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的案台上左右摆着一上一下两道公文。
上的那道,是来自礼部的奏请。而下的那道,则是来自皇帝的亲笔敕谕。
方从哲盯着皇帝的亲笔敕谕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敲响桌面,呼唤其他阁臣与他一起“群策群力、分担压力”。
“诸位!”方从哲摆出一脸的悲色。“坏事,邵安嫔所出皇女,薨了。”
“什么时候?”叶向高心下微惊。
“大概是昨天夜里。”方从哲将皇帝的亲笔敕谕递给叶向高。叶向高接过敕谕,只见上面写道:朕之幼女,未及满月而殇,朕心甚恸。着礼部按例措办丧仪,祭告宗亲。
叶向高探出身子将敕谕递给下首的刘一。“安嫔所出皇女,”刘一接过敕谕,一眼扫完,转手便将之拿给韩。“如今尚未命名吧?”
“按宫中惯例,”竟然是沈接了他的茬。“皇子女出生百日赐名,如今襁褓夭折,自然没有命名。”说着,沈也将看过的敕谕递了出去。
“可怜啊。”史继偕叹息一声,将敕谕递还给方从哲。
“诸位以为,当如何是好啊?”方从哲拿过敕谕,将之压在礼部奏请的下面。
“遵照圣意拟票发给礼部,让徐子先按例措办就是了呀。”史继偕不解地看着方从哲,不知道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票文当然是要拟的。”方从哲用指尖叩了叩礼部的题本。“但诸位别忘了另外一件事。”
沈眼睛一转,接言问道:“还有什么事比措办丧仪,抚慰圣心更重要?事有轻重缓急,就算有别的事情,也可以先放一放嘛。”
“首辅是想说殿试的事情?”次辅叶向高问道。
“对。”方从哲点点头,抬头举起了礼部的题本。“这是礼部刚才照例上的,奏请皇上亲御殿试并委任读卷官的题本。我以为,这殿试是不是可以往后推个一两天?”
“丧仪和殿试并不矛盾吧?”韩说道。像这种未命名的皇女,只需要在奉先殿祭告宗亲再简单地举办一个小小的丧事就好了。连皇极殿和太庙都用不上。
“皇女夭折,皇上大恸,需要时间抚平心伤。哪有心情主持殿试?”沈大声说道:“韩阁老,难道您就一点也不体念皇上哀恸之情吗?”
“我没有这么说!你不要胡乱引申!”韩差点没让沈这顶帽子给吓死。
“那韩阁老到底想说什么?”沈想笑,却稳稳地绷住了。他的脸上仍是那副心下同凄的神色。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并不想说什么。”韩闭嘴了。再说两句,恐怕沈都要给他扣无父无君的帽子了。
沈白了韩一眼,又看了看对此一言不发的刘一,最后对方从哲说道:“首辅,上疏吧,阁内定然齐心联名。共恸君父之殇。”
“好。”
内阁六人联名上本的半个时辰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来到了内阁。
方从哲知道王安此来,必然是为了先前的题本,并不冲他。但老头毕竟在内阁里被王安训斥过,心里的阴影还是催得他心里一紧。“王掌印,圣安否?”
“圣安。”王安拧着眉头点了点头,又轻轻地咳了两声。
方从哲了然,王安这是有口谕要说。立刻摆出肃然等待的样子。
“有口谕,诸先生来听。”王安很客气,显然是一道温谕。
六位阁员闻言,立刻走到王安面前的空地上,和方从哲一起撩袍跪了下来。
“朕览卿等奏,悉见卿等忠爱诚恳至意,深合朕心,朕心大慰不已。朕乃天子,中外表率。女丧虽恸,然亦当以国事为重。科举不必后延。着内阁、司礼监传示内外诸司衙门,一切如常举行,朕亦将亲御殿试,为国择贤。钦此!”
