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303节

第472章 堕落

  “这一副是欧罗巴人去年进贡的,”朱常洛又拿起一副材料和做工都没那么精致,还有些许使用痕迹的眼镜,递向米梦裳。“度数更高一些。你再试试。”

  “度数是什么?”米梦裳放下先前那副,接过新的。

  朱常洛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见得能把“屈光度”这种概念说清楚,也就懒得仔细解释了。“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眼睛的度数越高,越不容易看清楚。相应的,也就需要配制度数更高的镜片。”

  从嘉靖年间开始,宫里就有磨制水晶镜的工匠了。虽说工匠们不见得能知道近视、远视这毛病的原理成因,也无法精准地掌握镜片的度数,但靠着传承下来经验与技术,这些工匠们还是能制作出度数高低有差的镜片。

  “哦!”一上眼,果然看得更加清晰了。用刚才那副玳瑁眼镜覆目,米梦裳可以不必眯眼就看清皇帝的样子,而用现在这副铜框眼镜覆目,她甚至可以看清殿内众人身上的衣着,乃至他们脸上的神态。米梦裳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过这么清晰视野了。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惊喜。

  “头晕吗?”朱常洛问道。

  “有一点。”米梦裳眨了眨眼睛,又挤出两滴残泪来。“感觉眼睛也有点发胀。”

  “那你再试试这副吧。”朱常洛感觉自己就像个眼镜店的老板。“这副眼镜的度数居于这二者之间。”

  米梦裳拿过眼镜一试,还真挺合适的。“这个好,看得清又不晕。”

  “那你把这些都拿去吧。”朱常洛又从盒子里拿出了一副度数更高的眼镜,将之与第二副眼镜一起放到米梦裳的面前。“你还年轻,眼睛还没完全定型,每天的工作也不少,说不定这度数还得往上涨。涨了就换。”

  “嗯。”米梦裳甜甜地应了一声,眼睛里满是感动。“皇上.”

  “怎么,嫌丑啊?”朱常洛有些失望,在他看来,这些圆框眼镜的样式实在是太丑了,覆在米梦裳的眼前,完全没有起到装饰增色的效果,纯粹就是在给“心灵的窗户”抹灰。

  米梦裳想给皇帝道歉,说自己误会他了,可话到嘴边,又被她给咽了回去。皇帝不但是她的“夫”还是她的“君”,“疑君不正”的话,怎么能当着皇帝的面说出口呢。她放下眼镜,探出身子,搂住皇帝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不嫌,皇上对妾这么好,妾好生欢喜。”

  “你刚才还哭哭啼啼的。怎么现在又欢喜起来了?”女人心海底针,朱常洛还真是搞不懂也猜不透这些妃嫔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

  米梦裳没有回答,只是抱着他,脸贴脸地蹭了几下。

  “莫名其妙。”朱常洛放弃猜了,他本就不必费那个劲。“放开,这么多人看着呢。”

  

  “王掌印不必送了,请回吧。”走出乾清门,米梦裳朝王安浅浅地施了一礼。

  “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我送娘娘出宫。”王安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是。”王安的陪随就此站定。

  米梦裳轻轻一笑,绕开了把自己带过来的抬舆。“王掌印有话要对我说?”从王安主动提出要送自己一程的时候,米梦裳就隐隐地猜到他要对自己说话了。

  “先走几步吧。”王安反手挥退跟上来的轿夫。

  “不让抬舆跟着,王掌印是要我走回西厂吗?”米梦裳笑道。

  “娘娘无须担心,四道宫门附近永远都有车子在等着。”王安的腰杆逐渐挺了起来。

  “王掌印已经听说‘九莲菩萨显圣’的谣言了?”听王安如此说话,米梦裳也收了笑意。

  “奴婢是听说了。”王安的眼神又冷峻了些。

  “但皇上还不知道吧?”米梦裳问。

  “您觉得呢。”王安反问。

  “为什么?”

  “因为外廷科道还没有上疏言及此事。”王安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想问的,”米梦裳的声调不自觉地往上提了两度。“是您为什么要瞒着皇上。”

  “哼哼哼哼。”王安突然笑了。

  “您笑什么?”米梦裳皱眉。就算看不清王安的表情,她也知道这笑声里带着嘲讽。

  “娘娘,您还是真是变了。”王安还记得米梦裳跪在自己面前发抖的样子。可现在,王安从米梦裳的声音里听出了毫不掩饰的质问语气。

  “人总是会变的。”米梦裳瞳孔一缩。

  “娘娘,您现在的样子让奴婢想起了一个人。”王安说道。

  “谁?”

