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310节

  这个向来名不见经传的陪侍官宦先是靠着东厂的案子把西厂牌子立了起来,然后又靠哗廷一案将北镇抚司收入囊中,其心机不可谓不深。如果事情仅止于此,袁化中还不至于心下骇然,深感危机。

  多方打听仔细推演之后,他又发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问题。

  魏忠贤这么一个混混出身半道宦官,凭什么能竞争掉一众内书堂出身的贤,出现在皇帝的面前,骤跃龙门担任如此要职?

  问题的答案很明显,魏忠贤这厮是康妃李氏的旧人,而李氏则是整个后宫里最得宠的嫔妃!

  昭然若揭了,这不但是一个奸小阴谋、牟利擅权的故事,还是一个后宫干政、牝鸡司晨的故事!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袁化中当即上本,矛头直指康贵妃李氏,将此女比作先唐杨氏,先帝郑氏,希望皇帝陛下能明察秋毫,远离妖妃,切勿惑于女色,隳败圣明。他提议,重启赵、许之案,令三法司详查赵南星、许显纯死因,并问询一干审案人等,如此一来李、魏二人之奸谋便昭然于世矣。而且他还在奏疏里暗戳戳地点了田尔耕一下,希望田尔耕能幡然悔悟,主动坦白过失,不要一错再错。

  可惜,李氏实在狐媚,惑得主上聩聩。二千余言的分析陈情送入宫中,最后什么也没换来。直接就“疏入不报”了,好几天过去,皇帝压根儿就没搭理他,就像那封题本从不存在一样。

  “就怕你这杆秤称不准。”袁可立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他知道的事情并不袁化中多,但沈阳教案之后,袁可立想明白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圣心自有雄主,今上要做成一件事情不会在意手段。皇帝会精细地挑选出能够达成结果的人去办事,如果达不成那就果断换人,就像徐光启替孙如游,毕自严换李长庚一样。如果一件上达天听的事情看起来很反常,那么反常本身恐怕就是皇帝想要的,就更别说皇帝身边的事情了。

  “节寰公这是话里有话啊?”袁化中深深地看着袁可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众妙之门,还得你自己玄之又玄。”袁可立嘴上说着让袁化中自己玄之又玄,但还是没忍住多嘴提醒道:“有些事情是那个样子,或许就该是那个样子。谁也改变不了。言尽于此,你走吧。”袁可立低下头,摆摆手。

  袁化中对老庄那一套没什么太深的了解,对“道、名、妙、玄”这些词汇没什么理解,只听得懵懵懂懂。而且袁化中很不喜欢“谁也改变不了”这种说辞,他想拿着袁可立过往的事迹,与袁可立来一场“以昨日之我,攻今日之我”的辩论,但袁可立既然已经下了逐客令,那他也就只得走了。“下官告辞。”

  “等等!”袁化中刚转身,袁可立又叫住了他。

  “节寰公还有指教?”袁化中转过身子。

  “你真要上这一本?”袁可立面前的案台上,袁化中的《请靖京师浮言疏》已经被翻开了。

  “下官不是已经上了吗,难不成节寰公还要下官收回去?”袁化中说道。

  “宫闱无小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袁可立倒是先演起了“以昨日之我,攻今日之我”的戏码。

  “正是因为宫闱无小事,天家有尊颜,所以下官才要上此题本请求圣上清查事实,靖清京师浮言。”袁化中说道,“而且这明摆着是有人打算借着李家大少爷被司礼监移交刑部、皇幼女新丧以及孝定信佛的事情炮制谶语,胁迫皇上、胁迫朝廷放弃追查三案。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阴谋奸计怎么能不查清。”

  袁可立皱着眉头微微颔首。“可你也没必要一上来就如此激烈地指斥阳武侯、平江伯、博平伯等人,你有证据吗?”

  “下官没有证据。但下官是言官,可以风闻奏事。”袁化中到底还是解释了:“就动机来说,这些直接牵扯进广宁走私、塘沽漂没两案的奸侯劣伯最有可能借此捏造伪谶,胁迫皇上放弃追查三案。而且下官点他们的名,也是为了先框定一个查案的范围,这种事情要是胡乱拉扯,恐怕京里就得人头滚滚了。节寰公知不知道,北镇抚司那边已经出动了?”