“皇上圣明啊!国家甚幸啊!”“钦此”二字落定,沈立刻叩首抢呼,声恸颤抖,颇有感怀之意。抬起头,他竟然泪眼婆娑了。
其他阁臣也紧随其后,纷纷颂圣。不过,比之沈那副作态到底还是差了点。
下午散衙,成国公朱纯臣从左军都督府回到成国公府。一下轿,在府里贴身随侍他的朱家琦便迎了上来。“国公爷。”朱家琦一面呼唤,一面抬手挥退其他仆人。
“又怎么了?”朱纯臣伸了个懒腰,又扭了扭脖子。
最近这几天,他是真不想去衙门。衙门里的氛围,实在是太压抑了。那些勋贵同僚一开口便是武清侯的案子和辽东的生意。就算朱纯臣不想跟他们聊,也没法把耳朵堵了不听。
如果想要避开这些令人烦躁的声音,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去衙门。可是这会儿,衙门是不能不去的,因为不去衙门本身就是一个把柄,而且还会显得自己的心虚,反倒引来厂卫的查探。
朱家琦等周边的其他仆人散得差不多了,才附到朱纯臣的耳边说道:“皇上的幼女,夭折了。”
“真的?!”朱纯臣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喜色。
“千真万确,”朱家琦进一步压低声音。“我们在”
“停!”朱纯臣抬手止住朱家琦,转头朝着书房走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书房说。”
朱家琦立刻住嘴,并改问道:“要去请老祖父过来吗?”朱家贞岁数大了,得了朱纯臣的恩免,平日不必在门口跪迎。
“去吧。”朱纯臣颔首。“再叫人给我弄点儿吃的来。”
“是。”朱家琦掉头朝着朱家贞的大账房跑去。
朱纯臣落座后不久,朱家琦便带着老管家朱家贞以及两个端着茶水和点心的女仆,来到了专属于成国公的书房。
朱家贞望向朱纯臣,等朱纯臣点过头,才沉默着走到常坐的位置把着扶手缓缓坐下。而两个女仆也在此间将茶点摆到了朱纯臣的面前。
“把门关上。”女仆将要离开的时候,朱家琦似顺嘴般地说道。
“是。”后脚出去的女仆应了一声,转身把门关上。
待女仆的脚步声彻底远离,朱家贞才颇有些焦急地问道:“国公爷,这是又出什么事儿了吗?”
“是出事了,”朱纯臣的脸上挂着笑。“不过是皇家出事了。”
“皇家能出什么事?”朱家贞一怔。
朱纯臣有些饿了,他拿起盘子里的糕点放进嘴里,并给朱家琦去了一个眼神。
朱家琦会意,解释道:“上个月,孙儿得知,安嫔邵氏产下一个女婴,女婴的情况很不好,随时可能断气。今天下午,孙儿得到确报,那个女婴,夭折了。”
“皇女夭折了,又怎么样?叫人写一道奏疏怀慰圣心?”朱家贞不解。
朱纯臣就着茶水咽下糕点,缓缓地说道:“这就是我先前说的,需要等待的风。准确地说,吹风的机会。”
“小老不明白。这皇女夭折,跟吹风有什么关系。”朱家贞还是没懂。
“昨天,李铭诚的大儿子李国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臣子’的‘臣’。被宫里的人抓了送去刑部受审了。今天,皇上的幼女就夭折了。”朱纯臣又捻起一块糕点扔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前后相隔不过一日,这不就是九莲菩萨显灵了吗?”
“九莲菩萨是哪尊神仙?”朱家贞不信佛,但也知道菩萨里没有这号人物。
“不是神仙,而是李老太后。”朱纯臣轻笑道。
“李老太后?”朱家贞问道:“这和李老太后有什么关系。”
朱纯臣解释道:“李老太后笃信佛教,在宫中的画像,皆端坐于九莲宝座之上。故,宫中有尊号曰,‘九莲菩萨’。”
“国公爷的意思是”朱家贞品出味儿来了。“把这两件事连起来宣扬?传说是因为李家受难,所以引得李太后显灵,咒死了皇上的幼女?”
“对了!”朱纯臣点头道:“就是要吹这阵风。而且必须要让皇帝意识到,皇幼女之殇只是一个开始,如果皇帝继续虐待李家,虐待诸外戚,那么还将有更大的惩罚降临。”朱纯臣看向朱家琦,缓缓说道:“‘帝待外戚薄,九莲菩萨显,若不加恩宥,诸子将尽殇’,你想法子把这个谶语传出去。”
“是。”
“国公爷!”朱家贞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种谶语必然引起圣上震怒,若是被抓到,那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啊!”
“就算抄家灭门也不会抄到我们这儿来。”朱纯臣捻了捻拇指和食指,将指尖的糕点碎屑弹落下去。“之前,那三个案子都是李家主犯。现在,被抓去刑部天牢受审的人是李家的大公子。之后,坊间要出的也是关于李家和李太后的谶语。且不说事情如此巧合,皇上会不会心生怀疑,就算怀疑,那必然也是先怀疑李家,而不是我朱家!”
