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尚未探明奴兵总数。但综合各处的观察初步推测,奴贼已经动员的人数至少超过十万。
沈阳方面的马探还查到,努尔哈赤亲领的两黄旗已经兵临沈阳近郊。其阵携有板木、钩梯、云梯、战车及少量火器,攻城之心已明。
经臣熊廷弼判断,奴贼大掠之势已定。现已传檄各镇守将,当以守城守土为要,切勿擅自出城与敌鏖战,在收到经略的命令之前,无需支援友军,更不得率孤军深入敌阵,备防奴贼奸谋诱杀!
朱常洛撑着脑袋、皱着眉头,俯看塘报,好半天都没有动作。
无能为力这是在朱常洛的心里持续盘桓的四个字。
他已经做了自己认知范围内能做的一切。镇压异见者,给熊廷弼提供支持,给辽东运送更多的资源。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了,就连关于辽沈军情的最新塘报都是五天前的了。
说到底,他也只能调整自己手上的筹码,改变大明这一侧发生的事情,可战争从来都是双方乃至多方的事情。尽管努尔哈赤方面的行动因为他的这些调整,已经有了或多或少的改变,但历史的天平会不会因为这些变动就扭转过来呢?朱常洛不知道。他只能等,等待沈阳方面的战报。
朱常洛轻轻地甩了甩脑袋,将这些于事无补的杂念抛开。“王安。”
“奴婢在!”王安站了起来。
“传令兵部,尽快核实广宁塘报上记述情况,若翔实无误,则按例抚恤升赏。”朱常洛将两份塘报放到旁边,顺手拿过了那本《请靖京师浮言疏》。
“是。”王安没有坐下,只在脑子里记下了皇帝的旨意。
第483章 “上震怒”
朱常洛没有注意到王安的异常,继续埋头阅读那封奏疏。只见奏疏上写道:
都察院河南道御史臣袁化中谨奏。
通政使司左通政臣袁可立闻事附奏。
臣尝闻孝定皇后与皇上含饴之情至深,祖慈孙孝,乃为世间大纲常,大伦理之规范。然近日以来,京中忽有假托孝定皇后佛名‘九莲菩萨’之狂恣伪谶。臣耳闻知之,不觉惶怖欲绝,惊魂不定。
此狂恣伪谶本不当见于具文而渎皇上圣听,伤皇上圣心。然臣为风宪,恩委隆重,若噤口结舌,恐皇上为深宫所蔽。
两相权之,臣只得忍愠含愤而抄之曰‘帝待外戚薄,九莲菩萨显,若不加恩宥,诸子将尽殇’。
臣揆度孝定皇后圣衷,乃圣仁圣慈之至,绝无枉法佑侄孙而害圣明亲孙之意也。此浪传浪语,必无父无君、不仁不义之逆贼假造而散布之。所图者,亦必为扰皇上之锐断,而吓阻国典宪纲之斧正也.
朱常洛一脸平静地看完了整本奏疏。他既不愤怒,也不悲伤,反而有点懵。直到看见内阁联名附上的温言劝慰,朱常洛的脸色才陡然变了。朱常洛明白,这时候他应该愤怒。
朱常洛用力地合上奏疏,撑着额头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朱常洛想通了很多事情,眉头也逐渐皱了起来。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情绪都已经酝酿完毕。
“反了!”朱常洛用力地合上奏疏,猛地在案台上锤了一拳。他表情狰狞,眼睛里也闪出了仿佛要噬人的凶光。
皇帝这一声狂吼出来,殿内所有人都被吓得僵住了。魏朝毫无防备,一个激灵将毛笔笔尖上的墨水甩得到处都是,衣袖上也落了两滴。但此时,魏朝哪里还顾得了这点小事。他半甩似的扔下手里的毛笔,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近跪到地上。
在殿当值的其他宦官也像是被山压住了一样,纷纷扑倒在地。几乎只一瞬,南书房里就没有站着的人了。
“王安!”朱常洛猛地转过头。
“奴、奴婢在!”纵使早有心理准备,王安还是被吓得往后一缩。这是他近半年以来,头一次看到皇帝如此盛怒咆哮。
“这个事情,你知不知道!”朱常洛拿起奏疏,用力地向王安,向王安身前的空地砸去。
奏疏贴着地面一路滑行,最后磕到了王安贴在地上的帽檐。王安哪敢去捡,只颤抖着回答道:“回、回主子,奴婢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朱常洛没有再咆哮了,他咬着牙齿,沉着声音,仿佛将怒气又含回到了嗓子眼儿里。
“回主子,廷试那天。”王安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在廷试那天,奴婢就收到了锦衣卫关于此番伪谶逆谋的提报。”
“好啊。”朱常洛站了起来。他小腿一撩,把椅子带倒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不立刻上报给朕,反而瞒了朕整整四天。魏朝,刘若愚!”