  “什么时候?”袁可立摇头。虽然通政使司的信源广及天下,但多是被动获得,而袁化中这些都察院的御史言官们不但会主动收集信息,还会相互分享信息。

  “就殿试这两天。”袁化中说道。

  “那不正说明皇上已经让厂卫侦查了,”袁可立凝神望着袁化中。“你既明知此事,还多此一举地上这本干什么?”

  “呵,节寰公这是怀疑下官假托针砭,沽名济私?”袁化中轻笑一声。

  “是。”袁可立肃然点头。

  袁可立先前是觉得如此大事就算外廷不言,内廷也会禀告。因此担心袁化中贸然上本,四下出击,容易引得八方围剿。而且袁化中的无根指控若被证伪,那么被指控的奸侯劣伯也可以借此喊冤,制造舆论,打击袁化中乃至整个都察院,进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他们原本的罪行。但如果袁化中既明知厂卫已经开始侦查,却还要上本,那其心就值得一疑了。

  “可皇上若是还不知道这个事情呢?”袁化中收了笑容。

  “矛盾!”袁可立全然忘了这签押房里还有两个负责来往传讯,和衙门内部文移的书办。“既然北镇抚司缇骑四出,皇上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想来节寰公还不知道,北镇抚司并未送驾帖至刑科。他们无帖拿人,似乎在一天之内就抓了六七十个人,而且这些人现在全都被送去北镇抚司拷打了。”袁化中伸手替袁可立往后翻了两页,指着上面的几行字。“所以我还要弹劾北镇抚司!”

  “会不会是你不知道?”袁可立的脸色微变。就算“送科拿帖”这一流程,在傅升任刑科都给中并掌本科大印之后,再一次变成了无关紧要的“故套”,但锦衣卫每次出抓捕或审问任务都还是去走了这个过场的。

  “今天早上,下官找刑科的人确定过了。不然下官就把这一本揣回去了。”袁化中郑重说道,“下官敢断言,宫里有高人把这个事情压了下来,强令北镇抚司无帖拿人。至于这个高人为什么要瞒着皇上抓人审讯,下官不知道。但要是再让镇抚司审几天,指不定就要拿出倾天陷地的供词出来。”袁化中的心里已经勾勒出了“高人”的形象,就是那个道貌岸然的西厂提督魏忠贤。

  袁可立沉默良久,最后提起了毛笔。“我跟你联署。”

第482章 上达天听

  推开门,袁化中走出了袁可立的签押房。紧接着,便有一个穿着宦官袍服的人,插队走进了袁可立的签押房。

  袁化中和宦官擦肩而过,略一驻足,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宦官走进签押房,径直来到袁可立的面前。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行过礼就直接坐了。“袁少银台,能否借一步单独说话。或者,让他俩出去。”宦官指了指那两个在签押房里当差的书办。

  袁可立将面前的奏疏合上,抬头皱眉问:“谁要与我单独说话?”

  袁化中前脚刚过来上了一道关于“京中流言”和“宫中高人”的本子,后脚这宦官后脚就来了,还要单独说话。袁可立没法不多想。

  “当然是我要与您单独说话了。”宦官笑着指了指自己。

  “公公是哪个衙门的,这总不妨说吧?”袁可立后仰靠到椅背上,摆出一副你不说,我不就配合的姿态。

  “呵呵,这个好说。”宦官取下自己的腰牌,摆到袁可立面前。

  袁可立神色微变,对那两个书办说道。“你们都出去,再把门带上。”

  两个书办如蒙大赦,立刻起身行礼告辞。他们刚才听了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讨论,如何不知道这当中的凶险。现在能脱离其中,避免卷进这种容易要人命的神仙斗法里,自然乐得。

  砰。门关了。

  “好了,石公公说吧。司礼监找我干什么?”袁可立挺直腰杆,又正了正自己的冠帽。

  “我也不干什么,”石公公收好腰牌,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袁可立。“就给您送一封信。”

  “信?什么信,谁的信?”袁可立并不伸手去接。

  “您的疑心怎么这么重呢。”见袁可立不接,石公公干脆把信封放到了他的面前。

  “内外有别,还是不要沟通得太勤才好。”袁可立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将封口转对向石公公,阴阳怪气地自贬了一句。“而且我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小人,怕里边儿装着我不能碰的东西。”

