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袁进缩头缩脑的笑了笑。
沈有容说道:“他们以前是流寇,不过既然受了招安,就是朝廷的把总了。”
袁、李二人立刻捣蒜似的点头。“小的已经洗心革面了!忠于朝廷,绝无歹心!”
万历四十七年五月,自号“袁八老”的袁家老八袁进,率其麾下千余人流劫福建沿海,闹得很大,沿途州县上报称“流劫焚毁、势甚猖獗”。为及时消除祸患,时任福建巡抚王士昌檄文南路副将纪元宪、镇守定海副将沈有容率官兵讨平之。二将在王士昌的节制下采取剿抚并用策略,先打了几场胜仗,然后派人招抚。当年秋天就拿着两个七品官衔把这伙海寇收编了。
万历四十八年秋,沈有容收到了让他改镇登州的命令。当地人不放心这些流寇出身的官兵,怕没人镇着又闹出祸事。但朝廷下令调将,当地又不可能留下沈有容,于是就请求他把这些人都带去登州。沈有容从善如流,将以袁、李二人为首的一干精壮全部带走。
在这个事情里面,王、沈、纪三人当然是居功至伟,但很多地方不能细敲。就比如袁、李二人身为流寇,手上血债不少,为了尽快招抚,王士昌和沈、纪二将很是玩儿了些睁一只闭一只的手段。所以收到兵部公函的时候,沈有容的第一反应就是朝廷要过问招抚过程。
“所以士弘觉得,”叶向高收回视线,看向沈有容。“兵部召你进京是为了问招安的事情?”
“是啊。”沈有容点头。
“我倒觉得不会,”叶向高睨了二人一眼,颇为轻蔑地说道:“这些人闹出的乱子在乡里还算个事,但在京里就只是几道公文。兵部不可能为了他俩的事情搞得这么神秘。就算要述职,也不必在这时候要你亲自进京。你再想想,最近还有没有遇到什么别的大事?”
“我真不知道了呀。”沈有容摇头。
“明天我去找方中涵打听一下。如果兵部没有出差错,那他肯定知道。”叶向高叹出一口气。
如果真是兵部出了差错,那又是一桩大案。
泰昌元年三月十七日,卯时一刻。东安门和东安里门围成的院落里,包括内阁大学士在内的十七名读卷官正在接受金吾卫兵的搜身。因为在场的官员都是信得过的重臣,所以这次搜身也只是走一个标准的流程。摸摸腰间,拍拍胸口,再把帽子摘下来,看看下面有没有奇怪的东西。检查完毕就过桥。
“中涵!”一过桥,叶向高就凑到了方从哲的身边。
“怎么了?”方从哲一转头,见叶向高近得像是要抱住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你这是要干什么?”
“你的帽子戴歪了。”叶向高伸出手,做出帮他正帽冠的样子。
“嗯。那就有劳你了。”方从哲也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袍服。
“你知道兵部发函召山东海防副总兵沈有容进京述职的事情吗?”叶向高在方从哲的耳边低声问道。
“召沈士弘进京?”方从哲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什么时候,没有这样的旨意吧?”
“你也不知道”叶向高的眉头皱紧了。
“我该知道什么?”方从哲甚至还没搞清楚叶向高在说什么。
叶向高拍了拍方从哲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往前走。“昨天下午,沈士弘拿着兵部的公函进京了,现在正在我家里住着。我仔细看过了,兵部的印章和崔自强的签名都没有问题,所以我怀疑是有人偷了崔自强的空印本,搞了这么一场恶作剧。”
“竟然有这种事情?”方从哲回头看向正在接受搜身的兵部尚书崔景荣。“现在有哪些人知道?”
“瞒不住的,”叶向高一听就明白,方从哲这是想把事情压下来。“沈士弘昨天先去了兵部,见了张惟才。在来京的路上还恰巧碰到了南下天津的毕景曾,以及同行的东厂宦官。”
方从哲很快就做出了判断,“我知道瞒不住,但还是得压一压。看最近半个月的塘报,奴贼大举西掠已经成定势,这会儿沈阳那边说不定已经打起来了。闹这么一出,崔自强肯定完了,保不住的。但眼下,他这个兵部尚书还不能撤,再怎么也得过了这个月。”
叶向高点点头,对此表示认可。“皇上那边,是先等东厂报闻,还是我们主动上奏?”
“这个事情和那个事情的性质完全不一样。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能装作不知道,更何况沈士弘还在你家里住着。等读卷结束立刻上密揭,把事情的原委和我的考虑一同写上去。”方从哲说道,“我和你联名。”
“好!”
