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99节

  夫更化善治贵识因革之,宜起敝维风在妙转移之,术兹欲当积弛之,余返极重之,势使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纲纪正风俗纯,以复我祖宗之旧如之何而可?

  尔多士,学古通今,怀并用之术旧矣。尚根极体要,明著于篇,毋泛毋略,毋有所讳,朕将采焉。”

  宣读完毕,首席读卷官方从哲收起敕谕卷轴,将之还置于案台之上,接着退回到官员队列。

  待方从哲站定后,作为殿试总裁的皇帝开口道:“赐诸贡士入座。”

  昨天,来自光禄寺和礼部的供给官已经指挥着司礼监调来的侍从,将考试用的案桌矮凳摆好了。每一个案桌配一个带了软垫的矮凳、一套文房四宝,以及一个带了姓名的木牌。

  靠着木牌的指引,考生们很快就按次落座了。

  待最后一人坐定,由翰林院词臣和詹事府学官组成的掌卷官出列,来到大殿左侧,从锦衣卫巡绰官那里,接收并逐一发放策题和答卷纸。

  考生们各领其卷,置于案上,并不急于作答。他们还要等待皇帝的开考命令。

  大约半刻钟后,二百三十一份考卷发放完毕,掌卷官也回到考官队列。

  至此,各项仪式及考前准备彻底结束。提调官、监试官、巡绰官等三类考官以外的官员再向皇帝行礼,并转身退出大殿。

  他们当中,有的人差事暂时告结,就此离开。比如被点为读卷官的兵部尚书崔景荣和刑部尚书黄克瓒,这类官员今天就只是象征性的出席,之后还要回衙门照常办公,等明天一早才齐聚文华殿开始评审试卷。

  有的人则去临时开放的休息区等待。比如兼做读卷官和弥封官的大理寺卿何宗彦和左都御史张问达,这类官员和监试官、巡绰官一样,要一直等到最后一名考生交卷离场,并完成考前分配给他们的差事才能离开。不过相较于监试官和巡绰官,他们要轻松许多,不必苦哈哈的一直在大殿里杵着。

  “诸贡士可以答题了。”待皇极殿正门再次被关上,殿试总裁终于发出了开始考试的信号。

  

  殿试策论和会试第三场的策问类似,没有严格的格式要求。答题时,考生可以自由发挥,只要不触碰红线,写什么“悖谬犯上之语”,或者“无端指责朝政”,就没什么问题。

  话虽如此,但既然是策论,那么历代考生们还是会自觉地遵循论文创作的基本思路。大体来讲,就是先以殿试策问中提出的问题为中心,引经据典展开分析,接着引出当今治国方针中的不足之处,最后再委婉谦卑地提出自己的见解和改进主张。

  殿试主要还是以形式为重,虽有优劣次第,但并不落卷。所以就算考生通篇都写着歌功颂德、隔靴搔痒的废话,也没有什么问题。当然,最好也不要想着靠犯颜直谏搏出位。且不论犯颜直谏会不会踩到红线,就算没有踩到红线,卷子也不会被送到皇帝的面前。要是言辞过于激烈,别说被读卷官挑中,恐怕在受卷官预阅时就被刷下来了。想要凭着“面刺寡人”而受上赏,还是先熬到能被皇帝单独召见的那天再说吧。

  在交卷时间上,殿试也没有硬性的规定,只要赶在日暮西山,宫门将闭之前就行。

  一般来说,最早到中午,便会有考生陆续交卷,原路返回。而在那之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也会默默离席。毕竟看人写字着实无聊,皇帝能亲御殿试,拨冗赐考生端详圣容,让这些未来的官员知道自己主君长什么样子,就已经很不错了。

  临近中午,沈阳城下的厮杀还在继续,皇极殿内也开始有人交卷离场了。

  与此同时,新任专督辽饷户部侍郎毕自严和东厂掌班孙月融,也带着各自的随从到达了天津中卫驿站。

  “到天津驿了,咱们在这儿歇歇吧。”孙月融勒停马缰,对毕自严说道。

  “孙掌班,只有不到一百二十里了。”毕自严长长地呼出一口饱含疲累的浊气。“咱们一路换马,今天就能到北塘。”

  “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咱们已经比饷银跑得快了。”孙月融已经下马了。“而且换马不也得在驿站换吗?”

