事儿,只是有点儿乏了,补个午觉就好。都去吧。”

  方从哲又给皇帝磕了一个。“臣告退。”

  “臣告退。”四文一武五员大臣叩了头,面君缓步退去。而骆思恭则仍怀着重新升起并逐渐强烈的满腔忐忑,跪在地上。

  朱常洛静静地望着袁可立、沈有容的背影。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有些话,当着他们的面还真是不好说。”

  “.”此话一出,骆思恭的气息凝滞了,连带着王安也紧张了起来。直到目前,皇帝只骂了他两句,还没有真正地发落他。

  “卫帅。”当最后一个背影也完全没入照壁,朱常洛缓缓地收回了眼神。

  “臣在。”骆思恭又给皇帝磕了一个头。

  “你起来吧。”朱常洛看向王安。“去给朕倒杯水来。”

  “是。”正殿里没有伺候茶饮小食的宦官或者宫女,王安只能现去膳房。

  “谢皇上。”骆思恭也站了起来。

  不等王安离开,朱常洛便继续对骆思恭说:“朕要你加派人手,牢牢地看着今天参会的几个人,还有他们的家人仆人,直到沈有容的部队登船出海!”

  “是!”骆思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一声也得答得格外有力。原来皇帝留他下来不是要二次发作。

  “还有,派人盯着朝鲜馆,记录馆内外使的一切出入。事无巨细,当天汇报。”朱常洛继续下令。

  “还是汇报给司礼监?”骆思恭听着王安远去的脚步声,小声问。

  “当然是汇报给司礼监。”朱常洛眼神微动,嘴角也微微地翘了一下。

  “是。”骆思恭偷偷地看了皇帝一眼,试图观察皇帝的表情变化。不过当他看过去的时候,皇帝已经收起了所有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疲态。

  “第三件事,是一个外差.”说了这句,朱常洛暂时沉默了。直到王安端着一个盛着一个壶子、三个杯子的托盘走过来,他才继续说道:“朕要你在监护行动开始的同时,派人在汉城设立一个直辖于指挥使司的锦衣卫外派千户所。并在朝鲜全境各大城镇设立外派百户所。各所经费皆出自朝廷,由指挥使司统一报批,不得找当地官府索要。”

  “百户所归千户所管辖,但如果情况确实紧急,也可以飞奏朝廷。”

  “原则上,外派锦衣卫只负责情报收集。除非收到朝廷的命令,否则不可直接干涉当地的政务和军务,更不得仗天使之名,凌虐当地百姓。”

  说完这些,朱常洛转头看向了朱由校。“朱由校,你觉得朕给外派锦衣卫的第一个任务会是什么?”

第491章 老子虎,儿子鼠,子孙后代全是猪

  朱由校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料父皇会突然问他。“啊?”

  “啊什么啊,”朱常洛探出身子,在朱由校的帽子上轻轻地叩了两下,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朕问你,你觉得朕给那些外派锦衣卫的第一个差事会是什么?”

  “父皇雄才伟略,儿臣如何知道。”朱由校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才要你想嘛。”朱常洛的视线飘到了王安端来的茶托盘上。

  王安提着茶壶一口气注满三个杯子,然后端起其中一个一口饮尽。又过了几息,他才将另外两个杯子分别递给皇帝和皇长子。“主子,大殿下,请用。”

  朱常洛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催促道:“你能想到的。大胆说,猜错了也不要紧。”

  “能不能请父皇给儿臣一点提示?”朱由校接过杯子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脸上逐渐浮现出沉思的神色。

  “不给,你自己想。”朱常洛将杯子递还给王安,顺嘴问:“王安,你觉得会是什么差事?”

  “呵呵。奴婢既愚且钝,完全没有头绪,”王安轻一轻笑,拿过杯子,又给皇帝倒了一杯白水。“不过,奴婢觉得,既是要锦衣卫做的事情,应该还是不好当着那些人说的吧?”

  “尽说些废话。”朱常洛假嗔道。

  朱由校愣了一下,瞳孔顿时一缩。“父皇,父皇您是不是没有改变主意?”

