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当中,只有次辅叶向高满脸都是茫然,他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甚至不知道众人为何看向徐光启。在徐光启上的那道《辽左阽危已甚疏》享受万历朝一贯的“不报”待遇时,叶向高还在福建老家养老。而当叶向高再次回到北京的时候,监护朝鲜的事情已经是无人再提的过眼烟云了。
笃笃。
朱常洛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案台,那一丝骤起的骚然立刻就消弭得无影无踪了。
“方卿不愧是首辅,”朱常洛对方从哲笑了笑。
皇帝笑得很和煦,但这个笑却让方从哲感觉自己的后背升起了一阵莫名的凉意。
当初,李廷龟使团在北京四下活动,成功地影响乃至扭转了朝野间对鲜国的不利舆论,并直接将上疏提请监护朝鲜的徐光启打为了可耻的“疑朝派”。为了避免麻烦,方从哲自己也顺应舆论,称朝鲜是“忠顺礼仪之邦”,这才将李廷龟这帮瘟神送回朝鲜。
实际上,方从哲不顺应舆论也不行。因为徐光启的奏疏进宫之后就石沉大海了,万历皇帝连个“知道了”都没批。而当时,李廷龟等人为了“辩诬”,甚至跑到方从哲入阙的必经之路上堵老头儿。
将方从哲拦下来之后,这帮人直接就哭上了,非要方从哲收下他们的呈文。甚是晦气。
不管过往如何,现在皇帝已经决定要派人监护朝鲜。那自己先前的具文表态就很有得商榷了。
就在方从哲心下忐忑之际,皇帝缓缓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肃穆地说道:“方卿真是深体朕心,不过也不全对。朝鲜当然是要监护的,但在那之前,还要废黜李珲的王位,并另立摄政。”
这下,就连方从哲也想不到了。在场众臣皆陷入惊愕,大臣们再一次向徐光启投去疑惑的目光。
徐光启感受到了一股沉默而又沉重的压力。但此时,徐光启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摆出一副坚毅的表情,默默地仰望正前方那块儿“养心寡欲”的匾额。那块匾额仿佛给了他力量,能让他不惧压力。
朱常洛对徐光启的默默承受的态度很满意,不过这会儿朱常洛并不需要徐光启帮承受扛什么。“你们不要这样看着徐卿,虽然监护朝鲜的奏疏是他上的。不过废黜李珲是朕的独断。有什么要问的,你们还是直接问朕吧。”
徐光启的心里升起了和崔景荣同样的感动。
“臣有本启奏。”叶向高看了方从哲一眼,见他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自行出列拱手道。
“说。”朱常洛颔首。
“启奏皇上,”叶向高跪奏道:“李氏朝鲜乃四海臣属中最为恭顺者,废黜鲜王,亦为李朝归顺以来从未有之事。我天朝虽其父母之国,但若无有因而废黜受册之王,恐天下震动,海内骚然。西南诸土司、北部顺义王、北海及南海等诸多小邦,将视我天朝为何如主?望皇上慎重!”
“这个事情,朕已经想过了。”朱常洛说道:“朕将以忘恩背德、首鼠两端、里通外贼等名义废黜国王李珲,并以朝鲜王世子李为摄政。待奴贼湮灭,辽左归于平定,再正式册封李为朝鲜国王,并撤销监护。王位仍在其脉,天官不临其国,何来无因不正之说。”
徐光启诧异地看向皇帝,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皇帝显然是重新考虑并改变了之前与他商论的计划。对此,徐光启是很赞同的,相较于直接废黜李珲一脉,废旧王而立幼主的做法却确实更好。如此一来,朝鲜王廷的震动就会比另立李珙要小的多,治理的压力和维稳的难度也会降低不少。
“皇上圣明!”徐光启出言附和。
“呵,”朱常洛莫名地笑了一声,又问方从哲。“首辅,你觉得呢?”
“皇上神明御宇,圣虑周全,臣侧听圣论,私心庆幸!”方从哲没有任何犹豫,当即跪伏颂圣。
第489章 庙算(上)
“谁还有什么顾虑?如果有,现在就说出来。”朱常洛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叶向高的身上。“叶卿,你还有话要讲吗?”