  “呵呵,您真是.”石公公笑着摇了摇头。“里边儿真的就只有一张信纸。您要是不愿意碰,我帮您打开。”

  “那我要是不想看呢?”袁可立直接反问道。

  “您必须看,不能拒绝。”石公公用指甲盖挑开封蜡,将里边儿的信纸掏出来展开并摆到袁可立的面前。“看吧,只有一封信。”

  袁可立一过眼,立刻就是一悚然,他连忙站了起来,像捧圣物一样捧起了那封信。

  信上的内容很简短,却很有分量。因为它的开头是,上谕。

  上谕,着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于三月十九日卯时至西安门等候。

  袁可立一头雾水,心下生出许多疑问,不过心中再多疑问也不能耽误领旨。他只愣了一小会儿,便捧着那封信走到一个空置的案台边上。摆放好后,袁可立郑重下跪,叩头小声道:“臣袁可立,谨遵圣谕。”

  行礼完毕,袁可立站起身,又将信封捧了回来。“石公公知道这信封里边装的是旨意吗?”

  “知道。”石公公心里有些遗憾,比起传密旨,他更喜欢传明谕。只要带着明谕,哪怕是大官儿爵爷,也得跪在他的面前。虽说是只短暂的狐假虎威,但有威可假总还是令人愉快的。

  “那请问石公公,为何会有这道旨意?”袁可立顿了一下,干脆直白问了。“皇上为何传我去西安门等候,等谁?”

  “不知道。”石公公摇头。

  “石公公刚才还说自己知道这是旨意啊。这么快就忘了?”袁可立莫名一笑。

  “我只知道这是需要秘密传达的旨意,也知道这当中的内容,但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内容。”石公公解释道。

  “那这旨意是谁代拟的?”袁可立见过皇帝的朱批,知道这不是皇帝的笔迹。

  “这”石公公默了片刻。“旨意是小祖宗代写的。我就知道这么多了,您老要是再问,我也说不出来了。”

  袁可立微微颔首。他听说过,在宫里当差的宫女、宦官习惯给人抬辈分,王安辈分最高,是绝大多数人的“老祖宗”。而王安的大儿子曹化淳则弱一些,是小祖宗。

  “袁少银台,”石公公站起身,略一拱手。“旨意既至,那我就告辞了。”

  “石公公留步,”袁可立抬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您问吧。”石公公点头。

  “还有别人收到类似的旨意吗?”袁可立问。

  “不知道。”石公公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了。

  就他所知,至少还有方从哲和叶向高将要收到类似的旨意。袁可立这样问,显然是准备行探听之事。石公公不知道皇爷为什么要下一道如此奇怪的旨意,让这些大官儿在指定的时间到指定的地点,但既是密传,那皇爷自然是不希望暴露的。这些绝顶聪明的先生要是凑到一起,说不定七嘴八舌地综合一下就能把这当中的原因分析清楚。再之后,袁少银台若是再行项羽故事,把石公公的名儿给点了,那他可就倒血霉了。

  “好吧。”袁可立站起身,作揖道:“石公公,再会。”

  “告辞。”

  

  经过抄写与驳正等诸多流程,袁化中的奏疏送到乾清宫时,时间已经走到下午了。这时,皇帝的小憩还没结束,但三位枢机太监却已经在乾清宫里辅政了。

  按照南书房不成文的惯例,外廷送来的奏疏通常先由排在末席的秉笔太监刘若愚简单阅读。之后再按照奏章抬头的署名,也就是“某衙门某官职臣某人谨奏”这句话,分别派发到皇帝、王安、魏朝的手上。

  来自六科十三道的奏疏以及内阁对奏疏的票拟,一向由皇帝直接阅读并给出批答,并不经由司礼监审核预批。但因为存在分堆派发这一流程,所以刘若愚总是能早皇帝及其他两位大太监一步,接触到来自外廷的信息。

  一般来说,刘若愚不会仔细看那些不归他审核预批的奏疏,只过一眼就把奏疏放到相应的堆次去了,但偶尔也有例外。比如,当刘若愚认为奏疏中的内容可能直接涉及皇室、司礼监,或与他本人相关时,他便会不动声色地将奏疏迅速浏览一遍。