  朱常洛微笑着点了点头,“朕的儿子还是聪明的,朕确实没有改变主意。骆思恭。”

  “臣在。”父子、主仆说话的时候。置身事外,而且得不到水喝的骆思恭也一直在思考。在他看来,皇帝给外派锦衣卫的差事无非是紧紧地监视文臣武将,防止他们利用皇帝下放的超然权力给自己牟利,败坏朝廷名声。但他也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改变主意”?什么主意。

  骆思恭望向皇帝,正好与皇帝看了对眼。他不敢与皇帝对视,连忙瞥过头去。

  “有人告诉朕,说李珲得位不正,因此戕兄杀弟,幽禁嫡母,屡起大狱。如果真是这样,那李珲这一脉就必须废黜!否则就没有王法天理了。所以,朕给外派锦衣卫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朝鲜王世子李摄政之后,秘密搜集李珲杀兄屠弟,篡夺王位的切实证据。人证、物证、口供,不但要又多又齐。还要能串出证据链、故事线。”朱常洛凝视着骆思恭。“骆思恭,派得力的人去,你明白吗?”

  “是。臣明白。”骆思恭尽可能平静地应了一声。在他的后背,冷汗无声地流了出来。

  “很好,”朱常洛微微颔首,转头看向王安:“王安。”

  “奴婢在!”王安放下手里的壶子,摆出恭听的姿态。

  “你这就将骆卿带去司礼监,把那二十家法打了。用什么打,怎么打,你自己看着办。”朱常洛说道。

  “是。”王安侧头冲骆思恭笑了笑。

  “还有,锦衣卫的事情处理好之后。你再去东厂问问情况。下午报给朕听。”朱常洛接着下令。

  “是。”王安恭顺地应了一声,竟下意识地瞥了朱由校一眼。

  “都去吧。”朱常洛摆手。

  “奴婢告退。”王安行礼。

  “臣,叩谢圣上天恩。”骆思恭撩袍下跪,又朝皇帝叩首。

  

  骆思恭离开了,王安也离开了。整个大殿里只剩了皇帝和未来的皇帝。

  “那本奏疏你也看过了。”朱常洛望向朱由校。“对这个事情,你怎么看?”

  朱由校一听父皇这话,立刻站了起来,撩开袍子就要跪下。

  “你爹我还没有软弱到需要儿子的宽慰,坐回去,”朱常洛抬手止住了朱由校。“朕现在只想问你怎么看这个事情?”

  朱由校已然想了许多,他坐回到椅子上,摆正身姿,强忍住伤感叹气的本能,仍旧冲着父皇挤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儿臣以为,伪谶绝不足信。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是有人故意将皇妹襁褓夭折的殇情,和皇曾祖母信佛的旧事联系到一起,硬造了一场谣言。”

  朱由校向前挪了一点儿,似乎是想要有所动作。但他到底上了年纪,很难再像幼弟、妹那样向父亲表达过于强烈的情感。“皇妹的事情只是恰巧被人利用了。就算后宫无殇,皇妹健康成长,编排这出闹剧的幕后凶手也还是会利用别的事情制造谣言伪谶,把事情往李国臣被抓上靠。其目的,也无非是想通过吓阻父皇,使父皇不再继续追查那几桩糟心的案子。”

  “儿臣以为,咱们绝不能遂了那些人的愿,不只要把那几桩敛财蠹国的案子查清,还要把这个阴谋造谶的案子也查清!如此一来,也能告慰皇妹和皇曾祖母的在天之灵。”

  “父皇原以为,你会被这个伪谶吓住。你能这么想,父皇很意外,也很高兴,”朱常洛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事情。但此时,他也轻轻一笑,顺着这个话往下讲:“皇帝的言行和决定会影响很多事、很多人。有些人会因为你的决定得利,有些人会因为你的决定受损。最难能可贵的,是那些受了损或者不惜受损还拥护你的人。这样的人很少。世上多的,是那些因为得利所以拥护,因为受损所以反对的人。”