  “孙掌班,这驿站里好像已经有人了。”毕自严也跟着下了马。

  看着从大路的另一头拐进驿站的新鲜马蹄印,毕自严判断,至少有十个人已经住进了驿站。如果这是一个人带着众位随从,那么对方至少是个三品官。

  “有就有呗,还能跟我们抢地方不成。”孙月融满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第466章 沈有容

  按规制,有人来驿站,就该有驿卒主动出来接站。先查验驿符,询问需求,再按需提供补给。可是,毕自严和孙月融及一众随从进到驿站院内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过来招呼。

  “看这来头还不小,搞得连个接站的都没有了,”孙月融侧过头,对一个东厂番子下令道:“你去问问。”

  “是!”那番子领了命,转头便是一声大喊:“没人接站吗?都死了!?”

  毕自严听闻此言,眉头微皱,身子一缩,心想:这也太粗野了。

  “我叫你去问问,你在这儿鬼叫什么。”孙月融注意到了毕自严小动作,觉得实在丢脸,于是伸长手在那番子的后脑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是。”那番子挨这了这一下,也讪讪地点了点头。

  东厂番子这一嗓子虽然粗野,却着实有用。刚吼出去没多久,那个本当专司接站的驿卒就从马厩的方向走了出来。只见他挽着袖子,手里捏着一个刷子,一边走,一边咧咧:“瞎嚷嚷什么!正忙着呢!”

  不久前来了差不多二十个人,都骑着马,一进驿站就要草料、食粮,还要驿站帮着刷马。驿站就那么些驿卒,孙巡抚上任后还清汰一些打杂的老弱,一时间很难应付这么急切的需求,于是就只能把接站的驿卒也叫去给马儿刷屁股。

  驿卒走近,见又来了一群人,眉头不由得又皱紧了些。“你们是哪个衙门来的,干什么去,有车驾司的驿符吗?”

  “京里来的,没有驿符,但我想,”孙月融解下腰牌,向那驿卒展示。“这个应该能用。”他们时间紧任务重,没有闲工夫去兵部讨要驿符,所以这一路上,孙月融和毕自严一行都把那块东厂的腰牌当做驿符使用。

  “什么东哎哟!”很显然,东厂的腰牌可比驿符要有用多了。驿卒一看见腰牌上那明晃晃的“东缉事厂”立刻就精神了,只一瞬间,他的态度就从不耐烦变成了讨好,眼睛也瞪大了不少。“不预备是孙公公大驾!是小的有眼无珠!是小的有眼无珠!”驿卒膝盖软,拜了两下就要往地上跪。

  “好了,收声。不要你跪。”孙月融收起腰牌,白了驿卒一眼,问道:“谁在里面,什么来头,怎么把驿站里的人都拉走了?”

  “是山东”那驿卒刚要说话,天津驿的驿丞和三个又高又壮的人就从驿站的后院里走了出来。他们也是听见了东厂番子的喊声才出来查看情况的。

  双方互不相识,但毕自严和孙月融一看他们那牛高马大的样子和虎虎生风的步态,便知道这些人都是武人,而且还是那种能着全甲而行走自如的精锐。

  “就是他们。”驿卒说了一句,便闪身到一边,接着顺势招呼毕、孙二人的随从把马儿牵往马厩。

  那领头的武人约莫六十来岁,额间眉头白须不少,但眼神烁烁,充满了自信,领袖气质一眼可见。他身旁的二人虽然也是体肤黝黑,壮硕高大,还足够年轻,但眼眉间却多了不少讨好、恭顺乃至不安的神色,想来应该是领头武人的陪随。

  在毕、孙二人打量这些武人的时候,武人们也在打量着他们。

  毕自严没什么好看的,束发纱冠、青衣右衽、长须髯髯,典型的文人形象。而孙月融虽也是身着素服,风尘仆仆,却引起了武人们的特别关注。他是在场众人里唯一一个一点儿胡须都没有的人,这样的人要么是陪床的兔儿相公,要么就是宫里出来的公公。看他那随时可能喧宾夺主的架势,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领头的武人率先说话,他快步走到毕自严和孙月融的面前,拱手道:“鄙人沈有容。现任山东防海副总兵,署都指挥佥事,这二位是我属下把总袁进、李忠。”

  “鄙人袁进。”

  “鄙人李忠。”袁进、李忠二人亦是陪随拱手。

  “敢问二位是?”待袁、李二人行完礼,沈有容才接着问。

  毕自严明显愣了一下。“原来是沈副将,和二位把总。鄙人毕自严,现任专督辽饷户部侍郎。”闻言,沈有容也是一怔。

  “孙月融,”孙月融上下打量着沈有容,轻轻地拱了拱手。“东厂掌班。”

  “见过孙掌班,见过毕侍郎。”沈有容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

  两拨人相互行过礼,气氛立刻就陷入了沉寂。文臣、武将、内官,谁也不先开口说话。众人就这么静静地在前院站着,最后还是站在一旁的驿站驿臣打破了沉默:“诸位大人,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进去坐吧。”

  “这饭也吃过了,也就不必再坐了,”沈有容开口接茬,顺势向毕、孙二人辞别。“孙掌班,毕侍郎,鄙人告辞了。”

  “沈副将这么急着走,”孙月融立刻抬手止住他,笑问道:“是要去哪儿啊?”

