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308节

  “是,奴婢遵旨。”王安不再多说了。

  朱常洛站了起来,魏朝和刘若愚也站了起来。

  “主子今天还是去景仁宫吗?”王安并不希望皇帝再去景仁宫这么一个伤心地徒增烦恼。

  “去。”朱常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泰昌元年,三月十八,传胪日。

  传胪日,即殿试的开榜唱名日,亦即宣布某届科举最终结果的日期。谁能问鼎状元,谁能摘得榜眼,谁能仰首探花,以及三鼎甲之外的进士排名究竟如何,都会在这一天揭晓。对于十年乃至数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们来说,今天就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明时坊贡院附近的一间四合院里,年近半百的新科进士文震孟和同科的其他进士一样,辗转反侧了一整夜。五更鼓还没有敲,他就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并在老妻少妾的服侍下穿上了新科进士服。

  进士服是一种专门发给新科进士,专用于参加传胪大典的特殊服饰。

  服装的内容包括,巾、袍、革带以及一个由槐木制成的笏板。

  所谓巾,也就是圆形黑色纱巾帽,这种帽子的特点非常明显,也就是缝合。它既采用了官员常服中乌纱帽的冠体,又采用了官员公服中幞头的翅脚,算是两者的组合体。在主体以外,进士巾帽带还有两条垂带,这是任何一种正式官服所不具备的,也是新科进士服最显见的特点。

  进士服的袍子,是深蓝色的罗质圆领右衽袍,虽然此袍的领袖处着有青色缘边,但总体上还是比较质朴的。

  因为进士还不算官,没有品级,所以进士服的革带也是不带任何装饰的普通皮革腰带,只有一个黑角垂挞尾于后。

  制度规定,这种设计独特,有着浓郁的准官员寓意的礼服,只能暂时借给进士们穿着,《会典》中载“廷试后颁于国子监,传胪日服之,上表谢恩后,谒先师行释菜礼毕,始易常服,其巾袍仍送国子监藏之”。也就是说,释菜礼毕,摆脱进士身份,正式进入官员行列的学子们,还得把这套衣服还回国子监,供下一届的新科进士使用。

  穿好进士服,文震孟立刻精神了不少,白面老书生的气质一下子就起来了。

  文震孟独自走出房门,进入二院,早他一科进士的老外甥,四十二岁的庶吉士姚希孟,已经穿着秩同九品官员的杂职未入流朝服站在院子里了。

  姚希孟是昨天傍晚散衙后从翰林院过来的,虽然他在过来之前没有提前打招呼,但文震孟早料到他会过来,所以还是叫人备了他的酒食。

  与文震孟、文震亨、姚希孟三舅甥同席饮酒的,除了会试之后就一直住在文宅的陕西落榜举人王徵,还有自来熟的小友方逢年。

  一开始这一桌酒席的气氛还是比较尴尬的。王徵年岁最长却只是举人,除了没有功名的文震亨谁都能低看他一眼。尽管没有人真正地低看他,但既在席间,则心难自安。好在酒过三巡之后,王徵还是被“小兄弟”们给劝得看开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想那么多干什么,明年还有一科,接着考呗。

  小友方逢年原本是打算厚着脸皮留宿的,但他却忘了带自己的进士服过来,所以只能在打更落门之前,骑着文家的骡子赶回住处。

  “大舅父。”见到身着进士服的文震孟,姚希孟先是会心一笑,接着便迎了上去。

  “孟长。我也穿这身儿衣服啦。”文震孟也笑着走了过去。

  文震孟和姚希孟没有叫醒的王徵和文震亨的意思。两人只简单地行过礼,就并肩朝着大门去了,那里早有一台提前雇好的马车正等着他们。

  

  按照规定,在京文武百官,一律皆得出席传胪大典,以示朝廷对考中者的重视。若确实无法出席,需提前具明原因告知礼部,否则将被纠劾。

  不过,规定这种东西到底还是死的,有没有用还得看皇帝管不管。万历十七年的殿试之后,皇帝自己都不来主持殿试,参加传胪大典,自然也就不会管其他官员来不来走这个过场了。于是,这传胪大典就是一届比一届冷清。

  可今年的情形绝不同于往年。还没到卯时,大明门前的一隅之地就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拥挤以大明门前的棋盘街为中心,一路传导到周边的大时雍坊、南熏坊以及正阳门外的正西、正东坊。并隐隐有着进一步扩散的趋势。

  “文老爷,姚老爷!”载着文、姚舅甥的车子刚过东长安街,就堵得走不动了。雇佣车夫只得撩开门帘,对二人说道:“车子开不动了,为了不耽误时辰,您二位还是下车走着去吧。”

  对于堵车,文震孟并不十分意外,车外的喧闹早就预示了这一点,但当他顺着车门往前看去,还是小小地惊了一跳。“嚯哟!”文震孟侧头看向姚希孟。“我记得上回没这么多人吧?”

