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老门房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老门房的脸上先是攀上了一抹疑惑和难以置信的神色,等那个身影又走近了一些,老门房确定了。他主动迎上去,亲切地招呼道:“哎哟!是宁海沈老公!”宁海是沈有容的自号,也是世所公认的别号。
“有四年不见了吧?”沈有容带着微笑回应道。
老门房认真地想了想。“还不到四年吧.”
“有的!上次拜访阁老是万历四十五年的正月,都已经四年多了。”沈有容对上次拜访叶向高的日子有很深的印象。因为不久之后,他的另一位的老友陈第在自己的老家福州连江病逝了。
“嗨嗨!”老门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沈老公比小老儿的年岁还要长些,这记性却比小老儿的要好,这去哪儿说理啊。”
“进去说理吧。”沈有容从袖袋里掏出礼单和碎银递给门房。他没带家仆,所以这些东西就由他自己揣着的。
“沈老公每回都这么客气。”老门房开心收下,请沈有容进门。“不过得请沈老公多候一会儿。现在家里边儿只有咱们这些下人看着。”
“知道,还没散衙嘛。”沈有容点点头,带着袁进和李忠跨进了叶家的大门,“成敏少爷和成昌少爷都还在福清?”沈有容顺嘴问道。
“二少爷跟着来了,这会儿也在衙门。”老门房没有跟着进门。
“成敏少爷得皇上恩荫了?”沈有容一下子就明白了。
“嗯,还是荫尚宝司丞。”老门房摆手朝向垂花门。“沈老公径直过垂花门,都是认识的。他们会带您去茶室。”
“好。”
皇城外,老门房将沈有容迎进了叶家。而文华殿里,次辅叶向高却还在和其他阁员一起,讨论本次读卷的排序。这个排序很重要,因为它将在最大程度上影响殿试的排名。
早在殿试正式开始之前,内阁便决定,内阁自己只保留六个读卷名额,而剩下十一个读卷名额,则由其他十一名读卷官商讨决定。十一名非阁员的读卷官在得知内阁下放了十一个名额之后,便各自从画圈较多的五十份卷子中,各挑了一份呈给内阁。
这十一份由非阁员读卷官选出的答卷,将与交那六份被内阁保留的答卷一起,由阁员进行二次排序。这意味着,本次科举的前十七名将在这十七份答卷中产生。
这显然是展示一种阁部共治朝堂的和谐态度,因为一直以来殿试读卷都是由内阁主导,内阁或者首辅如果足够强势,也愿意强硬,完全可以搞“独裁”。一口气就把读卷的顺序定了。
首辅方从哲率先说话:“我认为,我们应该从这十一份考卷里选出一份放入一等三卷。”
方从哲之所以说“一等”而不是“一甲”,是因为殿试的排名,只能君主钦定。如果皇帝抽风,非要玩儿行为艺术,把打满了叉的末位卷放到首位,点成状元,那读卷官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
“首辅所言甚是!”沈立刻接茬附和,并摆出满脸真诚。
刘一顺势切入正题,并将这个很容易得罪人的问题甩给沈。“沈阁老以为,该选哪位部卿挑出来的卷子为好?”
