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出来,赶紧出来!”汪民敬朝着文震孟连连招手。
“干、干什么?”文震孟的脑子里仍然盘旋着一团糨糊。
“还干什么.”汪民敬理解文震孟的惊喜,可是再大的惊喜也不能让皇上久等了。“状元要入殿就拜,叩谢皇上啊!”
“是!”一声略带着哽咽的应答之后,文大状元迈出了那令一众同年艳羡异常的一步。
第480章 三鼎甲
三传之后,鸿胪寺少卿汪民敬领着新科状元文震孟,沿着御道中轴从皇极殿广场最末一路走到了皇极殿前。
殿内,大明皇帝朱常洛正酝着一副温和的微笑,坐在整个会场的最高点,俯视着缓缓走近的文震孟。在皇帝的左手边,先后站着大明朝虽未册但已定的储君朱由校,以及储君同父异母的弟弟朱由检。而在皇帝的右后方,则站着皇家的大管家,帝国内相,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
跨过门槛的一瞬,文震孟的心里骤然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登天之感。只须臾,他就将眼前的画面刻印到了脑子里。
“文状元,谢恩吧。”见文震孟久立不拜,鸿胪寺卿徐光启出言小声提醒道。
文震孟回过神来,向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礼。“臣,文震孟,叩、叩谢圣上天恩!”弱冠中举惊才绝艳,九上春宫不酬壮志,金榜夺魁天下将闻。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最后化作如泉浊泪溢出了他的眼眶。
朱常洛启唇说话,却不是简单的“平身”:“亲贤使能,济济充庭。孰可为相,孰可为将,孰可治民,孰可理财,朕心自有其区别。文状元起来吧。”
文震孟怔住了。皇帝这话不但是在说文震孟是充庭贤才,故而区别择之。更是在回答文震孟写在廷试答卷上的一句话:陛下亲贤使能,济济充庭矣,而孰可为相,孰可为将,孰可治民,孰可理财,圣心其有区别乎?
文震孟心下动容。他曾听人说,廷试之后皇帝不一定会看答卷,只凭内阁递上去的排序名单就会决定殿试的排名。但现在看来,皇帝陛下不但认真看了他的文章,还记下了一段。君父就是看中自己的才学,才会在数百份答卷中选中自己并点为状元!
“臣,文震孟,叩谢圣上天恩!”文震孟压抑着哭泣的情绪,又磕了几个头。
“大喜的日子,不要哭嘛。”朱常洛温声道,“好了,起来站着吧。”
“谢圣上!”文震孟强压哽咽,在首席秉笔太监魏朝的引导下来到须弥座的右侧。这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脚下的位置。
待文震孟站定,徐光启又接着传胪。“第一甲第二名,傅冠!”
“第一甲第二名,傅冠!”九名鸿胪寺鸣赞将榜眼的姓名传出大殿,传下丹陛。
“第一甲第二名,傅冠!”四十八名鸿胪寺序班将这一信息进一步扩传至整个广场,当然也传到了傅冠本人的耳朵里。
三次传唱后不久,年轻的榜眼也哆哆嗦嗦地跟着鸿胪寺官员来到了皇极殿内。
傅冠是万历二十三年生人,今年不过二十六岁,他出生那年,大学士刘一高中进士并被选为庶吉士,而本科状元文震孟也经历了他的第一次会试落榜。
“臣,傅冠,叩谢圣上天恩!”傅冠到底比文震孟年轻气盛,他跪下行礼的时候,心中并未有太多的伤悲感慨,更没有哽咽落泪,只觉得有满腔的热血正在心房里激流奔涌。这股热血荡涤了傅冠的精神,更让他有了一种能够藉此荡涤乾坤的激昂之奋。
“年轻人好好干吧。”对傅冠,皇帝的勉励就很是敷衍了。“起来站着。”
“傅冠,再谢圣上天恩!”傅冠站起身,自己走到文震孟的身边垂首而立。
“第一甲第三名,李虞夔!”这是三鼎甲里唯一一个出自会试五经魁的。
三次传胪之后,李虞夔来到了皇极殿内。
“臣,李虞夔,叩谢圣上天恩!”李虞夔当然也很激动,上殿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是沉重。
而且他这个沉重,还是字面意义上的沉重。李虞夔身长七有余,光看这膀大腰圆的体格和剑眉星目的外形就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白面文弱书生,而是一个练家子。
朱常洛来了兴趣,问李虞夔道:“你练过块儿?”