  “反对皇帝是很难的。因为皇帝的手上有着几乎无穷无尽的权力,可以用来消灭反对者。想要反对皇帝,但又想不被皇帝的权力消灭,就必须给反抗行为套上一层看起来很合理的外衣。比如天灾,兵祸,宫殿失火,或者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星象变易,这些事情都可以被解释为天崩地裂,皇帝失德。”

  “你一定要记住,有德无德的那一杆秤,并不在任何人的嘴巴里。更不在野间的舆论之中。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朱常洛深深地看着朱由校的眼睛。“父皇不教你如何判断是非对错,因为不一定教得好,你得自己看自己想。父皇只要你记住。皇帝一旦决定要做一件事情,那就一定要做完,不要管外面怎么说。”

  朱由校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问道:“那如果事情做到一半,发现稍微改变一下会更好呢?”

  “什么叫作‘更好’?”朱常洛问道。

  朱由校想了想,略有些腼腆地说道:“儿臣能不能用木工活计做个比。”

  “一事通,万事通。你说就是了。”朱常洛点头。

  朱由校说道:“有些妙笔雕琢,就是雕刻过程中的灵光一闪。这一闪的灵光,是设计之初绝想不到的。”

  “你这个例子举得好,”朱常洛思索片刻,说道:“理政治国,其实也跟刻木头差不了多少。一个政策制度从最初设计,到正式颁行,到产生影响,再到反馈调整,最后成熟定型,可能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就像票拟批红制度一开始也不是这个样子。调整改刀确实很有必要,祖宗成法该变也得变。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一刀该改,那就改。但你务必切记,这改的一刀,是出自你自己的灵光一闪。而不是别人告诉你,这一刀该改。更不是木头告诉你,这一刀该改。”

  “木头又不会说话”小年轻的思维倒是发散。

  “这是比喻,”朱常洛又用指节叩了叩朱由校的帽子,转脸便露出了一个渗人的笑容。“木头要是都会说话了,那就成精了,直接劈烂烧掉就好!”

  朱由校又怎么会真的听不懂这般的简单的隐喻。“父皇觉得,在伪谶的案子上谁会那块儿成精的妖木?”

  “你觉得呢?”朱常洛淡淡地反问道。

  “儿臣对这些事情,知之甚少,”朱由校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过儿臣以为,李家人应该不是主谋。”

  “唔”朱常洛问道:“为什么?”

  “首先是情。不管怎么说,皇曾祖母也是武清侯的姑母。李家能有今天,也全拜皇曾祖母和皇祖的优容。武清侯再是顽劣不堪,也不至于做出这么卑劣下贱有如畜物的事情。”

  “再者是智。如果这个事情真的是李家做的,那未免也太愚蠢,太拙劣了。”朱由校回忆了一下那本奏疏所描述的细节。“奏疏上说,‘国臣入狱同伪谶兴起前后相隔不过两天’。几乎是李国臣前脚被抓,后脚就出了这种事情,就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个案子是他们做的一样。如果广宁、天津、塘沽的案子没有牵扯到其他人,儿臣甚至都怀疑会不会是李家的仇人使计想把李家往死里整。”

  “嗯。”朱由校说错了不少细节。比如李国臣并不是被抓的,而是自己往大牢里投的。“还有呢?”朱常洛仍旧点了点头,因为他也不觉得这个案子是李家做的。

  在那场清华园的集会之后。东厂对李家,尤其是对武清侯李铭诚及其嗣侯李国瑞的侦控,就被提高到了最高等级,就差直接围园抓人了。清华园的每一个进出口都被严密监视。除非李家挖了密道,或者有人在夜间翻墙,否则不论身份,任何一个出入清华园的人都会被东厂的番子跟踪。绝不可能同时派这么多人进入京城各坊散布谣言,还不被东厂发现。

  “此外的事情,儿臣就不知道了。”朱由校说道:“请父皇教诲。”

  朱常洛也借题发挥。“既是妖木,那么自然不愿意被刻刀雕琢。而在这个案子上,不愿意被刻刀雕琢的木头实在太多了。首先是阳武侯、平江伯、博平伯这三个。就像那封奏疏写的一样,他们直接牵涉进广宁、塘沽两案,嫌疑最大。但如果真的往深了查,牵涉进案子里的又何止他们三个呢。成国公、恭顺侯、抚宁侯、新宁伯、兴安伯、应城伯唉!”