“呵呵。既然刘阁老问了,那我就着脸先说了,”沈笑得很灿烂。“我提议,选徐礼部点出的卷子。徐礼部慧眼识金,眼光毒辣。又是会试总裁之一。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瞬,不知道这沈又抽什么风。尤其是抛出话题的刘一,嘴巴都微微张开了。
“铭镇兄所言甚是!我附议。”史继偕欣慰地点了点头,不管他心底里信不信。至少此时此刻,他希望沈是因为想要弥合朝堂上存在的分歧而如此决断。至于答卷的内容,反倒是不重要的。一轮一轮筛到现在,卷面内容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也不可能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悖谬语。
方从哲心如明镜。他猜测沈纯粹就是针锋相对,奔着恶心刘一去的,要是能在徐光启和其他东林人士之间埋下一个不信任的种子,那就更好了。
果然,沈先冲着史继偕笑了笑,又对仍旧处于震惊与思考状态的刘一说道:“刘阁老,还希望您能摒弃那虚无缥缈的门户之见,好好考虑一下。”
“呵呵.”刘一像是吃了一坨苍蝇。“既然您沈阁老都没有门户之见,我还能有什么啊。”
“诸位!”叶向高突然说话。“我倒是觉得,还可以再看看文章,仔细商酌商酌。说到底,殿试比的还是文章才学,不要光看点中卷子的人就急着下论断。”
叶向高的话说得漂亮,但其实就是在反对将徐光启选中的卷子摘入一等三卷。
殿内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寂,最后还是沈率先开口,微笑询问:“叶次辅中意哪一份答卷?”
“要我说,”叶向高移步到一份答卷面前,用指尖轻轻地点了点。“这份答卷便是切中时弊,言之有物的优卷。”
众人围拢上来,一过眼,竟然是的吏书周嘉谟选中的答卷。
方从哲一下子明白了,叶向高所谓的“看章点卷”,也不过只是一种摆上台面的说辞。其本意应该是要借机与徐光启撇一撇关系,但又不显得偏离一贯的政治倾向。
对此,方从哲倒也理解。西洋人的案子虽然已经结了,但余波犹未平息,仍有言官小臣认为处罚过轻,株连不足。而且,叶向高于查案期间在家中接见洋人钦天官的事情,也被人捅了出来。可以说是有苦难言。
但理解归理解,方从哲也不会公开对此表示支持,因为在这种场合支持周嘉谟就是偏离他自己的一贯立场。此时,沉默就是最好的支持。
方从哲一边装模作样的阅读那篇文章,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并等待刘一和韩说话。
刘一果然接茬,他没有点明这份答卷是谁取中的,而是指着卷面上的一句话,念诵道:“‘盖今之所谓是非者,皆毁誉也,毁誉之极,至于周公、新莽不能定,而千秋定评,竟无有是新莽而非周公者,惟其实焉耳。事必有据,据必有见闻,见闻既确,而镂空刻影之谈,自知其不售矣。’”
念完,刘一又说:“朝野浮言、人心浮躁,此经年所未能定。该员以周公、王莽立论,针砭时弊,确实超越于凡尘俗务之清谈,实掷地有声之公论。确为一嘉卷也。”
韩随着刘一的指引阅读卷面,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字体。再仔细端详一二,观察细微的落笔收笔之处,猛然惊觉,这不是
韩迅速收敛神情,用平淡声调说道:“这确实是一篇佳作。况浮言何止经年,最近亦是甚嚣。若能将此篇印行中外,或可稍靖天下是非。”只有三鼎甲的答卷会被官方刊印并寄往各省官学。这就是在表示支持了。
“韩阁老,您最近有听了什么浮言啊?”韩的话刚说完,沈就插话进来了。
韩望向沈,笑道:“荀子有言,‘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沈阁老足智天下,还是少听少传的好。”
最近的流言可太多了,关于洋人的,关于辽东的,关于勋戚的,关于宫里的,而且除了这些各自独立的流言,还有相互交缠的蜚语。所谓祸从口出,说了就是知道,知道就有态度,而一旦表了态,局外人也就入局了。
韩的回答无懈可击,沈也只好生受挖苦,讪讪一笑。“不佞之智,远不及君。受教了。”
韩真是腻歪,但这时也不得不笑着拱手,以表谦让。
叶向高笑问道:“也就是说,沈铭镇也同意将这篇文章择取入一等三卷了?”