第463章 算无遗策
“国公爷,能容小老再说一句吗?”朱家贞小心说道。
“老叔有话直说就是了。”朱纯臣还是很愿意听朱家贞说话的。
“国公爷说的对,李家确实是一个靶子。皇上心下有疑,派出厂卫查探,也肯定是查先他们。”朱家贞先肯定了朱纯臣判断。“可事情既然不是李家做的,就一定有查清的那一天。到时候,厂卫全力出动顺藤摸瓜,未必就摸不到我朱家来。”
“顺藤摸瓜.”朱纯臣咂摸了一下,转头看向朱家琦。“会摸过来吗?”
“回国公爷,老祖父,”朱家琦接言道:“小的部署得很谨慎,根本没有藤可以让厂卫摸。”
“那你是怎么知道皇女新丧的?”朱家贞问道。
朱家琦微微一笑,解释道:“奶子房什么时候招人,什么时候换人,什么时候用人,会用哪些人,都不是秘密。我们并不需要往宫里或是奶子房塞人,更不需要买通谁,只需要在奶子房附近,也就是前后门,放些不起眼的暗哨,探查哪些人在什么时候进宫,哪些人什么时候出宫。便能分析出皇女新丧的事情。”朱家琦也不卖关子,紧接着便说:
“上个月,有几个生男的奶口被送入宫中,这说明宫里生了一个皇女。联系到皇上册封嫔妃的规矩,很容易就能推出是邵安嫔诞下一女。”
“一般来说,进宫的奶口们会在一段时间内被渐次放出,最后只择优留用一个,作为皇子女的奶娘。就算进宫的奶口全都不行,需要换新,也至少得一个月才会试完一整批。可是,我们暗哨探到,仅仅只过了十天不到,第一批进宫的四个奶口就全换了,奶子房又挑了一批新人进宫。这很反常,至少说明新生儿吃不惯这批奶口的奶子。如果结合医道大胆推断,那这就是夭折之兆。”
之前查到此事的时候,朱家琦便将这个情报汇报给了朱纯臣。但当时,他只把此事作为一个寻常的皇家秘闻说给朱纯臣听,没想过国公爷竟然会在这上面做文章。朱家琦深深地看了朱纯臣一眼,接着说:
“今天,我们派出暗哨的探到。第二批进宫的奶口被一股脑儿地全部清退了。这说明,之前的猜测是对的。邵安嫔所出皇女,夭折了。”
“哼哼哼,”朱纯臣突然笑了。“就是不知道这邵安嫔的女儿未足月而折,还能不能母凭女贵,得个安妃的头衔。要是得了,那似乎也不算什么损失。”
朱家琦附和似的点了点头,又接着道:“现在那几个暗哨已经回来了,只要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出京去南方避避风头。那么这厂卫便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可以顺的藤,摸到我成国公府这里来。”
在宫里进行大规模整肃的同时,总揽朱家的情报工作的朱家琦也对朱家的情报收集策略做了相应的调整。以前的皇城就是一个筛子,不管是高级宦官的人事变动,还是不为人知的皇家秘辛,只要肯掏银子,就能买到。
但严饬宫禁之后,这银子就不是敲门砖了,贸然行收买之策,甚至有可能引火烧身。所以朱家琦只能行旁敲侧击之道,也就是寻找与宫中政策、皇家生活息息相关的侧面消息,再加以分析。紫禁虽禁,但毕竟不是也不可能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孤岛,这类消息是如何也禁不住的。
“嗯,好吧。那之后你准备怎么做?”朱家贞提醒道:“你可别忘了,我们家门口还有锦衣卫盯着呢。”
锦衣卫盯门是成祖靖难之后就有的惯例,主要是防止内外勾结,文武串联以密谋造反,威胁皇权。
锦衣卫的侦控手段对于其他人来说,算得上隐秘恐怖,非常有震慑力,足以让手握权力的人打消造反或者逼宫的企图。但是,这些半公开手法,对成国公府来说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因为第七代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在万历二年才过世的太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朱希孝,就是锦衣卫的掌卫事一把手。当年朱希孝掌卫的时候,骆思恭他爹还没死呢。可以说,成国公府实在是太清楚锦衣卫的手段了。
老家宰朱家贞自己年轻时候就是锦衣卫的老鸟,在东书房、北镇抚司这些侦缉衙门干过很长一段时间,多有功劳,官至百户。不过因为出身微末,又没有军功,所以没能搞到世袭。
但就算能搞到世袭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喜事。朱家贞这一生殊为苦闷,比宫里的太监还不如。宦官进宫,宫里还会登记姓名籍贯,发达了还可以回去立个牌坊。朱家贞既不知老家何处,也没有后嗣子孙,要不是得了国公爷的承诺,允许他陪随入葬朱家的坟茔地,怕是死了也只能做个吃不到香火的孤魂野鬼。
“老祖父的教诲,孙儿当然不会忘,锦衣卫在哪个地方下桩盯梢,孙儿都知道.”朱家琦犹豫了一下,说道:“而且不止锦衣卫,还有东厂的人。或者说,东厂的人还要更多一些。”朱家琦没在锦衣卫系统里干过,但朱家贞教他的本事他还是学得很透彻的,就算没有学到十成十,十成九还是有的。
“东厂的人!”朱家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时候来的?”