“皇上圣明。”首辅领衔颂圣,其他所有人都是沉默,他还能说什么。
“回去站着吧。”朱常洛摆手道。
“是。”叶向高起身退回原位。
“袁可立。”朱常洛转头看向袁可立。
袁可立完全没有料到皇帝竟然会在这时唤他的名。袁可立下意识地看了徐光启一眼,出列跪候道:“臣在!”
“朕听说你与徐卿颇有交情,”朱常洛微笑着问道:“他跟你说起过监护朝鲜的事情吗?”
“回皇上,徐礼部曾在给臣书信中提过此事。”袁可立已经隐隐的意识到皇帝要说什么了,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脸上也逐渐浮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
“正好,也省得多费口舌了。”朱常洛点点头。“这个监护朝鲜的担子,就由你来挑吧。至于朝鲜监护事权,”朱常洛略一顿。“略同于总督兼巡抚。既管政务,又饬军务。如果在大事上,朝鲜监护与朝鲜摄政的意见产生分歧,权以监护的意见为主。然后将两方的意见具文发到京师,由朕做最后裁决。”
袁可立大惊,皇帝的旨意哪里是外放监护使,简直是给朝鲜派了个“太上王”去。当初抗倭援朝,朝鲜经略的权力都没这么大。
亢奋与惶恐之下,袁可立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他赶忙跪下,谦辞道:“臣乃朽木庸才,七尺微骸不足以堪斧钺。况臣自万历二十四年便赋闲在家,蹉跎已有二十六年。幸蒙皇上不弃,得以超擢再起,忝列银台。臣尝闻银之事不甚烦琐,然臣上任之后亦是左支右绌。监护之议,本为徐礼部启奏,徐礼部亦是毛遂自荐.”
“够了。”朱常洛打断了袁可立的滔滔之语。“朕不喜欢辞让再请的把戏,这不是在跟你商量,这就是正式的任命。什么是朽木,什么是璞玉,朕还是分得清楚的。朕已经决定了,就你去。你必须干,而必须干好。”
袁可立没说完的话一下子就卡在了喉咙里。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最后也只能在一种伯乐相马的感动之中忐忑地接受皇帝的指派。“臣遵旨。”说了领旨的话,袁可立紧接着又道:“臣骤接此监国护国重任,一时心下靡乱,不知措置。具体怎么做,还请皇上示下。”
“这个不急,等会儿再说。”朱常洛侧着身子看向排在队伍末尾的沈有容。“沈卿,你过来。”
听见皇帝的呼唤,沈有容的呼吸逐渐急促了起来。他虽然没在中央混过,在这座大殿里也称得上位卑权轻,可是这会儿,他要是还不明白皇帝为何召他来京,他也就不必再当官儿了。
沈有容小步走到台前,撩开袍子缓缓地跪了下来。“臣,沈、沈有容谨侯圣谕。”
“抬头。让朕仔细看看你的样子。”朱常洛吩咐道。
“是。”沈有容紧张地抬起头,却不敢看皇帝。那谨小慎微的样子和他八尺躯骸混在一起,让他看起来活像一只被人完全驯服了的老狮子。
“嗯,赵王不容廉颇,朕当有容。”朱常洛满意地点了点头。“监护一国,既需文臣,也要武将。朕委任你为朝鲜总兵官,总镇全朝兵马,不论中外。”
听了皇帝双关赞语,沈有容感觉的心底那久不沸腾的热血又重新燃烧了起来。他并不像袁可立那样准备说一长段谦辞的话,而是一上来就冲着皇帝连着磕了三个响头。“臣遵旨!”
“起来,都起来。”说着,朱常洛自己也站了起来。
“鲜王李珲及其麾下鲜将姜弘立,在萨尔浒之战前后的种种表现都说明,李珲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值得信任的人了。所以,我们现在要把他当成一个随时可能倒向奴贼的叛徒来看待。不能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朱常洛缓步走到那幅大型的朝鲜地图前面,王安也适时地递来了一根象牙制成的细棍。朱常洛拿起细棍,指着汉城的位置,看向刚站起来的沈有容,说道:“因此,监护朝鲜的第一要务,就是以迅雷之势,火速占领汉城,控制王宫,抓捕李珲!”