“既然次辅与刘阁老、韩阁老都同意弃礼书而就吏书,不佞自当附和就是。”沈铭镇笑着应道。
“世程呢?”方从哲看向史继偕。
“回首辅,我也同大家的意。”史继偕很高兴,太和谐了,这场面实在太和谐了。
“既然如此,那便将此卷择入一等。”方从哲摆出虚心纳谏、接受公论的样子。“余下的十份答卷,还是按照老规矩排名吧。”
由此,剩下的十份考卷,便看也不看地进入了“按例排序”的流程,如果不出意外,那么它们将占据本次殿试的第八到第十七名。内阁的态度很明确,就算是要展示阁部共治的和谐态度,也当以内阁为首。十一份答卷取一份入一等,而内阁择取的六份考卷最次也得排在第七名。
至于皇帝要不要调整,那是另外一码事。
第474章 兵部的差错?
临近黄昏,散衙钟已经敲过了许久。但直到皇城落门,宫城戒严,载着次辅叶向高的轿子才回到了位于灯市附近的叶家宅邸。
轿子落定,轿帘刚被撩开,叶家的老门房就迎了上来。“老爷,家里来客人了。”
“谁来了?”闻言,叶向高的眉头本能一皱。殿试期间见客很容易惹得一身腥臊,为了避免给自己的惹麻烦,他曾提前跟面前的老门房打过招呼,让他只收拜帖,不要迎客。
老门房听出了自家老爷语气里的质问情绪,但并不慌乱。“是宁海沈老公。还有两个随驾的七品小官。”老门房很自然地把袁进和李忠二人当成了沈有容的亲随。
“宁海,沈.士弘!”叶向高愣了一下。沉吟片刻后,他的脸上绽出了惊喜,不过这股惊喜并未持续太久就转成了疑惑。
“是他老。”老门房像往常一样,伸手搀住叶向高的臂膀,将他扶出轿子。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叶向高迈出步子。
“快散衙的时候。”老门房说道。
“招待他吃了吗?”叶向高急急地跨过门槛。
“少爷已经陪着他老用过饭了。”老门房跟到垂花门口便停了脚步。
“很好。”就像老门房所预料的那样,沈有容并不在叶向高“拒不接待”的范围内。
叶向高快步走到会客厅,果然在这里找到了沈有容、袁进、李忠以及陪随的叶家老二叶成敏。
见叶向高过来,四个人立刻就站了起来。
“士弘。士弘!”不等沈有容迎上来行礼,叶向高便上前扶住了他那厚实有劲的手膀子。“哎哟!真是好久不见了!”
“阁老!”沈有容也很激动。
“阁什么老!”叶向高的笑脸立刻垮了下来,他佯怒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叫你别这么喊我!”
“进卿!”沈有容这才改口。
“爹!”叶成敏也来行礼。
“这傻小子没有怠慢你吧?”叶向高压根儿不看叶成敏。
“哪有怠慢,二少爷热情得很啊。”沈有容笑道。
“什么少爷,傻小子一个罢了。没你的事儿了,”叶向高挥退儿子,并将沈有容牵引到主座右侧。“好了,好了,我家就是你家,别站着了,赶快坐,赶快坐!”
被无视掉的袁进、李忠大眼瞪小眼。他俩也不是想不到沈有容与叶向高相识,毕竟叶、沈二人和他们一样都是福建同乡,而且都是在朝的大官儿,多多少少攀点关系也正常。但袁、忠没料到,叶、沈二人的关系竟然如此好。
沈有容与叶向高相识于万历八年。
万历七年,沈有容中应天武试第四名,成为武举人,而叶向高则以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福建乡试,成为文举人。
次年,二十五岁的沈有容和二十一岁的叶向高进京赶考,皆求联捷。两名各有抱负的年轻人于途中结识,相得甚欢。当年,武举人沈有容落榜,文举人叶向高也落榜,两人之间又多了一层壮志不酬、同病相怜的交情。
文不进士没出息,武将杀敌也有功。一场大醉过后,叶向高回乡读书,准备二战科场。而沈有容则放弃武试,北上战场,入蓟辽总督梁梦龙军中,录掌旗牌。此后四十一年,叶、沈二人文成武就,各建其功。
“士弘怎么到京师来了?”叶向高朝袁、李二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必拘礼,随意落座。别看只有一个手势,但对这种品级的武官来说,叶向高有动作就已经是礼待了。若不是沈有容带着来,这两人别说落座了,连叶家的门都进不了。
“阁老.”沈有容很尊敬叶向高,人外喊惯了“阁老”,一时又忘了改口。不过,叶向高着实不喜生分,非要逼着他改,便横着眼睛不满地瞪了沈有容一眼。
沈有容讪讪改口。“进卿也不知道我的事?”