李虞夔跪在地上,只能看见自己的前襟,根本不知道皇帝是在跟自己说话。
“李探花。皇上这是在跟你说话。”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贴心地提醒道。
“回”李虞夔只觉有一股血气堵在脑门上,声音也哽在了喉咙里。他可没想过传胪大典上竟然还有问话的环节。还有,这“块儿”是个什么东西啊?
“你不要紧张嘛。”朱常洛笑道:“老虎一样的大块头,没必要像个猫儿一样哆哆嗦嗦的。”
李虞夔这下明白,皇帝所谓的“练块儿”是指练块头。李虞夔倒是没有刻意地练过块头,但延伸一下就是习武嘛。
“回圣上的话,”心里有了盘算,李探花也就不抖了。“《周礼》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臣合古礼,勤习六艺以练七尺之躯,乃亦以身答圣上‘文由武张,武因文靖’之策题。”
“嚯哟。我大明朝这是要出一个儒将啊。”朱常洛笑了。“来来来,抬起头,让朕好好看看你的样子。”
“臣遵旨。”李虞夔撑起身子,扬起脑袋,但并不抬起眼神直视皇帝。
“可惜了。”朱常洛仍在笑。
因为这三个字,李虞夔的心里又开始打起了鼓。“臣斗胆请问万岁,臣这张脸是哪里长得不对吗?”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粗狂,李虞夔在参加殿试之前,专门让人按照时兴的书生样子给自己刮过胡子。
朱常洛微微摇头。“你这体格、面相就不该去做词臣,做个督抚倒是合适,不过按照祖制惯例,探花得去翰林院做编修。可惜了啊。”朱常洛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摆手道:“过去站着吧。”
“谢圣上。”李虞夔心下大喜,皇帝话虽可惜,但这显然是圣恩夸奖。他连忙叩首谢恩,起身走到傅冠身后。
至此,三传一甲面圣谢恩的典仪就算是结束,而传胪大典中最精华最重要的部分也结束了。
待李虞夔持笏站定,徐光启继续唱道:
“赐第二甲黄道周等五十七人进士出身!”
“赐第三甲钱敬忠等一百七十一人同进士出身!”
对第二甲和第三甲的传唱只有一遍概传,而且所有人都不再出班上殿,面圣谢恩。
唱毕,三鼎甲行至须弥座前再谢皇恩,而殿外诸进士亦行礼再谢。
礼乐又起,皇帝起身离席,带着二位皇子及太监们转身回宫。传胪结束,但大典并未彻底终结,它即将从天上降到人间,并开始新的高潮。
皇帝离开后,徐光启的身份又转回了礼部尚书。只有用这个身份,他才能在接下来的典仪中扮演皇帝化身的角色。
徐光启放下传胪制诰,带着一甲三鼎走出大殿。
这时,首辅方从哲也将那卷记着二百三十一个人名的黄榜收了起来,并捧在了手上。待徐光启从案台上拿起云纹托盘,方从哲便走到他的面前,庄重地将黄榜放到了盘上。此为云盘承榜。
前置引导的伞盖鼓乐早已准备就绪,只等徐光启和三鼎甲来到既定位置。
罗伞在前,鼓乐在后。徐光启捧着承榜云盘小心翼翼地步下汉白玉台基。而此刻,新科进士们也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走了过来,并逐渐汇集在三鼎甲的身后。
当最后一个新科进士也掉头朝向皇极门,仍然站在汉白玉台基上的文武高官也按照品级跟了下来排列在诸进士身后,朝着出宫的方向走去。
接着,数以千计的文武官员从北往南逐级掉头,到排在官员队伍末尾的九品官及诸不入流官员,也跟随队伍浩浩荡荡离宫而去时候,排头的仪仗已经走到午门口了。
捧着榜单的礼书徐光启以及恩科三鼎甲,在皇帝仪仗的庇佑下,堂堂正正地自午门中门而出。而本科的其他进士及一众官员,则仍旧按照规矩在门口左右分开,自侧门而出。
这是三鼎甲第一次过午门中门,很有可能也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次。除非他们能像徐光启这样,做到礼部掌印尚书并主持科举。可如果真有这一天,他们也不是以自己的身份,而以皇帝化身的身份,例行公事般地通过中门。就像那些前驾引导的兵士一样,虽过中门亦无甚荣耀,不过只是陪衬与使者罢了。
张贴黄榜的地方,是千步廊尽头的东长安门。到那里,状元文震孟还会领着众进士表演一场观榜的戏码。