“奴、奴婢在。”魏朝不预备有今天将触到如此盛怒,仍旧陷在惊讶与愕然之中。只觉得南书房这一间小殿像是随时要塌下来了。
“奴婢在。”刘若愚稍好一些,却也是两股战战。
“王安怎么跟你们说的?谁许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怎么就敢和他一起瞒着朕!”朱常洛喝问道。
魏朝的心此刻已经整个挂在了嗓子眼儿里。心脏的急剧跳动迫使魏朝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可直到脑汁被心火烧干,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刘若愚已经看过了那封奏疏,大致想通这当中的来龙去脉。也想明白了王安那句“你不该看”是什么意思。但这会儿,皇帝显然已经对他们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想出的每一句辩解都能被反向解释为居心叵测。刘若愚不敢接腔,只能不断地叩首以作为回应。
“都哑巴了?”朱常洛就近走到魏朝的面前。“魏朝,朕叫你说!”
魏朝气血猛窒,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了一拍。“奴婢斗胆请主子明示。”
“哼!好一张巧嘴。”朱常洛踩着魏朝的肩膀,一脚将他推倒。“你是想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吧?”
魏朝哪敢不直面地板,他赶忙翻身回正,连连磕头,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主子!奴婢愚拙,真不知道主子在说什么啊!”
“你呢!”朱常洛又走到刘若愚的面前,阴恻恻地问道:“小师弟,你也不知道?”
刘若愚本能地想要否认,但下一刻就改了主意。“奴婢知道!奴婢刚才给奏疏分堆的时候,看过了整本奏疏,因而也知道了。”为了不被皇帝抢断问话,刘若愚一口气就把这句说完了。
“哼!”朱常洛冷哼一声,正要说话。王安却手脚并用地跪行到皇帝的面前,磕头道:“主子!他们两个这几天都没出过宫,应该不知道有这个事情,奴婢也瞒了他们。请主子降罚息怒,莫要气伤了龙体!”
“崔文升、魏忠贤呢?”朱常洛神色稍缓了些。“你别告诉朕,这两个管厂子的奴婢也不知道这个事吧。”
“他们是知道的。”王安坦白道:“他们早就想把这个事情报给主子知道了。是奴婢压了他们,不让他们告诉主子。而且奴婢还跟史辅明也打了招呼,不让他跟主子说。”史辅明的徒子徒孙经常跑宫外传话,也是一道联通内外的消息来源。
这时,听见吼声的史辅明已经走到了南书房的门口,听见王安点自己的名,整个人立刻就紧绷了起来。
“好,好,好。王安你干的好啊,朕的眼睛和耳朵都被你堵起来了!”朱常洛走了两步,来到大殿中央。“史辅明!”
“奴婢在!”史辅明一下子就软了,他惊叫般地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来到皇帝的面前。
“混账东西!”朱常洛骂道:“你什么时候也认王安当爹了?”
史辅明当然不是听了王安的命令才闭口不言的。要是发现王安想要通过包庇谁来获利,史辅明当然会把这个事情捅出来。他之所以一言不发,只字不提,是因为王安告诉他,当下报个空消息上去毫无意义,司礼监自会在查清事实之后具结上报,无须乾清宫这边挑头去触这个霉头,王安和他算是两相默契。
可是,史辅明很难把这些考量当作辩词说出来。因为史辅明自己是确实那么有点儿明哲保身的心思。
史辅明没法正面回答,就只得一个劲儿地磕头谢罪,“奴婢糊涂,奴婢糊涂!请主子降罚息怒!莫要气伤了龙体啊!”