皇帝的果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这一刻,这位众人的眼里,不再虚胖,甚至显得有些瘦削的身形仿佛一根顶天立地的擎天巨柱一样。仿佛只要有他在,这天就塌不下来。
“崔卿,”朱常洛又看向兵部尚书崔景荣。“兵部现应该仍存有抗倭援朝时期绘制的汉城及其周边的详细地图,以及当时的塘报及行军记录。朕要你会同沈卿,尽快研究出一条从登陆朝鲜到占领汉城的行军路线。事以密成,兵贵神速。朕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要快!”
“启奏皇上,”崔景荣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朝鲜方面有意抵抗怎么办?”
“首先,要尽可能地避免直接对抗,但如果实在没法避免,那就打,狠狠地打。”朱常洛展开说道:“在行动开始之前,朕会颁布一道抗奴援朝的檄文,声明我兵再临朝鲜,是为效仿壬辰旧事,二度保卫朝鲜,使朝鲜免受奴贼奴兵所害。有我大明的旗帜和衣冠,沿途朝鲜军队应该不会直接进攻。如果朝鲜官员派人接洽,则与之接洽,并赏赐银两衣冠及朕之敕封文书。如果朝军直接表现出敌意,那就将之视作倒向奴贼的朝鲜叛军,直接败军斩将即可!”
在汉化了二百年,并经历了抗倭援朝之后,朝鲜国王在其本国的影响力,真不见得比大明皇帝的圣旨要高。
至于朝鲜的军队,朱常洛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费心考虑的东西。朝鲜的军队若是能打,壬辰倭乱时期也不会被两万倭兵在两个月内打穿全境重镇。李珲他爹李也不会先亡平壤,后逃义州了。李为了内附辽东,而向群臣喊出的那句“予死于天子之国可也,不可死于贼手,与其死于贼手,无宁死于父母之国”可是进了《宣祖实录》的。
“不过有一点,沈卿务必切记,”朱常洛又看向沈有容。“朝鲜百姓亦是天下百姓,朕之臣民,不是奴兵匪类。鲜王的过错与他们无关,除非确定对方有明显的敌意,否则万不可攻杀,更不可劫掠!”
“圣仁无过皇上。臣谨遵旨。”沈有容先是颂圣领命,接着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启奏皇上。臣虽随宋经略应昌,东出朝鲜,但时日并不长久,更未到过汉城。臣只恐纸上谈兵,终无实际。”
“考虑得倒是周全,”朱常洛点了点头。“但你不必担心,朕早就给你准备了一个人,你应该听过他。这个人就是李如柏。他曾随乃兄打过平壤、夺过开城,兵锋直指汉城。就算过了这么多些年,他对那一带应该也还是熟悉的。朕准备重新他,作为你的副手。”
沈有容一下子愣住了。他当然听过李如柏,这个萨尔浒之役四路大军中唯一一个幸存的将官。
这时,叶向高向前走了一步。方从哲试图拉住他,但到底慢了半拍,只摸到了叶向高的衣角。
“启奏皇上,”叶向高跪奏道:“虽说皇上宽仁至厚,赦了李如柏的罪。但无论如何,李如柏也是败军之将。而且他的通敌之嫌尚未洗清”
“还要怎么洗,让他去三法司走一遭?”朱常洛直接打断了叶向高的发言,颇为不悦地说道:“要实事求是,不要听风就是雨。李如柏那个小妾早已经病死了!而且那是舒尔哈齐女儿,不是努尔哈赤的女儿。”
“可是皇上,这个速儿哈赤就是奴酋的同母弟啊。”叶向高没有被皇帝的不悦给吓住。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朱常洛耸肩轻笑。“舒尔哈齐是努尔哈赤的同母弟,这没有错。但舒尔哈齐和他的两个儿子,早已经被努尔哈赤这个丧心病狂的畜物给囚杀了,现在舒尔哈齐坟头都长草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叶卿,不要三人成虎。这天底下,李永芳之流才是少数。”朱常洛一开始甚至准备直接启用李如柏总镇朝鲜。但仔细一想,李如柏的争议实在是太大了。直接起复,恐怕李如柏自己都不安心。
朱常洛转头看向沈有容。“沈卿,你怎么看?”