  看见《请靖京师浮言疏》这一封题,刘若愚的精神立刻便是一凛。

  对刘若愚来说,“浮言”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词汇。因为最近一段时间里,包括内廷大裁员、整饬京师治安以及泰昌恩科在内的诸多重要事项,都在京里产生了非常广泛的影响,并引出了一系列或好或坏的传说。

  虽然这些传说大多与刘若愚无关,但有的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当中最典型的一条谣言,就是刘若愚不但在主持发放遣散费的时候上下其手,大贪特贪,还指使宫里的走狗,抢劫那些领到遣散费的人,要搞竭泽而渔。

  如果这些被“请靖”的浮言里有关于他条目,保不齐皇帝直接就开口问了,在那之前刘若愚得想法子回话解释。

  刘若愚竖起耳朵,将一半的精力放到门口,然后一目十行地浏览起了袁化中手书。他的读写能力非常强。只片刻,就把这篇数百言的奏疏以及内阁的票拟看完了。

  刘若愚咽了一口唾沫,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极度震惊的状态。

  少顷,刘若愚回过神来。他先是下意识地瞟了自鸣钟一眼,然后就拿着这本奏疏找到了王安。“师、师兄!”刘若愚的声音都有些变形了。

  “怎么了?”王安放下笔,侧过头。魏朝也抬起了脑袋。

  “师兄知道这个事情吗?”刘若愚指着描述“九莲菩萨显灵”的字段问王安。

  王安瞳孔一缩,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冷冷地说道:“你不该看,也不该拿给我看。”

  “师兄.”刘若愚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好了!万岁爷要来了,你赶快放过去。就放在面上。”王安感受到了刘若愚的情绪,微微地撇过了脑袋。

  “是。”

  

  只半刻钟不到,结束小憩,穿戴齐全的皇帝来了,这比他平日的习惯要略早些。

  “奴婢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安带着一众在南书房当值的宦官过来给皇帝行礼。

  “都起来吧。”不等宦官们起来,朱常洛就跨过了门槛。

  “谢主子。”众宦官纷纷起身,各就各位,各司其职。

  “刘若愚。”朱常洛刚坐下,就开口呼唤刘若愚了。

  “奴婢在!”刘若愚一个激灵,直接杵在了原地。

  “有辽东发来的塘报吗?”还是那个问题。连着好几天,皇帝到南书房都会先问这个问题。

  刘若愚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紧张的浊气。“回主子,是有两封,还是放在主子的右手边。”

  “嗯。”朱常洛拿过那两封辽东塘报。

  第一封塘报,是泰昌元年三月十四日,广宁方面发来的中等规模的冲突报告。

  报告显示,有北虏数百人分成三股试图劫掠广宁周边屯寨及过路商旅。镇守总兵官李光荣,亲率标下骑兵三千驰助,阵斩四十三人,退之。经驻地文臣,暂摄广宁道抚夷练兵事辽东巡按杨涟验核,报伤亡十八人,斩首十二级。

  阵斩四十三人,伤亡十八人,斩首十二级。这算是报捷。但朱常洛只扫了就把这封塘报扔到了一边去了。去年蒙古诸地受灾严重,尽管辽东官府已经收容了一部分逸散辽地的蒙古流民,但广宁及其周边地区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报一场中小规模的劫掠。类似的奏报,朱常洛都看得麻木了。就算这次是数百人的规模,也只能算是癣疥之疾,不足虑。

  第二封塘报的日期要更早一些,这是泰昌元年三月十三日,辽阳方面发来的侦查报告。

  一看见这封塘报,朱常洛本就不怎么愉快的心情立刻就糟糕了不少。

  塘报显示,建州奴兵同时出现在懿路所、蒲河所、沈阳中卫、奉集堡等要塞附近。

  辽东方面综合各处逃亡人员的描述,以及夜不收的侦察报告分析推测,奴贼至少能动员十五万战兵,其中包括八万本部奴贼,号称八旗,这些人都是精壮精锐,分统于奴酋诸子侄。除开这些精锐,剩下的就是投靠奴贼的汉奸,被俘的汉人苦力,以及被奴贼收容的北虏。这些人都是奴贼攻城或者野战进攻时第一批冲锋填线的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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