第475章 文华殿读卷与先朝故事
殿试读卷在文华殿的后殿,也就是主敬殿举行。这里同时也是举行经筵的地方。
后殿主敬的规制与正殿文华相似,也是面阔五间,进深三间。但比起正殿,主敬殿的进深要稍浅一些。为了腾出足够的空间方便参加经筵的官员们站立,皇帝的御座并不摆在当中四根柱子围成的那一间,而是摆在更靠近大殿后门的第三间。这个御座虽不比皇极殿须弥座上的皇帝宝座,却仍旧是整个主敬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
御座正前方,横摆着一张比御座长出许多的紫檀长案。这张长案被一帘特制的明黄色绢布罩从上到下紧紧罩着,只有趴在地上才能勉强看见案腿的末梢。
在紫檀长案的两侧,并排竖着两列由好几张长案拼凑而成的案列。因为案列也像正案一样,被朱红色的长绢布完全覆盖,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只摆了两张极长的大案一样。
在紫禁城里,无论御座还是案台都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真正值得注意的摆件,是紧靠在御座后方的围屏。
这座围屏是万历二年,元辅张居正为在文华殿读书十二岁小皇帝专门打造的十五合天下疆域及职官书屏。
起居注上记载:
“万历二年,十二月壬子,上御文华殿讲读,辅臣张居正等进职官书屏十五合。
张居正曰:安民之要在于知人,辨论官材必考其素,顾人主尊居九重,坐运四海,于臣下之姓名贯址尚不能知,又安能一一别其能否而黜陟之皇上天挺睿明,励精图治.今天下疆理尚未悉知,诸司职务尚未尽熟,虽欲审别其道无繇。
臣等思所以推广德意,开发圣聪者,谨属吏部尚书张瀚、兵部尚书谭纶、备查两京及内外文武职官,府部而下,知府以上,各姓名籍贯及出身资格,造为御屏一座。中三扇绘天下疆域之图,左六扇列文官职名,右六扇列武官职名,各为浮帖,以便更换。每十日,该部将升迁调改官开送内阁,等臣令中书官写换一遍,其屏即张设于文华殿后。
上对曰:先生费心,朕知道了。”
如果单看这一段进献来往与君臣奏答,就只能知道有“万历初年,元辅张文忠公居正,打造十五合天下疆域及职官书屏,以推广德意,开发圣聪”这么一回事,最多让人慨叹臣忠君贤,师生相得。但后续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为此事增添了不少令人唏嘘嗟叹的色彩。
万历十年六月丙午,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卒,上震悼,辍朝一日。
不过此时,年近二十,正值叛逆的皇帝已经决意清算自己的老师,并为亲掌大权拉开帷幕。
张居正逝世后的第三和第四天,御史雷士帧、魏允贞、王国,给事中王继光等七名言官相继弹劾张居正在临终前举荐入阁的潘晟,导致潘晟未及赴任即被罢免。潘晟的罢免只是整个倒张运动的起点,但此事发生在张居正死后的第三天,复朝之后的第二天,也足见皇帝对老师积怨已深。
果然,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皇帝采取了极度激烈的手段倒张、倒冯。张家因此大遭劫难,子死母亡,就差把张居正本人从坟墓里拉出来开棺戮尸了。
万历十二年八月,都察院等衙门覆参故相张居正。奉旨,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
“姑免”二字,是热血上头的皇帝陛下对张先生最后的温情。不过,就算被棺戮尸,已经过世的张先生也不知道了。
就像张先生永远不知道,在万历二十四年,已年过三十岁不再热血,也不再信任言官的皇帝,因乾清、坤宁两宫遭灾,与皇后一同移居启祥宫之后,命人仿照那个从二十二年前起就一直放在文华殿的围屏,造了一个小的,摆在新居的正殿。
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个书屏烧了呢?可能皇帝自己也不清楚吧。
卯时六刻左右,用过了赐宴的读卷官们,在首辅方从哲和次辅叶向高的带领下,按照左单右双的顺序在文华门门口的御道两旁列好了队。
差不多一刻钟后,文华门开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和首席秉笔太监魏朝从左右两个门洞走出,分别迎到方从哲和叶向高的身边,行礼道:“诸位先生,请进吧。”
“有劳带路。”方从哲、叶向高还礼。
在王、魏二位太监的带领下,十七名读卷官先后穿过文华门、文华正殿以及主敬殿前的甬道,来到正案前的空地站定。