皇帝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沈有容还能怎么看。“皇上宽仁至厚,用人不疑。想必李如柏定会痛定思痛,戴罪立功。”
“你这话不对,”朱常洛再一次纠正他。“早在去年朕就说过了,李如柏没有罪。萨尔浒之败是庙算不严,朝廷催战酿成的悲剧,有错就要改,没什么好避讳的。朕给他这个差事,也不是让他戴罪立功,而是让他散发余热。”
朱常洛全面的分析过萨尔浒之战,他认为,李如柏能在其他三路全军覆没的情况下,将自己那一路兵几乎完整地带回来,甚至可以论功。如果李如柏这一路也全军覆没,那么沈阳现在的镇帅就不会是贺世贤了。朝野上下非要把李如柏早年联姻舒尔哈齐的事情拿出来,把李如柏往死里逼,也是为了推卸庙算不严,朝廷催战的过失。不过,在萨尔浒整体大败的情况下,给“撤军之将”论功也是绝不可能的。不然以后人人思退,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启奏皇上,”仿佛是为缓和气氛。即将上任的朝鲜监护袁可立,在此时提出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并将稍偏的话题给掰了回来。“如果说鲜王已然完全不值得信任。那他有没可能直接与奴贼勾结,引奴贼南入鲜境,对抗天兵?”
“当然有。”朱常洛一边对袁可立点头以示赞赏,一边向仍跪在地上的叶向高勾了勾手指。“可李珲真要敢这么做,那他就是自绝于宗庙、自绝于社稷、自绝于人民。连审判的流程都可以省了,直接定罪废黜就是。”朱常洛很想举英宗皇帝叫门不应,最后在敌营变成太上皇的例子。但他这一支归根到底还是英宗的血裔,英宗皇帝再是昏悖,那也是他的祖宗。所以这例子举不得。
“至于奴贼南入鲜境之虞.”对此,朱常洛早有盘算。他又举起那根象牙细棍,指着朝鲜与辽镇之间的地理分界线说道:“奴贼想要南入鲜境则必过鸭绿江。鸭绿江上游以尽是山川密林,行军不易,辎重更是难以运输。如果奴贼从这个方向入侵朝鲜,”朱常洛用象牙细棍,在地图上挥出一条从贼巢赫图阿拉至朝鲜平安道的线。“那也只能以小股部队分散前进的方式入境。如果奴贼分散进攻,则不足畏惧。奴贼想要快速入侵鲜境,只能走鸭绿江下游。而下游北有镇江、南有义州。只要守住了这两道关口,便可保朝鲜全境无虞。”朱常洛着重点了点镇江。“首先是镇江,早在去年,朕就给熊廷弼和杨涟去了旨意,要他们加固镇江城防,并征募人手、囤积粮草。崔卿应该还记得。”
“是,臣还记得。”崔景荣深深地点了点头。
从皇帝的棍子指向镇江的那一刻起,崔景荣就明悟了。去年,他遵旨向辽镇下发兵部公函的时候,还有些困惑。镇江确实是一个要隘,但之于整个辽东防线来说,并不十分紧要。奴酋除非疯了,才会弃辽沈,而下镇江。现在看来,从去年开始,皇帝陛下就已经在筹谋监护朝鲜的事情了。
朱常洛略一颔首示意,又对袁可立和沈有容说道:“为了方便管理,等到行动正式开始的时候,镇江将脱离辽镇,不再归辽东经略管辖,而直接属于朝鲜监护,并单设一副总兵镇守。而这名镇守副总兵,也将同时直管朝鲜义州,直到监护结束!”