  “进京。”尽管孙月融的脸上挂着微笑,沈有容的心中却涌起了一种被掠食者紧紧盯住的危机感。

  沈有容有这样的感觉也不奇怪,因为镇守将官无端擅离驻地是重罪,而对于东厂的人来说,官员有重罪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立大功。而且前不久东厂才给山东方面发了函,要求他们协助抓捕逃窜过去的嫌犯。按理说,沈有容这会儿应该带着他的水师四下抓人才是。

  “进京做什么?”孙月融立刻追问。

  “向兵部述职。”沈有容说道。

  “述职?”孙月融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沈副将是去年六月才被调到山东的吧?”孙月融没见过沈有容,但他专门了解过山东各级官员的履历。

  “孙掌班记得不错。”沈有容意识到,孙月融这是在盘问他。但他不仅不避讳,反而补充说:“鄙人今年年初才到登州的。”

  去年的六月十三日,是朝议议定沈有容改任山东海防副将的时间。当时,沈有容还在福建。八月末,沈有容收到调令,带着数百名士兵启程北上。刚走没几天,沈有容就得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他当即大哭了一场,并就近找了一个县衙,给皇帝守了三天的丧。三天之后,沈有容披麻戴孝继续赶路。又二十四天后除丧,沈有容取下丧服仍旧赶路,并于泰昌元年正月,抵达登州。

  “既然是刚到任,那要述哪门子的职?”孙月融接着问。

  “我也不知道。”沈有容下意识地瞥了袁进一眼。“兵部的公函只说了述职,没有说别的。”

  “能把兵部的公函给我看一下吗?”孙月融直接伸出手。

  “当然。”沈有容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随身携带的信封,递给孙月融。

  孙月融接过信封抖出公函,一展开就看见了盖在上面的兵部大印和本兵崔景荣的签名。有了这个,沈有容离开驻地的行为就是正当的。“月初.呵。”孙月融最后扫了一眼日期。

  “有什么问题吗?”沈有容问道。

  “没问题,是我失礼了。”孙月融将公函还给了沈有容,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不过他眼神里审视之意也渐渐地褪了下去。

  “孙掌班客气,闲聊而已。”沈有容收好公函,主动问道:“二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孙月融侧头看向行礼之后便一言不发的毕自严。毕自严本来是有话想说,但孙月融已经把他想知道的事情探得差不多了。于是他也就只是摇头微笑,好心提醒道:“北去还有三百里,沈副将今天是到不了。”

  “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嘛。”沈有容再次告辞。“二位保重,我们这就告辞了。”

  “保重。”

  

  泰昌元年三月十五日傍晚,如血的夕阳洒遍了自辽东到山东的整个北方大地。

  毕自严和孙月融在夕阳下奔马,他们马队刚过了最后一个驿站,如此继续行进下去,在太阳坠下地平之前,马队就能到达北塘饷部。这时,可怜的李长庚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罢免了,他还在衙门的签押房里继续办公,并等待即将到达的四月辽饷。

  与此同时,紫禁城里,正五品光禄寺少卿吕纯如和从五品礼部员外郎邓玉函,也指挥着宫里派来的小黄门,将那些从各庑房搬来的桌椅搬回到了原处。

  “走吧,别看了。”吕纯如拍了拍邓玉函肩膀,将邓玉函无尽的感慨与沉浸中扯了出来。

  “好。”邓玉函转过身,收回仰望皇极殿的眼神,跟着吕纯如一起,朝着皇极门走去。

  穿过皇极门,邓玉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吕大人,下官有一个疑问,能请教您吗?”