此时,皇帝还没到,所以读卷官们得以四下打量主敬殿的陈设。
方从哲虽然上了年纪,但并不老眼昏花。他发现,相较于上次过来,御座后面那个仍有不少空缺的职官书屏已然补了许多。而且看礼部一项下陈列的条目便能知道,这东西最近才更新过。因为新任礼部右侍郎李腾芳的大名和籍贯履历也在后面贴着。
不过,方从哲并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用,因为自去年八月的那场大病之后,泰昌皇帝就再也没有开过经筵,就连给皇子上课的地方也设到了皇极殿附近。这东西摆在这儿纯属给鬼看。
方从哲还发现,在大殿的左侧角落竟挂着一套平平无奇的衣服,就在方从哲思考这套衣服的来历的时候,书屏后面传来了一阵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众人凛然,收回心思,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到这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上。
不多时,皇帝朱常洛便在司礼监另外三名秉笔太监的簇拥下,出现了众人的面前。
朱常洛绕过书屏,来到御座旁。不等他落座,在殿的众人便已然跪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方从哲领衔叩首,高呼万岁。
朱常洛缓缓落座,并不立刻接话。直到辰钟敲过,并远远荡去,他才开口道:“先生们都起来吧。”殿试读卷没有那么严肃,皇帝的姿态和语调也就随意了许多。
“谢皇上!”皇帝可以随性,但臣子却不敢随意。方从哲等人还是一板一眼地谢恩叩首过后才从地上撑起来。
朱常洛也没什么要说的,直接宣布开始。“读卷吧。”
“臣等谨领圣谕,为国择贤。”方从哲应了一声。紧接着,十七名同考官便按照早有的惯例,来到早已放满了答卷的左右朱案旁,装模作样地摆出评阅挑选的姿态。
不久后,十七名读卷官各自“择”出一份心仪的优卷,并带着这些优卷回到空地中央,装模作样地讨论了起来。
眼前的场景,不由得让朱常洛回想起今年正月,去南城先农坛举行亲耕礼时的样子。和眼下的演绎一样,亲耕也是一场具有高度象征意义的“戏”。而且还有真正的优伶戏子参演。
在正式举行亲耕之前,礼部会责成教坊司,选取优秀的优伶,扮演在坛场诸殿受祭的先农、太岁、风云、雷雨、五岳、五镇、四海、四渎和钟山诸神,而顺天府署也会召集下辖大兴、宛平两县的良农约二百人,作为观礼和参礼的演员。
一开场,是礼部和户部派出的两名官员牵牛,二百名良农中择出的两名耆老扶犁,而其他被指定的农民则携带各种农具,包括锄头镰刀、粪箕净桶等,在那一亩三分地里作出务农之状,等待皇帝降临。
皇帝本人当然不会使用一般的农具,更不会碰粪箕净桶这种腌之物。工部给皇帝准备的农具,全是漆金雕龙的样子货。要真用这种东西耕地,就算有所收获那也是赔本儿买卖。
当然,皇帝不必真正耕地。按照惯例,皇帝只需左手拿着牛鞭,右手抓着犁把,走在耕牛之后,跟着礼、户二部派来的官员和良家耆老在田里步行三次,就算是完成了亲耕的任务。
耕毕后,皇帝就只需要安坐在观耕台上,观看以户部尚书为首的一众高官如法炮制。当时,户部尚书李汝华虽然有病在身,但还是强撑着走完了这个过场。这是他自万历三十九年署掌户部大印以来,第一次参加有皇帝到场的亲耕。小老儿感动至极,走着走着竟然还哽咽了。也不知道在感慨个什么。
犁过地,就该播种了。这一任务按例当由顺天府尹躬行,彼时的顺天大赞府还是谨小慎微的陈大道。陈大道倒是没什么感触,毕竟他前半辈子就没跟亲耕礼打过交道,甚至没碰过锄头。虽然一旁有人指导,但播种这种“复杂”劳苦,需要躬行折腰的活计,对养尊优处的陈大赞府来说,还是有点儿费劲的。
但无论如何,播种完毕就该有收获了。待各级官员们走完耕地播种的过场,扮演先农神的教坊司优伶会立刻向皇帝进献五谷,表示他这一番辛劳的劳作已经收到卓越的效果。不但这一亩三分地已然五谷丰登,今年全国亦会是一个丰年。
朱常洛笑着接受,但他的心里很清楚,就算是有丰年,也没几个了。如何防止小冰期威胁大明朝的国祚和他的统治,才是需要忧心思虑的事情。
就在朱常洛胡思乱想之际,考官们也演完了这场“为国择贤”的把戏。
方从哲上前道:“启奏皇上,臣等已经评出优卷,敬请圣上垂听,择优取之。”
朱常洛收回心神,颔首说道:“读吧。”
“遵旨。”方从哲一怔,退到旁边。
依照顺序,最先读诵读的三份试卷是阁老们预先判为一甲的试卷,照例是由内阁阁员,或者某些与内阁关系较好的九卿堂官阅读。