第490章 庙算(下)
朱常洛命令熊廷弼和杨涟加固镇江城防,并在镇江及附近岛屿修筑工事囤积粮草,除了是在给以“固守辽沈、监护朝鲜、驱策蒙古”为基础的反攻计划做准备,还是在给可能的辽沈失守做预备。
朱常洛判断,以努尔哈赤为首的武装叛明集团,虽然号称“金国”,但究其本质,不过是一个高度军事化的奴隶制野蛮人部落集群。
奴酋努尔哈赤是这个奴隶制野蛮人部落集群中最大的奴隶主。其麾下的八大旗主,则是八个以血缘为纽带的高级奴隶主。而旗主旗下的各级军官,不管叫得再好听,其本质也只是大奴隶主下的小奴隶主。小奴隶主之下的普通旗人,则是缺少乃至于没有奴隶的公民兵。公民兵再往下,就是由奴隶组成的仆从军和生产单位了。
公民兵可以通过军功晋升为各级小奴隶主,但小奴隶主要想成为旗主那样的大奴隶主,则必须依靠联姻,与大奴隶主乃至奴酋取得血缘上的联系。尽管这种取得并维持忠诚的办法非常原始,但确实非常有效。
这个以努尔哈赤为首的武装叛明集团的军事化率非常高,高到了堪称畸形的地步。而且不得不承认,这一集团的战斗力相当不俗。
以明军目前的实力,虽然能依靠部分精锐骑兵,在局部地区的遭遇战上取得还算漂亮的战果。但很难对这个集团打出漂亮的歼灭战。如果大规模地正面野战,甚至可能再次经历惨败。
不过,凡事皆有其代价。高军事化率的代价就是生产力严重不足。大明如此,金国亦是如此。
大明想要按照熊廷弼的布画,在辽东维持十余万人的现役部队,好撑住以沈阳为核心、以辽阳为支援的防线,需要“转饷半天下”。
努尔哈赤也没可能凭空维持近十万高军事素养的战兵。依靠“金国”的资源禀赋,根本不足以养活这么多公民兵并保证其战斗力。
或者说,努尔哈赤集团从来就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必须依靠不断地劫掠补充生产与消耗之间的差额。如果无法依靠劫掠补充这个差额。这个奴隶制野蛮人集群要么就自行崩溃,要么就会把军事化率和动员率降到一个比较低的水平来维持,没有第三条路。
而努尔哈赤逐步吞并其他女真部落的过程,不但是一个扩张实力的过程,也是一个依靠劫掠维持自身稳定的过程。
在打败其他的女真部落后,努尔哈赤没有选择将建州以外的女真人降格为奴隶,而是将各部落的精锐打散编入八旗,让他们继续享受公民兵和小奴隶主的待遇。这确实增加了这个野蛮人集群的战斗力,但也相应地增加了维持其内部稳定的压力。
想要避免不断增加的内部压力把自己压爆。必然会不断地向外发起进攻,以期获得额外的资源来维持其稳态。也就是说,努尔哈赤必然在适合战争的季节发动战争,绝不会因熊廷弼的留任便裹足不前。
在金国方面,这是战或死的问题,而不是努尔哈赤个人有没有雄才大略的问题。他已经被自己的选择裹挟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相应的,在明朝方面,想要消灭这个集团,最好的方式不是在其锋芒正盛的时候,贸然发起类似于萨尔浒战役那样的大决战。而是先憋死他,再一脚把它踹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
具体来讲,就是集村并寨,收缩防线,在敌军发起小规模劫掠的时候派出精锐动态防御,在敌军发起大规模攻击的时候固守坚城,在敌军不攻击的时候,主动骚扰并破坏其生产能力。
只要能使得这个集团的综合收益,远远小于其劫掠成本和自然消耗的总和,那么这个集团就会自行崩溃,或改变其样态。到那时,就可以发动决定性的反攻,犁庭扫穴了。