  “住在慈宁宫里的那位。”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王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人刚穿过隆宗门,正面对着的就是慈庆宫院落。

  “您是说郑皇贵妃?”米梦裳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每当她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自己微妙的出身,并由此产生许多可怕的联想。

  米梦裳很想从皇帝那里要一个保证。要皇帝保证绝不会因自己过去的身份而怀疑自己。如此,她才能真正打消患得患失的疑虑,堂堂正正地从郑贵妃的阴影里走出来。但是,她不敢去要,也不能去要。

  “娘娘还是很清楚的嘛。”

  米梦裳银牙紧咬。“这可算不得什么夸赞。”

  “奴婢知道,”王安直白说道。“但奴婢本来就没打算要夸你。”

  米梦裳猛侧过头,眼里已然酝了些许火气。“王掌印!您有话不妨明说。”

  “那奴婢就明说了。奴婢好心劝您不要有非分之想。”王安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中宫的大印,郑氏掌不得,您也掌不得。就算皇上一时被您的妖媚给住了,也会被外廷劝回来。”

  “我从没这么想过!”米梦裳真怒了。

  “那您这时候跑到乾清宫来做什么!?”王安算不得强壮,但他身形修长,足以俯视米梦裳。“不过是杀三个掌司,两个典簿,外加五十几个奴婢的小案子,您签过字直接提报司礼监就可以了。用得着您亲自跑这一趟?”

  “我我只是.”米梦裳一时语塞,她带这个案子过来确实是为了掩饰本意。“我是想聊慰君心。”

  “用不着,”王安轻哼一声。“孝定太后崩逝的时候,是青宫出身的娘娘们陪在皇上的身边给太后守灵。”

  “.”米梦裳沉默了。

  话说到这种地步,王安也就不在乎脸面了。“别以为奴婢不知道您在想什么。无非是趁虚而入,以邀圣宠。还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哭给谁看呢?景仁宫的事情跟您有关系吗,您见过安嫔几回啊?康妃李娘娘都比您跑得勤。”

  “我不是”米梦裳没法儿解释,只觉得又羞又气。“我真的只是”

  “您还问奴婢为什么不告诉皇上,”有路过的宦官看见王安,正准备迎上来行礼,却被他一个眼神给吓退了。“您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您为什么不说啊?不就是不愿意触这个霉头吗?”

  米梦裳的嘴巴瘪了下去,她又想哭了。“既然您这么讨厌我,为什么当初要把我送到龙床旁边去。没有您,我就没有今天。我一直记着您的好,您为什么这么想我!”

  王安到底岁数大了,他心一软,把头撇开。“当初,我看见的是一个可怜却勇敢的好孩子。但现在,您已经不是什么好孩子了。”

  “我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吧?”米梦裳好委屈。

  “三个掌司,两个典簿,五条人命。您拿来做掩护。”王安叹出一口气。“您已经和我们这些干脏活的人没有区别了。”

  

  中午吃过饭,署都指挥佥事山东海防副总兵沈有容,和袁进、李忠二人以及以蔡三策为首的一众亲随,自永定门进了北京城。进城之后,沈有容没有耽搁,只找了个客栈换上三品武官服并寄下马匹和余下人等,就带袁进、李忠二人直接奔着兵部衙门去了。

  随着兵部衙门越来越近,本就畏畏缩缩的袁进、李忠开始发抖了。他俩的脚步也逐渐缓了下来。

  沈有容的余光扫见了二人的迟疑,他侧过头催促道:“走啊,没几步路了。”

  “沈、沈爷,朝廷真的还、还认吗?”袁进非但没有因为催促走得更快,反而是直接站住了。看他那脸色,就跟被沈有容押着往刑场走似的。

  “啧!”沈有容白了他一眼。“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你身上穿的是官服,不是狗皮!我还是那句话,若是真要治你们的罪,那就不是兵部发函而是刑部发函了。”

  “是,是!”袁进讪讪赔笑,李忠却好死不死地问了一句:“沈爷,这刑部在哪儿啊?”

  “在你老.”跟这帮人相处久了,沈有容都快忘了自己个儒将了。“算了,懒得骂你。再走十里地就是了,你要是想去我这就带你过去!”

  “还、还是不了吧。”李忠一下子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畏畏缩缩地干什么呢?”沈有容又瞪了他俩几眼。“精神点儿,别丢我的份儿!”

  “是!”袁进、李忠抬头挺胸,但没走几步又垮了下来。

  走过了相对而立的工部和吏部,再往前就是兵部衙门了。

  沈有容停下脚步,转身叮嘱道:“进衙门之后,不论管事儿的怎么问你俩,你俩就只按我教你们的话说,别的一句不要讲。要是脑子发昏想不起来,就说自己已经彻底洗心革面了,完全没有歹心,只剩一腔忠肝义胆报国心。要是脑子昏到连这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跪到地上朝北边磕头,喊‘万岁’!”