这张写着二百三十一名进士姓名和名次的黄榜,会在宫墙上张贴三日。三天之后,进士们将去拜谒孔庙。届时,黄榜也会被收起来送到内阁,再由内阁转送到国子监永久保留,以供后人查阅。
观榜的戏码演完,就是礼部和吏部联合组织的御街夸官了。在这场大戏中,三鼎甲将穿着礼部提供的喜庆衣服,骑着高头大马在城内的主要街道穿行,并接受沿街百姓贺拜与恭喜。
不过,和传胪大殿一样,御街夸官仍旧只是新科进士的庆典。同大多数在职的官员没有太多关系。除了礼、吏两部派来操办此事的小官,其他衙门的官员自张榜完毕后就该各自回衙,换上常服继续办公了。
都察院河南道御史袁化中就是这些无关官员中的其中一个。袁化中对传胪大典早已没了旺盛的兴趣,只剩了些许的好奇。如果参加大典不是制度对京官的要求,而是可以自行选择来与不来,那他都不见得会来。又远又挤还得早起,简直见鬼。
可是话又说回来,刚问名结识的老举人恰巧被点了状元,还是让他略微感到吉利和惊喜的。
怀揣着这份小小的惊喜,袁化中带着写好的题本章奏,先后穿过长西门和公生门,一路来到了位于千步廊左侧的通政使司。
“您是来上本的吧?”门房衙役一眼就看出这位身着六、七品朝服的官员不是本衙的老爷。
“我就是来上本的,”袁化中还没被衙役拦过,有些意外。“有什么问题吗?”
“倒是也没问题。”门房衙役拱手笑道:“就是您老来得也太早了,衙门里现在还没有老爷呢。”通政使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日常工作就是收发奏疏。突出一个谁都能进,只要能拿出信物,甚至就连没穿官服的家仆都能进来代自家老爷上本。
“那我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袁化中确实走得急,但也没想到自己比通政使司本部的官员走得还快。
“您倒也不必在这儿等,进衙门坐着等吧。”门房衙役让开身位,并提醒道:“左院上题本,右院上奏本。”
“多谢提醒。”袁化中当然知道通政使司的规矩,但还是友善地道了谢。
“您老客气。”门房衙役也拱手笑了笑。
袁化中并没有等太久,他只在左院,也就是由左通政管领的院子里坐了半刻钟不到,左通政袁可立就回来了。这时,袁化中已经不再是唯一一个等在院子里的人了,在袁可立过来之前,又来了几个各有事奏、顺路上本的官员。就连先前对袁化中说话的门房也在,他是来帮驿站驿卒传递京外掌奏的。
按理说,凡常朝视事,官员当着常服,可是见到已经有人好些人正等着上本,而且也没换衣服,袁可立也就不好意思找地方先换衣服了。
“诸位按先后顺序一个一个进来吧。”袁可立朝坐在院子里的官员们招手。袁化中也当仁不让地跟了上去。
“袁民谐,怎么又是你啊。”袁可立和袁化中一个是河南人,一个是山东人,攀不上任何亲戚关系,在袁可立起复进京之前二人也没见过面。但这一来二去接触得多了,两人也就认识了。
“节寰公这是烦我了呀。”袁化中将怀里的题本掏出来放到袁可立的案台上。
“我怕你给自己惹麻烦。”袁可立掏出登记册,翻到泰昌元年三月十八日的那一页,抄上题本的封题《请靖京师浮言疏》,接着又调转登记册的让袁化中签名。“签吧。”
我原本还想把卢象升也摆出来的,但细查才发现,卢象升不单是天启二年的进士,还是联捷进士。也就是说,他根本不可能参加“泰昌元年的恩科”。
第481章 二袁联署一疏
“节寰公不必担心,学生不怕什么麻烦,也不怕得罪什么人。”袁化中提起笔,在奏疏题目的下面写上自己的全名。
这样一来,上疏的第一道流程就算是走完了。袁可立也就可以看看其中内容,叫人抄发出去了。如果只是普通的陈事请求,就只抄一份送去相应科房走驳正的流程,如果这份奏疏不被留中,哪怕皇帝的回复只是“知道了”,那么最终也会回到通政使司这里归档保留。但如果是弹劾,通政使司就要把奏疏抄送到受劾对象的手里,让对方知晓。
“唉。”袁可立叹了一口气,收回毛笔和册子。“有些对国家大局无甚左右的事情,你能别跟着别人瞎掺和就不要掺和。”
“宫闱无小事。下官的心里自有一杆秤。”袁化中如何不明白,袁可立这是在说自己前几天上的一道题本。
那道题本也是邹、赵、孙密谋哗廷一案的后续。
虽然袁化中亲自在北镇抚司的大牢里陪着一众文武高官检验了赵南星的死状,但他还是觉得这场死亡另有蹊跷。