因为血淋淋的野战实力差距和历史事实就摆在那里,所以朱常洛对熊廷弼能不能在努尔哈赤必然发起的春夏攻势中守住沈阳、辽阳,一点儿底也没有。
如果能守住自然最好不过,但就算辽沈失守,全辽沦陷,大势亦有回转的余地。
具体的政策,就是两个以防守为核心,以消耗骚扰为辅助的三方布置。
第一个三方布置,基于天启年间熊廷弼自己提出三方布置。朱常洛也将之称之为小三方布置。
小三方布置以广宁为核心,并以天津及登莱为支援。天启年间,二次经辽的熊廷弼提出三方布置的主要目的是尽快复辽,而朱常洛计划中的三方布置则是暂时放弃复辽,以固守广宁为要务。简言之,朱常洛认为广宁必须失守,而辽东则可以不要。
广宁以南是山海关,以西是左翼蒙古,只要广宁还在,努尔哈赤就没办法进一步南下。只要将明军收缩于广宁,并暂时搁置复辽的计划,便可以减少明军防线的宽度以及补给路线的长度。
目前,开原、铁岭失陷,沈阳以北已经没有了合格的支撑点。从沈阳西北到辽阳东北的二百里弧形防线处处漏风,想要填满这条弧形的防线,必须要有总计十万以上的守城兵坚守各城各堡,再由数万精骑做机动力量,才能避免类似于崇祯年间,黄台吉突入燕山山脉大肆劫掠华北平原的情况发生。否则,辽东地区就只是大明流血槽和金国的回血包。
相反,如果放弃坚守这条漫长的防线,将投放于整个辽东的资源倾斜到广宁一地,再派一员忠勇文官及数员善于防守的忠勇大将镇守,那么就能打造出一个努尔哈赤绝不可能攻破的巨型要塞。
秉着“存人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战略要义。早本月初,朱常洛就已经给熊廷弼去了密旨,允许他在辽沈确不可保的情况下,主动实行焦土政策。也就是火速收缩防线,将有生的军事力量收缩到广宁的同时,烧掉沿途所有城镇及堡垒的战略储备,尤其是粮食储备。朱常洛已经做好了将作为负资产的整个辽东让给努尔哈赤的准备。
之后,努尔哈赤要么跟广宁死磕,最后磕死。要么往西劫掠蒙古或者往东劫掠朝鲜以维持其内部平衡。
一旦进入这个阶段,那么第二个三方布置,或者说大三方布置,就会开始发挥作用。
大三方布置以小三方布置为依托,但其核心却不是广宁到山海关一线,而是蓟镇及山西宣大的各处要隘,以及即将被监护的朝鲜,或者说镇江义州防线。而广宁将作为机动核心,在努尔哈赤有所动作的时候对金国占领区发起进攻。
在大三方布置中。蓟镇、山西、宣大将作为京师及华北平原的屏障,而得到加固。只要金兵无法攻入华北平原进行大规模的劫掠,那么这一方就算完成了它的任务。而金兵一旦试图穿过蒙古人的地界进攻这道屏障,或者试图通过劫掠蒙古人来维持自身稳定,那么努尔哈赤就将受到来自广宁及朝鲜方面的进攻。反之,如果努尔哈赤试图通过劫掠朝鲜来维持自身稳定,那么他也将受到来自广宁到山海关一线的进攻。
届时,辽东平原这个处处漏风、处处需要防守的地方,就将会成为消耗努尔哈赤有生力量的角斗场。
辽镇、蓟镇、天津、广宁、镇江.为了实现这两个以辽沈陷落为前提的悲观布置,朱常洛已经做了许多安排。
可这个计划实在是太过悲观了,悲观到足以让人灰心绝望。所以朱常洛没有给任何人说过。为了不被察觉,每一处安排上,也至少笼罩着一层既显得冠冕堂皇,但同时又确实具有现实意义的迷雾。
就好比加固镇江,并以此为根基监护朝鲜这一招,不管辽沈能不能守住,都有其现实作用。
朱常洛突然觉得有些寂寞和疲惫。他心道:或许只有最近才收到密旨的熊廷弼可能与自己遥相知己吧。希望老熊这会儿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