  “是”袁进、李忠哆哆嗦嗦地点了个头。

  “走了!”沈有容不再废话了。他倒是不慌,就算这俩夯货在堂上把述职搞砸了,但只要他们不当场说出一些大逆不道、无父无君的狂悖之语来,沈有容就有法子把事情圆回来。

  因为沈有容穿着三品武官常服,所以值门的兵部衙兵甚至都没想把沈有容拦下问话,直接就把一行三人给放了进去。

  跨过门槛,沈有容直接进了正堂。这时,本兵崔景荣还在文华殿里和一众读卷官一起看答卷,并不时聊两句无伤大雅的闲天。在堂上坐着的,是新任兵部右侍郎张经世。

  张经世,字惟才。陕西西安府渭南县人,万历二十二年中举,万历二十三年联捷。和刘一、韩、何宗彦、袁应泰、李长庚等人同年。张经世的上一份儿差事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地方赞理军务。在这一任上,他只干了一年多一点。万历四十八十月,张经世升任兵部右侍郎,是第一批被新君提补入部的堂上佐贰官。在到部管事之前,张经世干的最后一件差事,是全力督制火药输助辽阳,以填补因辽阳火药库爆炸而产生的巨大缺口。

  沈有容还没走近,张经世就把头抬了起来,见来人是一个三品武官,便主动起身迎了上去。

  高级官员升、改、降、黜都是要上邸报的。因此,沈有容一看张经世的座次,他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不过,沈有容仍旧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名。“末将沈有容,现任山东海防副总兵。敢问少司马尊姓大名。”

  “卑职袁进、李忠,拜见少司马!”袁进、李忠直接就跪了。

  张经世明显愣了一下。张经世虽未见过沈有容本人,但听过他的名号,也知道他的官职。“沈副将客气,不佞张经世。”张经世先答了沈有容的拜礼,接着一个打出手势,虚扶袁进、李忠二人。“二位也请起。”

  “原来是张少司马!久仰,久仰!”沈有容又作了一个揖。

  张经世再次答礼,并问:“沈副将不应该正在山东提镇登州吗,为什么会来兵部衙门?”

  沈有容也怔住了,他没想到张经世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按理说,张经世作为兵部的堂上官,就算没有在公函上签名,也应该知道崔景荣召他进京述职的事情才是。但是现在看起来,张经世一点儿都不像说笑,完全就是不知道的样子!

第473章 选卷排序

  沈有容的脑门开始冒汗了,守将擅自离开驻地潜入京师,可是要祸及家人的重罪!

  他赶忙伸手入怀,待指尖触碰到装着兵部公函的信封,才稍稍宽心。“末将来京,是奉本部公函进京述职,”沈有容一边说话,一边将信封中的函件掏出展开。“这里有兵部的大印,和本兵崔老公的签名。还请张少司马过目。”

  因为“兵部尚书”这个官衔,可以作为出镇边方的经略或者总督的加衔,而且南京也还有南京兵部尚书,所以在北京兵部,掌本部官印辅佐天子的兵部尚书,又被称作为“本兵”以示区别。

  张经世拿过公函一看,发现上面果然有兵部的印章和尚书崔景荣的签名。“这确实是我兵部的印符。”确定印章和签名都不似作伪之后,张经世将公函递还给了沈有容。“你先收着。”

  “张少司马,崔公现在没在衙门吗?”沈有容接过公函,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是不在。”张经世略一颔首,转身走向一个常用的木架子。这个木架上陈列着大量记录天下兵事的档案和备忘录。

  “那他老这是去哪儿了?”沈有容也跟了上去了,而袁进和李忠则仍旧站在原地,垂头无语。

  “他老去文华殿阅卷了,”张经世站在架子前思考了一会儿,接着从一个还算顺手的位置,取下一本专门用于记载公函收发的备忘录。“崔公是今年的读卷官之一。”除了户、工二部直接缺席,剩下的四部都由正堂官担任读卷官。

  “哦!原来如此。”沈有容这才想起新君开了恩科,北京正在殿试期间。

  张经世翻开备忘录,找到那封函件发出的日期,心里的疑惑更甚了。在对应页码上,没有给山东发函的记录,仅有给辽东巡抚署和陕西三边总督署发函的事情。

  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崔景荣年老健忘,忘了把这事儿记入备忘录,二是崔景荣不但做了空印文书,还被某人偷去用了。如果是前者还好说,兵部堂上内部勾兑掩盖一下,就当无事发生。但如果是后者,那么等待崔景荣的就是身败名裂、弹劾罢官,乃至下狱受审了。

  “沈副将。”张经世有意地收敛了表情。

  “张少司马有何吩咐?”张经世立刻应道。

  “述职的公函既然是崔公签字发出的,那自然当由崔公亲自听述,”张经世合上备忘录,并将之放回到原位。“但他老人家今天应该是不会回衙门了。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吧。待过些日子再来兵部。”

  沈有容敏锐地意识到,兵部内部应该是出什么问题了。不过他到底老成,既然张经世有意掩盖,他也就顺着话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再来衙门?”

  “待传胪大典之后吧,”张经世轻轻一笑。“我多嘴提醒你们一句,既然你们赶着时候到京师了,那也得来,不然一准儿被兵科弹劾。”传胪大典当天,在京文武百官,只要没有实在无法出席的特殊情况,比如病重或者丁忧,那就都得进宫共襄盛举。

  “好,多谢张少司马提醒。”沈有容拱手行礼,辞别道:“末将就此告辞!”

  “不送。”

  转过身,张经世的脸色缓缓地沉了下来。

  

  临近申时,还没到散衙的时候,次辅叶向高家的大门就由内而外地被打开了。

  每到这个时候,叶家的老门房就会迎出来等候自家老爷和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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