  万历四十七年,文震孟和姚希孟同上京师、结伴科考,文震孟虽然没中,但也还是陪着老外甥一起来到了棋盘街参加传胪大典。

  “没有,我记得马车是一路开到了棋盘街口的。”姚希孟也很是意外。“这怕是比年节的灯市还要热闹吧。”

  “先下车吧,挤过去再说。”文震孟深深地点了点头,脸上逐渐浮现出喜色。这种日子,热闹总比冷清好。

  车夫将文震孟扶下车,又朝姚希孟递出手。待二人都下了车,车夫又开口道:“文老爷,您但去就是,今天的车费,待会儿会全额退回到您的家里去。”做生意讲究一个该舍的时候得舍,即使是因为客观原因无法到达目的地,车马行也还是会把车费退回去,这样才会有老主顾。

  “大喜的日子,就别想着这点儿小费了。”文震孟对车夫笑了笑,接着从怀里摸出几个大铜板。“赏你的,回去吧。也别叫车马行退钱了。”

  “多谢文老爷!多谢姚老爷!”车夫喜滋滋地接过铜钱,向两位老爷道谢。

第479章 传胪日(下)

  “今年只取了二百三十一个人,”文震孟扶着巾帽走路,生怕帽子被人挤掉了。“怎么到场的人比上一科多这么多?”

  “可能是因为皇上要来吧。”姚希孟不明其中缘由,本能地猜测与皇帝亲御传胪有很大的关系。他本人对于没能在万历四十七年的殿试大典上仰见神庙天颜的事情还是很遗憾的。在得知君父驾崩的时候,姚希孟的心里甚至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种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沉痛感。

  文震孟被人肘了一下,苦笑道:“就算皇上亲御大典,但也不至于来这么多人吧。”每届科举传胪都有大量不相干的人过来凑热闹的,但那通常也是公布榜单御街夸官的时候,文震孟考了九次,从来没听说过在大典之前,人就能多得把路给塞住。

  “就是跟皇上有关,”一个几乎与二人摩肩接踵的七品官听见二人之间的对话,很自来熟地插话进来。“但也没那么简单。”

  “先生何出此言啊?”文震孟扶着帽子艰难地扭过头去。

  “上个月,上御乾清门视朝,因为殿上喧哗,内阁奉旨一口气处了四十多个人,不单是罚俸,还有调任改职,处罚不可谓不重,所以没有人敢顶风不来。来参加大典的大官多了,车马抬舆也就多了。”七品官的记忆有些许细节上的错误,但总体来讲还是对的。“你看前面,那迎头堵在路口的车就不知道是哪家人雇的。”

  在神宗朝,对失朝者或者朝仪不正的处罚通常是夺俸一月。这种处罚对于依靠俸禄生活的低级官员来说确实是惩罚,可对于不靠俸禄过活的高级官员,或者家境殷实的低级官员来说,就只是可以接受的违法成本。

  “哦!”文震孟恍然大悟,他从钱谦益那里听过这则发生在会试期间的逸闻。“是不是中旬的那一回?”

  “呵呵,还挺清楚,就是那回。”七品官倒也不意外。能中进士的人,认识几个在朝官员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学生确实听友人说过。”文震孟点点头,想行礼问名,却连拱手也做不到,就只能在神色上聊表恭敬。“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先生谈不上,不过比你多吃了几年皇粮,”七品官身边的位置相对宽裕,就抱着拳在胸口摆了两下。“不才袁化中,在都察院供职。”

  “原来是熙宇公,久仰久仰!”文震孟眼神一亮。

  “你听过我?”袁化中也是一笑。

  文震孟说道:“学生文震孟,曾听牧斋先生说过您的壮举。”文震孟在钱谦益的面前称钱谦益的表字,在其他人面前就改称号了。

  “牧斋.”袁化中想了想。“钱牧斋?”