  “邓员外但问无妨。”吕纯如颔首。

  “下官想知道,明明殿试用的案桌软垫都是皇宫提供的,搬运的差事也都是宫里的人在做。为什么还要咱们来做这个供给官呢。皇宫里不是有许多宦官吗。”邓玉函觉得自己根本没发挥任何作用,属于白白地领了一份儿差事,得了一份儿赏赐。心里因此莫名地有了些不劳而获的愧疚之感。

  这个问题,吕纯如也不是很清楚,但他又不好意思在“达官”面前直说自己不知道。想了许久之后,吕纯如自己憋了一个答案出来:“自古以来,殿试里就没有内臣的位置。”

  “吕大人,”邓玉函顺着话又抛出一个问题。“都说内外有差,但下官来天朝至今一直不知道内外有何差别。您能告诉下官,这内官、外官到底有什么分别吗?”

  “这个.”吕纯如倒也没有仔细想过“内外有别”这种理所应当的事情。“首先内官都没有根,这个你知道吧?”认真思考起来,吕纯如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事儿。

  “这个我知道,进宫之前要阉割嘛。除此以外呢?”邓玉函点头道:“下官以为,就权力来说,内官和外官很类似,以至于下官一度以为,内阁大学士和司礼监太监是同一种官员,只是叫法不同。就像名和字一样。”

  “.”吕纯如听到这话,眼皮和嘴角都开始止不住地抽搐。

  仔细想来,这“西洋达官”的说法倒还真不算太错。阁臣是天子近臣,被称为外相,司礼监太监也是天子近臣,被称为内相。但归根结底,这内外二相都只是徒有相名,而无相实的参机辅弼之臣。其权势大小只取决于皇帝的信任。如果皇帝过于信任宦官就容易出刘瑾、王振之流,反过来就容易出严嵩之流。

  走了半天,吕纯如这个万历二十九年辛丑正科出身的进士,愣是没能说出正经的回答来。最后只在穿过会极门的时候挤出一句:“邓员外,所谓祸从口出,你这说法,我听听也就过了,你可是不要到处乱说。”

  邓玉函愣了一下。“是。”经吕纯如这么一提醒,邓玉函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言了。太监可能不介意有人把自己比作大学士,但反过来或许就很是膈应了。

  两人没有再说话,就这么一路走着。很快就到了文华殿。

  此时,文华殿四周的宫灯已经全部点亮了,以大理寺卿何宗彦、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为首的弥封官,正在右侧偏殿内对最后一批答卷进行弥封。而在偏殿内的另一张大案上,已然按序摆满了隐去卷面考生姓名信息,并加盖了弥封关防印的弥封卷。

  殿试只有十五日答卷、十六日评卷、十七日读卷、十八日传胪等四个流程。如果只算十六日的评卷,那么读卷官们其实只有一天时间阅读考卷。

  因为时间匆忙,所以殿试墨卷便不需要像会试墨卷那样誊录成朱卷,只要隐去考生信息,就可以被送到读卷官处,等待十六日早上的评选。由于没有眷录,读卷官便可以凭着对字迹的熟悉而摘出熟人的试卷。因此,历年读卷官和弥封官出现重叠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要皇帝不在意,那么“作弊”便不是作弊。

第467章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酉时七刻,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地平,即将带走今天的最后一抹余晖。城门将落之际,在紫禁城里待了一整个白天的邓玉函也步行回到了位于正西坊的耶稣会驻地。

  他轻轻地叩响了门板,很快就有人来给他开门了。

  “涵璞先生,您可算回来了!”开门的人是一个中文名叫傅泛际的葡萄牙教士。自从商人们带着雇佣兵离开这处宅院之后,看门应门的工作就交给精通中文的教士轮班来做了。

  “怎么,有事找我?”邓玉函点头微笑,从傅泛际让开的身位间进了门。傅泛际相较于邓玉函年轻许多,无论是在知识储备还是学术地位上,都远不如邓玉函,因此经常向邓玉函请教问题。邓玉函也不吝赐教。

  “没事儿。”傅泛际关门落闩。“就是天色已晚,学生担心您的安危。”

  “呵呵。你真是有心了。”邓玉函心里一暖,轻轻地拍了拍傅泛际肩膀。“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有这身官袍护体,纵有匪类,亦不敢妄动。”

  又寒暄了几句,邓玉函迈腿朝着垂花门后的二院走去,傅泛际也跟了上来。“你今天不是值守门房吗,跟着我做什么?”

  “外面已经没有别人了。而且看这天色,今天应该也不会有访客过来了,”仿佛专为印证,傅泛际话音未落,打更人就敲响了一更鼓。这是关门锁城的信号。“而且学生想听您说说这殿试的事情。”

  “哼,刚才还说没事儿呢。”邓玉函调笑道:“这不就有事儿了吗?”

  “嘿嘿。”傅泛际讪讪一笑。“担心您也不是假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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