“够了!”朱常洛收回眼神,又看向王安。“王安。”
“奴婢在。”王安朝着皇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你跟了朕多少年了?”朱常洛的声音突然软了,声调里透着一阵伤感。
“回、回主子,”王安看不见皇帝的表情,但一听见皇帝的声调,他立刻就感同身受的难过了起来。“奴婢从万历二十二年开始就跟着主子,至今已经有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了,朕可曾薄待过你?”朱常洛像是疲惫到了极点,他坐到地上,伸手抚摸王安的后背。
“不曾。”王安咬着牙齿,忍着逐渐集聚的哀伤,但他每说一个字,牙关就松动一分。“主子从不曾薄待奴婢。”到说完最后一个字,王安已经开始明显地哽咽了起来。
“我就说了你两句,你还先委屈上了!”朱常洛像是动了真情,竟然给自己也挂了些哭腔。“这种牵涉到景仁宫和皇祖母的大事,你竟然敢瞒着朕。要不是外面的科道上本,真不知道你还要瞒朕瞒到什么时候!说吧,谁给了你什么好处?竟然能收买了你的心。说吧,说出来,朕恕你无罪。”
“主子!”皇帝的伤情让老太监心下大恸。他忍不住了,当众大哭了起来。“奴婢本是无根浮萍。正因为有了主子、跟了主子,奴婢才生了根,做了人。奴婢要是敢有这种心思,上有愧于主子圣恩,下有负于先监教诲。哪怕是让雷亟了,也只会留下一滩遗臭万年的腌焚灰。”王安一边哭,一边磕头。“奴婢决计没有这样的心思啊。”
“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朕?”朱常洛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奴婢近侍辅政,深知国事艰难。万历四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嘉定州地震,十一月二十八日茂州地震,泰昌元年二月十八日广元县二次地震,二十七日洮州岷州秦州皆报地震,天灾频仍、国事淆乱,还有蠢兹丑裔跳梁辽右。全天下的大事,九州万方的亿兆生民,全寄托在主子万岁爷一个人的肩膀上。”王安凄惶哭道:“奴婢实不忍再有此等悖逆风言渎扰圣忧,所以想着把事情全部查清楚了再一并告诉主子!”
王安情真意切,把跪在地上的另外几个大太监也说得动容了。
朱常洛沉默好一会儿。直到殿里稍微平静了些,他才长叹出一口气。“国事家事,不管是好是坏,朕总要知道。如果只是报喜而不报忧,那这天下也就不用朕来治了。”
“奴婢有罪,甘伏圣诛!”王安凛然,连磕了三个头。
朱常洛弯腰捡起那本奏疏,又坐回到御案后。“说说吧,查了这么些日子,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回主子,”王安抬起手臂拿衣袖揩干了眼角的余泪,又咽下喉间的积水,缓缓说道:“截至目前,锦衣卫东、西两司房以及北镇抚司一共在北城的发祥坊,中城的仁寿坊、积庆坊,西城的日忠坊、朝天宫西坊、河漕西坊,东城的北居贤坊、思诚坊、黄华坊,南城的崇北坊、崇南坊、宣北坊和宣南坊等十三个坊内抓捕了一百一十二个造谣传谣的人,北镇抚司正在昼夜不停地审讯他们。现在,有多份口供直接指向自陷囹圄的李大少爷,相信很快就能拿到翔实的口供。”
“李国臣?”朱常洛拍了拍那份奏疏,问道:“你看过袁化中的奏疏没有?”
听见这个问题,刘若愚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奴婢扫了一眼,知道有这道疏,但没细看。”王安回道。
朱常洛听到这个回答才瞥了刘若愚一眼。一句尖刻的话紧接着便涌到嘴边,但还是被朱常洛的牙关给挡住了。“嗯。袁化中上这道奏疏,除了弹劾锦衣卫无帖拿人,还说这个案子是阳武侯、平江伯、博平伯这些人做的。你怎么看?”
王安回答道:“阳武侯、平江伯与武清侯直涉广宁一案,平江伯、博平伯与武清侯直涉塘沽一案。奴婢以为,他们完全有可能利用李国臣自陷囹圄一事,强造大不敬之伪谶。只要主子因为伪谶之事放弃追究李家的罪责,那么他们也就可以托庇其后,免于受罚。”
“痴心妄想!”朱常洛又拍了桌子,但比之先前那一捶,确实又轻了许多。“朕还没对李国臣做什么呢,是他自己跳去刑部的。而且皇祖母圣仁圣慈,圣明大义,中外深仰!慈容尚在时,就曾不止一次劝诫李家父子。怎么可能因为这点狗屁事情就咒杀朕的幼女。无耻畜物,妄造此等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伪谶,简直是要造反!”
“主子!”王安连忙向前爬了几步,来到御案前。“主子万不要因为此等畜物动了心气,伤了龙体!要不,奴婢这就叫人把他们都抓了,仔细地审讯清查,一定能找出凶犯!”