  “就是钱牧斋。”文震孟说道。

  “幸会。请问文兄台甫。”袁化中点了点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袁化中也曾在东林书院游学,算是东林人士,可他中了进士之后就一直都是在岗的现任官,先后在直隶内黄县和陕西泾阳县做知县,去年考满以卓异升了御史。对钱谦益这类靠文才诗学出名的“在野遗贤”虽有了解,但没有太大的兴趣,更不会凑上去攀附。对文震孟这种靠书法闻名的南方举人就更不了解了。

  “学生贱字文启,”文震孟让开一个脑袋。“旁边这个是学生的外甥,姚希孟。”

  姚希孟也艰难地挤出身影冲袁化中笑道:“学生姚孟长,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幸选馆入翰林院任庶常。”庶吉士出自《尚书立政》篇中的“庶常吉士”,意为“皆善祥的人”,所以也称庶常。

  袁化中又把手放到胸口摇了两下。“原来是姚庶常,幸会。”

  三个过了不惑之年的中年人一边闲聊,一边顺着人流朝棋盘街走。差不多一刻钟后,才终于走完了处处拥挤的东江米巷,来到了大明门前。

  到地方之后,一行三人就分开了。文震孟去大明门口集合,而袁化中和姚希孟则各自去御史、词臣麋集的地方寻找同僚。

  此时黄榜未出,对于绝大多数外廷官员,以及二百三十一名准官员来说,殿试的次序仍旧是一个未知数,所以文震孟等准官员的排列次序和上殿考试时那天是一样的。也是单左右双,两人一排,先经魁后其他。

  由于文震孟到时,负责领路的礼部侍郎李腾芳已经来了,所以他没能和几个相熟、相善的同年碰头聊天,而是直接就被招呼去了队伍的末尾。

  卯时一刻,大明门的门禁解除,数以千计的文武京官和少数恰巧在京的外地官员,以及驻在京师的属国使节开始涌入千步廊,并在承天门口的金水桥前接受锦衣卫的搜检。

  这次搜检就比昨天对读卷官的搜检要严格多了。负责检查锦衣卫会从靴子开始,一直摸到官员的胸口和腋下,直到确定官员的冠帽里没有藏奇怪的东西才会放行。如果不小心带了违禁物品,那么将会被锦衣卫登记收缴。大典结束之后,官员可以自行去指挥使司报名领取。

  “先生叫什么,哪个衙门的?”负责搜检的新任锦衣卫中千户所百户潘兆环,一边搜摸面前的七品官员,一边客气问道。

  “都察院河南道御史,袁化中。”袁化中高高举起双臂,任由面前的年轻百户摸索自己的怀包。

  “这是什么?”潘兆环在袁化中的胸口摸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硬物,于是用手掌轻轻地拍了拍。

  “题本,”袁化中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硬质封面的叶折。“等大典结束,我就要拿去银台了。你要打开看看吗?”

  “不必了,先生这本子也藏不下匕首,揣回去吧。”百户轻轻地笑了笑,示意袁化中把帽子也取下来,并对身边一个负责记录的总旗官使了个眼神。总旗会意,翻到都察院的部分将袁化中的姓名记了下来。

  “我可以过去了吗?”袁化中展示过帽子,又将之扣回到脑袋上。

  “我帮您正正。”潘兆环伸手帮袁化中扭正冠帽。

  “多谢。”袁化中有些奇怪。这还是他第一个遇见这么客气的锦衣卫。竟然还帮自己正衣冠。

  “袁先生不必客气,请进吧。”潘兆环让开身位。并示意下一个人过来接受检查。“先生叫什么,哪个衙门的?”

  由于人数众多,搜检仔细,还点名登记,所以即使指挥使司派了八个实授的百户同时进行搜检,这一流程也还是持续近一个时辰。

  到官员们全部来到皇极殿前的广场完成集合,并按品秩高低排序完毕的时候,原本只微明的天色已经大亮了。

  辰时二刻,传胪大典的主角们,二百三十一名准官员开始接受搜检。

  辰时四刻,对官员及准官员的搜检全部完成。一阵鼓号之声从宫中渐次传出,这是准许进宫的信号。

  