第一个出场的,是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继偕。
史继偕在万历四十七年的殿试风议上成了众矢之的,引得“台省交参”。方从哲如此安排,就是为了让外廷小臣看看,内阁并未因此番风议而受到影响,也不会因小臣堵扰便妥协动摇。至于小臣们能不能理解到首辅的暗示,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凡读卷,皆御前跪读。
史继偕捧着答卷出列,移步到正案前跪下。“咳咳。”他先轻咳两声清嗓,然后摆出肃穆的姿态,念诵道:
“臣闻帝王之临御天下也,必有光昭之文德,而后声教诞敷,可以建久安长治之规;必有震叠之武功,而后神气丕振,可以握顺治威严之本。”
“文德何以光昭?经之以仁,纬之以义,浚发之以心源,融融焉敷贲于袭庆蒙休之日,而愈益昌炽者是已。”
“武功何以震叠?运之以谋,振之以略,折冲之以精神,赫赫焉提挈于户牖藩篱之外,而无不鼓舞者是已.”
不得不说,内阁拟选的这篇文章确实很有水平,不但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立论充分,而且音律通畅,朗朗上口。读卷官史继偕也是音畅仪端的典型老帅哥,念得也很好。但问题在于,这篇以圣人之道为根骨,以诗书教化为血肉的答卷文章实在是太长了,洋洋洒洒足有两千多字文言文,纵使不说空泛无物,也是无聊至极。
朱常洛开始还认真听,可听到差不多一半时,就又开始走神了。他有意维持的身形逐渐变得慵懒,到史继偕念完的时候,朱常洛整个人已经完全靠在了扶手上,就差躺下去了。
按理说,这时候就该有礼部官员出来纠正君主的仪态了,但无论是挂着礼部尚书衔的四位阁臣,还是兼着鸿胪寺卿的礼部掌印徐光启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最后,还是回到皇帝身边站着的王安轻声提醒道:“主子,史阁老已经读完了。”
“啊?”朱常洛回过神来,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仿佛比读卷的人还要疲累。“好,把卷子取来吧。”
“是。”王安领命,跑上去捧接过被史继偕高高举起的卷子放至正案,接着又退回皇帝身边。
文华殿及启祥宫书屏的事情,在刘若愚的《酌中志》及《神宗实录》里都有记载。
关于张居正,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小故事。分享与诸位。
教员曾写:这里用得着中国的一句老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就是说,现在虽只有一点小小的力量,但是它的发展是会很快的。
这句老话出自张居正《答云南巡抚何莱山论夷情》:究观近年之事,皆起于不才武职,贪黩有司,及四方无籍奸徒窜入其中者,激而构煽之,星星之火,遂成燎原。
第476章 掌印太监的怒火
因为本次恩科是泰昌年间的第一次科举,也是自万历十七年己丑科以后第一次由皇帝陛下亲御的恩科,所以内阁没有发扬风度,把读一等卷的机会让给其他衙门的读卷官。
史继偕之后,紧接着就是次辅叶向高和首辅方从哲。为求吐字清晰,这俩老头简直将自己的语速降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三卷近八千字读毕,再加上中间送卷、接卷的各种过场,差不多一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虽然朱常洛一多半时间都在走神,但这么一场朗读下来,也是被搞得头昏脑胀。当王安把第三份卷子收好放到他面前的正案上,朱常洛立刻说了那句套话:“诸卿辛苦了,把卷子交上来,就回去吧。朕再慢慢斟酌斟酌。”
“臣等遵旨。”看皇帝的状态,读卷官就已经料到皇帝没有兴趣再听其他人朗读余下的优卷了。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读卷官的阵容再豪华也只是一个形式,绝大多数读卷官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到御前请皇帝听他们朗读。
在一场有皇帝出席的殿试读卷当中,真正需要皇帝垂听的,也就只有开头的三份卷子。听完第三份卷后再让人朗读算是皇帝的特恩,泰昌皇帝没有照万历先帝的旧例,传免听读就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