  朱常洛这回是真的叹了一口气。“懒得列了,反正靠着国难发了财的,都能被看作嫌疑人。所谓老子虎,儿子鼠,子孙后代全是猪。我大明朝二百五十年了,虽是公侯环列,伯爵盈朝,但真正能用的勋臣,其实是屈指可数的。朕也不指望他们像祖宗那样带兵出去打仗,但就算只想让他们少捞一点其实也很难。”

  听了父皇这话,朱由校的眼神也有些黯然了。“父皇要怎么处理这些人?都抓起来审问?”

  “不能这么做,朕也不会这么做。要是把在京的勋戚外戚都抓起来审问拷掠,那朕就不是明皇,而是闯王了。”朱常洛苦笑着松了松肩。“这种事,闯王能做,明皇不能。这帮人再烂再废也是我大明朝的招牌,要是全给砸了,这天底下也就没人相信世功世禄、封妻荫子了。”

  朱由校疑惑地问道:“父皇,闯王是什么王?”

  “现在他还不是闯王,只是一个驿卒。”朱常洛想了想,竟然纠正道:“不对,现在闯王应该连驿卒都不是。算了,这不重要”朱常洛伸手拍了拍朱由校略有些发腮的脸蛋。“父皇不会让他给你,给大明添麻烦的。”

  朱由校完全不知道父皇在说什么,只觉得有一阵厚重的暖流顺着自己脸颊涌进了心脏。

  朱由校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半转移换题般地问道:“那万一阳武侯、平江伯、博平伯都不是制造伪谶的人呢?”

  “这你就别管了,”朱常洛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崔文升那里还记着二十廷杖呢,他会把犯人抓出来的。”

  “儿臣有些不明白,”听见“崔文升”这三个字,朱由校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了晨间的疑惑。“两厂一卫不是都因为瞒着父皇所以受了罚吗?在这个案子上,他们还能信任吗?父皇为何不像之前办理欧罗巴的案子那样,直接让都察院出面审理?”

  “你觉得两厂一卫为什么愿意联合起来瞒着父皇?或者说,谁让他们联合起来的?”朱常洛反问道。

  “是”朱由校先是愣了一下,但他旋即就反应了过来。“是王安!”

第492章 御下之道

  朱常洛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王掌印为什么要这么做?”朱由校不由得为父皇感到难过,王侍读这么亲近的人竟然也会瞒着父皇。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儿臣不知道。”朱由校面有凄色。

  朱常洛问道:“父皇问你,如果你是司礼监的掌印,两厂一卫的上级。在听下面的人汇报了这件事之后,你会怎么做?”

  “儿臣当然会立刻上报给父皇知”朱由校很聪明。他这么一代入,一下子就想通了。如果王安想把事情按下来,那么他的反应绝不会是让锦衣卫无帖拿人,而是压制锦衣卫让他们不拿人。相应的,都察院的御史们也不会以这个理由弹劾锦衣卫。

  “王掌印是想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再上报?”

  “对,一开始父皇也很疑惑、很伤心。心想,这老侍读怎么能瞒我呢?但情绪发泄了之后,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这天底下又有谁,能用什么东西收买王安呢?”朱常洛轻轻一笑,眼神微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朱由校还看不懂父皇的眼神,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父皇才只罚了东、西两厂和锦衣卫?”

  “是暂时只罚了厂卫。”朱常洛解释说:“东厂、西厂、锦衣卫,这三个衙门虽然向司礼监汇报,但他们不应该对司礼监负责。他们应该对只对皇帝负责。究其本质,厂卫是皇帝的耳目,他们向司礼监汇报,只是为了减少皇帝的工作量。说得更明白一些,在管理厂卫这件事上,司礼监的作用只是帮皇帝筛掉那些不重要的信息。现在,司礼监拦截了对皇帝,对父皇来说非常重要的信息,厂卫就应该绕开司礼监,直接来找父皇报告,但他们没有这么做。所以要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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