“我只知道你不会违背朝廷的规矩。”叶向高问道:“谁给你发了公函?”
“当然是兵部,”沈有容从怀里掏出那封要他进京述职的信函递给叶向高。“也只是兵部。”
沈有容这话也不全对。除了兵部,户部、工部乃至刑部也能在奏报得允的前提下,调动地方将领办理本部所属的特定事宜。比如某地大灾,户部需要跨省调拨粮饷赈灾,或者工部筹建大工需要大料,但人手不足,就可以上疏请求调用当地军队协助办理。虽然也要给兵部打招呼,却也不是兵部发函。
“述职.”叶向高看到兵部的公函,立刻陷入思考,但想了好半天,也只能吐出一个问句:“述什么职?”
“我还以为你知道。”沈有容叹了一口气。
“我确实不知道。”叶向高将公函放到手边的茶几上。“你去过兵部了吗。”
“去过了。”沈有容说道,“我是今天下午到的进士,过来之前,我先去了兵部衙门。衙门里只有张少司马。但看他的样子,或许他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这就怪了。”叶向高的眼睛里多了不少凝重。“照理说,传召在镇的副将单独进京,虽然不比调兵事大,但也不是什么小事。张惟才作为兵部的堂上官,理应知道才是。他怎么跟你说的?”
沈有容摇摇头。“张少司马什么也没说。查过册子之后,他就说崔大司马今天不会去兵部了,叫我找地方住下。待传胪大典之后再去兵部,当面找崔大司马。”
“册子,什么册子,上面了什么?”叶向高又问。
“他没有给我看。”沈有容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我怀疑,那是收发公函的备忘录,但上面没写我的事情。”
“嗯。”叶向高颔首,“你应该没猜错。张惟才什么也不知道,册子上也没记这个事情,如果写了这个事,那他怎么也得跟你说两句,不至于就这么让你走了。”
“难不成有人伪造公函,戏弄于我?”沈有容猜测道。
“公函应该不是伪造的,这确实是兵部的大印。”叶向高拍了拍放在茶几上的公函,指着印章上一个不起眼的瑕疵说道:“你看这连贯的印符上缺了一点,所有的兵部印章上都有这一个小缺口,应该是二百五十年前造印的时候,工匠弄出的小瑕疵。而这个签名也确实是崔自强本人的。我今天下午才见过他的签名,不会有错。我想,要么是崔自强忘了把事情往备忘录上记,要么就是有人偷了他的空印本戏耍你。要么,”叶向高顿了一下,眼神也凌厉了不少“就是召你进京这件事需要保密到连我这个内阁次辅都要瞒着。”
沈有容点了点头。“进卿,你觉得会是什么事啊?”
“你问我?”叶向高反问道。
“不至于吧?”沈有容侧头看了看袁进、李忠。
“你觉得跟他俩有关?”叶向高这才将注意力投到袁、李二人身上。
袁进和李忠听得头皮都麻了,这两个老头儿也太恐怖了,这么一说一和地就把事情给捋得这么透彻。在这俩老头儿的注视之下,袁、李二人感觉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似的。
“我只能这么想。”沈有容说道。
“他们两个到底谁啊?”叶向高左右打量两人。
“这是黑的是袁老八,这个稍微白点儿的李老幺。”沈有容一边指,一边介绍。
“袁老八”叶向高对这个名头有些印象。
“自号袁八老。”
“就是那个流寇?”叶向高眉头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