在北镇抚司的二把手,掌刑副千户许显纯也莫名其妙的“自杀”之后,这个事情就更显得奇怪了。
袁化中不觉得这个事情是皇帝本人授意干的,因为完全没必要。
毕竟主谋之一的礼部侍郎孙如游在没有受刑的情况下,当堂承认了密谋煽动的罪行,这样的口供不可能是假的。有如此口供,皇帝要杀赵南星,甚至都不必使用廷杖,直接让刑部给赵南星定死罪就好了。
事后的判罚也证明,皇帝并不想杀人,这么多人同时遭受廷杖,最后竟然没有一个人被打死,这显然是圣恩仁德,特有授意。而且,大规模廷杖之后的处罚,也不过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罚俸一年,开年之后随便找了由头就给免了。就连孙如游也没被罢官,最近甚至有了让他继王应蛟的任,当南京户部尚书的呼声。
思来想去,袁化中还是靠着“事情对谁有利,谁就是幕后主使”的分析方法,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赵南星的死显然与看守他的许显纯有关,不然许显纯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自杀”了。可是许显纯为什么要杀赵南星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袁化中现在还不知道,毕竟他没法子像传说中的包公那样,在梦里直接下地府问死人的话。但他有九成的把握断言,许显纯的死一定与他的顶头上司田尔耕有关。
要么是田尔耕亲自动手杀的,要么就是有人帮田尔耕杀的。而且,田尔耕亲自动手的可能性非常高。
多方消息共同表明,在邹元标自杀之后,许显纯曾当着西厂提督魏忠贤和一众镇抚司官员的面,指斥田尔耕应该对邹元标的自杀负责,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和解的余地了,可以说是不死不休了。
由此,袁化中甚至推测,当初许显纯谋杀赵南星,很可能就是为了进一步栽赃田尔耕,好将田尔耕彻底打倒。既除后患,也好上位。
袁化中如此判断,是因为他后来听说,田尔耕因为赵南星的死,被吓得浑身颤抖、号啕大哭,就差直接在御前尿出来了。这里边儿虽然不免夸张戏说的成分,但应该也不乏其真实。
可是,通过暗杀赵南星来诬构田尔耕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蠢了。即使许显纯作为北镇抚司的掌刑副千户,可以轻而易举地谋杀在押的囚徒,并将谋杀伪装成自杀,也实在是太蠢了。
因为北镇抚司能对案犯做的事情,西厂也可以对他做。拷打之下,伪装毫无意义。除非,许显纯在展开行动之前,就确信西厂不会这么对他。
而能够对许显纯如此保证,并让他相信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提督太监魏忠贤!
所以袁化中推测,编排了这一出戏的人,就是西缉事厂的提督太监魏忠贤!
而处在许显纯和魏忠贤之间的田尔耕才是魏忠贤的目的本身。
因此,关于“赵南星和许显纯先后死于非命一事”,袁化中的推理是:魏忠贤先指使许显纯谋杀了赵南星,告诉他只要如此做,不但可以将邹元标的死完全推到田尔耕的身上,还可以借此帮他打倒田尔耕。可是许显纯从始至终就只是魏忠贤的棋子,一颗用来收服田尔耕的棋子。许显纯照做之后,西厂奉旨收押了许显纯和田尔耕二人。这时候,魏忠贤又找到田尔耕,告诉他只要认自己当干爹并表示忠诚,就能饶过他,并永久性除去许显纯这个祸害。
此时,田尔耕已经方寸大乱,罪名归谁,如何定刑,全凭魏忠贤的一张嘴。田尔耕只要不想死,就必须答应。即使他知道或者猜到,赵南星是在魏忠贤的授意下才被许显纯暗杀掉的。
田尔耕不是什么完美的正人君子。他当然会答应。为了保险起见,魏忠贤大概率不会自己动手杀人,而是要让田尔耕杀人。这样,不但祸患除了,还能多捏一个把柄在手上,方便随时拿捏田尔耕,及其治下的北镇抚司。这也就解释了许显纯不是得罪刑死,而是“自杀”。
如此一来,魏忠贤就将田乐田东洲的儿子收成了自己的干儿子,进而掌控了北镇抚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