朱家琦说道:“国公爷去了清华园之后不久,东厂的人就围上来了。不但问东问西,还试图收买府里的人。为免东厂起疑,孙儿授意一些人主动收下银子,卖了些不咸不淡的情报给他们。”
预防造反这种事情,只需要一般程度的盯梢,掌握高级官员的往来交往就行了。除非发现异于平常的密切往来,或者因为某件事触怒皇帝,否则厂卫不会骤然增加对某家勋戚的侦控力度,更不会去追踪重要人物以外的普通家仆。不然就厂卫的人手和经费恐怕翻倍都不够。
“这些事情国公爷知道吗?”朱家贞看向朱纯臣。
“你的好孙儿没告诉你?”朱纯臣莫名地冲朱家琦点了点头。
“没有。”朱家贞轻笑摇头。
“孙儿只是不想让老祖父听了担心,而且就算东厂渗透也不是什么大事,”朱家琦很快就把话题转移了。“东厂派来的人。孙儿已经全找到了,他们的驻地和行动轨迹,孙儿也确定了。完全能绕开他们散播流言。何况,老祖父也知道,市井流言的传播本就难以捉摸,只要去派人去那些偏远的坊市,将谶语播撒给往来的普通行人,等舆论造起来之后,再把派去造势的人送去外地避风头,厂卫也就摸不到线头了。”
“你心里既然有数,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国公爷点了头,你就做吧。”朱家贞也识趣地不再说朱家贞没有跟他通气的事情。
“有没有什么安全的办法,能把厂卫把查案的线头往李家身上引导?”朱纯臣幽幽地问道。
朱家贞一凛,赶忙说道:“国公爷,想要做当然也是可以做的,但多做多错,把线头往李家身上引导,厂卫就有可能顺着线头一路摸到我成国公府来。就比如收买,我们当然可以在事发之后花钱让人诬告李家,可一旦进了镇抚司的诏狱,或者东厂的大牢,那么被收买的人的嘴就一定会被撬开,那种酷刑不是人能受得了的。”
朱家贞很清楚,和厂卫角力的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要和厂卫角力。必须在一开始就避免被厂卫怀疑锁定,一旦被厂卫怀疑并锁定,那么任何布置就都是无效的了。厂卫最恐怖的地方,不在于侦控,而在于他们只需要窥探上意,只要上意不排斥,那么厂卫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使用酷刑。大刑伺候之下,什么秘密都不是秘密。诏狱里的人为了求死,甚至可以无端攀咬至亲。那种被折磨到死都不松口的硬骨头有是有,但毕竟是少数,而且这种人也不会被收买。
“老祖父说的是,”朱家琦说道:“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说来听听!”朱纯臣立刻追问道。
“还是先前那个法子。”朱家琦解释道:“就是在市井之间制造舆论,说谶语是李家造出来的。只要舆论的声量足够大,那么自然会有言官风闻上本,弹劾李家。”
“但是这样一来,谶语的作用就会被消解掉。”朱家贞说道:“究其根本,我们散布谶语是为了让皇上相信‘九莲菩萨显灵’一事,进而让皇上不要以李家的三大案,或者说伪造漂没案为抓手,深查清华园的事情,最后摸到我成国公府上来。但如果坊间有了李家造谶的舆论,言官风闻上本,直达天听。那么皇上或许也就不信‘九莲菩萨显灵’谶语了。”
“唔”朱纯臣点了点头,“老叔你好像会错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想在制造谶语的同时,散布李家造谶的舆论,我又不想害他们。我只是为防万一,想在皇上心中生疑,不信谶语,准备派人去查探的时候,把查案的方向,往李家身上的引导。”朱纯臣就是想给自己再上一层保险。
“有备无患自然好的,但这很难。”朱家贞摇了摇头。“如果皇上不信谶语,派出厂卫查探。那这种时候,再做任何事情都是画蛇添足,引火烧身。”
朱纯臣又看了看朱家琦,见他也是摇头,也就不再坚持了。“那就先这样吧,把事情做得漂亮些。需要用钱就跟老叔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