“抓!”朱常洛提起笔,一边在奏疏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批答,一边下令道:“现在就让东厂抓人!把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博平伯这几个人,以及那些嗣侯嗣伯全部给朕抓起来!”
“是!”王安应了一声,紧接着就问:“请问主子,要顺便抄了他们的家吗?”
朱常洛笔锋微顿,几息之后,摇头说道:“先不急。等东厂拿到了确凿的口供再拷赃抄家。”
第484章 心术与伤心术
内东厂大牢前的小校场上,已经高高低低地站满了人。点将台上摆了两把椅子,左侧的那张坐着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而右侧的那张竟然是空着的。如果东厂的一把手,东厂提督崔文升并不在场,那么有这么一把空椅子也不奇怪,但崔文升分明就在点将台上站着。
这显然是有高于崔文升但并不高于王安的人还没来。如果只算宫里,那么这样人很少,不难猜,有些心思活络的人已经料到了。
又过了小半刻钟,谜底揭晓了。一阵马踏人跑的噪声响过,与王安一样身着坐蟒袍的御马监掌印太监韩本用带着五十个随从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与王安和崔文升见过礼,韩本用理所应当地坐到了王安身边。
该来的人都来齐了,以贺孟准、王平鲸、文弓胤、张崇钊等四大千户为首的东厂武官们便齐齐地向着太监们行礼参见。
此情此景让一众武官不由得联想到了今天早上的传胪大典。但那会儿是天字号的喜事,而他们这会儿麇集于此多半是为了给某些人带丧事去的。
召集东厂武官的命令是王安带来的,韩本用也是王安派人请来的。韩本用大致能猜到王安请自己到东厂来,是为了那一则该死的流言,但韩本用并不知道旨意的具体内容,于是这会儿也像像其他人一样默默地望着王安。
王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有旨意!”
果然是旨意!哗的一声,刚站直没多久的武官们又跪了下来,与方才参见时不同,这会儿他们是趴在地面上摆出臣服恭听的姿态。
很快,整个校场上就只有王安一个站着的人了。
“东厂提督崔文升听了!”
崔文升愣住了,他没有料到,这道旨意的第一句竟然是下给他一个人的。崔文升赶忙磕头了一个头。“奴婢恭候圣旨。”
“自成祖文皇帝设时东厂便为天子之耳目,以缉访刺探逆状逆情奏之君上为要务。尔崔文升安敢闻知污诋圣慈、诽谤朕躬之伪谶而不报闻于朕?”
崔文升懵了。他当然是报了的,只是没有面奏而已。
“尔奴婢之私心,无非‘不抚逆鳞、明哲保身’八字而已!按祖宗家法,本当革职拿问,从重惩处。姑念尔有功于塘沽一案。故按家法减等薄惩,以示警戒。着御马监掌印太监韩本用,率本监精壮用心打此奴婢二十大杖!并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监刑。”
韩本用高声应道:“奴婢领旨!”
崔文升整个人都傻了。这什么呀?就打用心打二十杖!他这老屁股再挨一顿板子还能活吗?
“老祖宗!这.”崔文升连忙爬到王安脚边。他本能地想把王安告诉他的事情说出来,但他到底还没急到昏了头,在这么多人面前攀咬司礼监。于是就只道:“您老可要救我啊!”
“跪好了!”王安没有看他。“主子旨意还没有宣完呢。”
“是!”崔文升绷着一股惶惧又趴了下去。
“尔崔文升虽有小私,但忠心到底不泯。朕心虽因伪谶而大恸,然亦念尔体虚有伤。尔若承受不住,毙于杖下,朕心亦有小伤。此杖姑且暂记。若尔能戴罪立功,率东厂勘破此案,逮捕此大不敬之逆贼,便免尔家法。钦此!”
崔文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奴婢叩谢主子天恩!奴婢定戴罪立功,缉捕逆贼!”
“上谕!”还有一道旨意。“东厂提督崔文升听了!”
“奴婢恭候圣旨。”崔文升稍微松快的神经又绷紧了。
“着尔立刻分派人手,捕拿武清侯李铭诚,阳武侯薛濂、平江伯陈启嗣、博平伯郭振明及其后嗣,并围锁其宅,不许任何人出入!钦此!”
“奴婢崔文升谨遵圣谕!”崔文升心下又是一宽,立刻叩首领旨。
“韩掌印,咱们走吧。”王安显然没有要逗留的意思。
“还要去西厂?”韩本用的政治嗅觉还是相当敏锐的,一下子就猜到了皇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