  皇极殿广场前,数以千计的文武京官按照文武职分,以文东武西的方式站立于两侧丹墀,进士到场后,也按名次排立在东西班次之后。

  待所有人站定,恢宏的礼乐自两班之外骤然响起,只一瞬就将整个广场都包裹了起来。

  早在各官到来之前,司礼监便指挥着锦衣卫,将卤簿法驾及黄案、香炉等诸多礼仪器物布设完毕。礼乐响起,排在文官班首的礼部尚书徐光启,立刻将昨天拿到的黄榜卷轴还送到内阁首辅方从哲的手上。

  方从哲接过黄榜,立刻步行至摆放于丹陛正中的黄案旁,将黄榜缓缓铺展开来。

  这时,皇帝还没来,也暂时不会来。因为还有一道奏请皇帝具服出宫亲御大典的过场还没走。

  在方从哲展开黄榜的时候,礼书徐光启也迈开了步子。他一路疾走到乾清门大殿,皇帝、皇长子、皇五子以及一众大太监正在这里等他。

  简单但正式的拜礼之后,徐光启奏请皇帝具服出宫亲御大典,报可。

  皇帝起身,大小宦官们立刻动了起来,开始给皇帝及皇子换上需在传胪大典上穿着的专用礼服,皮弁服。

  皮弁服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礼服之一,礼仪规格仅次于最高级的冕服。在明代以前的大部分朝代中,皮弁服是帝王、贵族和朝臣们共享的礼服。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开国后为突出皇家尊威,将皮弁服的使用规格提高,规定只有皇帝、皇太子和诸王才有资格穿着。皮弁服由此便成了皇家专用的礼服。视朝、降诏、降香、进表、四夷朝贡,外官朝觐,策士、传胪、祭太岁山川时服用。

  实际上,在殿考当天,朱常洛穿的就是这套衣服。只不过当日仪式稍简,他并没有在奏请报可之后才当场换服。

  大太监们的手脚很是麻利,在给皇帝换衣服的时候,完全看不出生杀予夺、位高权重的样子。要不是身上穿着绣了蟒纹的赐服,简直和那些给皇子换服的宦官没有任何区别。

  巳时,换好了玄色十二缝纱冠、绛色交领右衽袖衣、随裳本色蔽膝并戴上云龙纹玉佩的皇帝,与着服相类但没有云龙纹玉佩的皇子来到了皇极殿。

  皇帝升座,所有人全部就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千官齐呼万岁,声震殿宇云霄。

  “起来。”皇帝的圣意经由鸿胪寺九鸣赞及四十八序班的传递,层层铺展至皇极殿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皇子及众官先后应声起身。待准官员们也站起来后,礼乐变了章法,典礼正式进入到“金殿传胪”的步骤。

  古注有云:上告下为胪,下告上为句。

  所以传胪也就是上位者唱名传诏下位之意。

  因为徐光启还兼着鸿胪寺卿的差事,所以在引导皇帝来到大殿之后,并没有就此退回到文官班列,而是留在了皇极殿内。

  礼乐变章,徐光启仰头望向皇帝,见皇帝默然点头。便走到了置于殿内的黄案旁,拿起一份简短的制诰,振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泰昌元年,三月十八日,庚申。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至此,宣《制》毕,徐光启开始唱名。

  “第一甲第一名!文震孟!”徐光启的声音再是洪亮,也不可能从皇极殿内一路传到进士们的耳朵里。因此,先前传递皇帝御音的九鸣赞及四十八序班,又相次重复这句话。

  当鸿胪寺序班的声音第一次传到文震孟耳朵里的时候。这个半老头子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二百一十三名的会试成绩,连十八房卷首都排不到,怎么会入皇帝法眼?

  和文震孟一起陷入震惊的,还有他的老外甥姚希孟。在昨晚的酒会上,几个人讨论得最多的,是文震孟选调地方之后该如何做好一个县令。因为文震孟这个岁数大概率是选不上庶吉士了,直接外放做知县的可能性很高。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必想着做什么地方县令了,还是直接去翰林院做词臣储相吧。

  “第一甲第一名!文震孟!”同样的传唱会进行三次,当鸿胪官的声音第二次传到文震孟耳朵里的时候,文震孟终于被震醒了。这不是错觉!他就是泰昌恩科的第一甲第一名,大明朝的第八十二个状元!

  “第一甲第一名!文震孟!”见传到第三次还没人出列,负责引导贡士进殿叩拜的鸿胪寺少卿汪民敬找了过来。

  “谁是文震孟?”汪民敬低声问了两声。

  “学、学生就是。”文震孟仍瞪着一对儿浊眼站在原地愣神。

首节上一节308/36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