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既已经与部堂议定,下官这个佐贰的侍郎自然照办就是。”李腾芳一下子明白,徐光启这是要探探自己对西洋学问的态度。但李腾芳对西洋学问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不过,下官对西洋语言可谓是一窍不通。”
“掌总而已,不过是管些物料出入、人员名册。”徐光启说道,“落到细处自有专人负责。”
“好。”李腾芳也不再多说什么。
“那就有劳了。”徐光启这才放下心来。若是再来一个孙如游那种喜讲正邪之论、华夷之辩的道学夫子,那他可就有的头疼了。
“大宗伯还有别的事情吗?”李腾芳说道。
“有!礼部最近的事情可多着呢。不过明天的殿试是最要紧,其他的都可以先放放。”徐光启引导李腾芳来到一个茶几旁与自己并坐。
李腾芳疑惑道:“这殿试的事情还有下官的位置?”按理说,殿试各项工作早就应该安排完毕了。到今天,最多也只差一道“上疏、报可”的行政流程了。
“早安排好了,不过也不是不能稍微改一改。”徐光启笑道:“我还是很希望你能赶上的。”
“怎么赶上,下官能做什么?”如果可以,李腾芳还是很希望自己能参与进去这场盛事的。
徐光启说道:“照先例,当由礼部侍郎带领贡士进出皇极殿。我原以为,皇上会在殿试之后才点用新的礼部侍郎,所以也就准备自己去做这个事情。不过既然你来了,那么明天就照这个惯例,由你在大明门前等候贡士并带领他们走完这段路。”
“好!”李腾芳毫不犹豫当即应下。他的脑海里又重新浮现二十九年前,从大明门一路走到皇极殿的场景。当时,他走在队伍中间,连引路官员的背影都看不到。如今沧海桑田,他竟然也成了那个引路的官员。
徐光启又说道:“还有考场提调。这个差事照例也是由礼部堂官担任。到时候,你就跟着我。咱们一起做这个提调。”所谓提调官,也就是掌理试场帘外一切事务的官员。送卷、物料供应、考卷弥封、誊录等事,都需要提调官跟随点检。
“多谢大宗伯抬举。”李腾芳朝徐光启拱手。
“湘洲,莫要再说这般见外的话了。同堂为官,互相帮扶。”徐光启摆手辞谢。接着顺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
李腾芳误以为徐光启还要送自己见面礼,连忙推辞道:“大宗伯,这可使不得啊。”
“什么使不得?”徐光启愣了一下,不过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只见他轻轻一按,怀表的盖子便脱离卡口垂了下来。“这是皇上御赐的怀表。只要有了这个,就可以随时随地探知时辰。”
御赐之物只能传承不能转赠。李腾芳立刻明白自己这是会错了意,脸上很快就有了强烈的灼烧之感,脚趾也紧紧地缩了起来。
“要要如探知啊?”李腾芳故作好奇,实则掩饰尴尬。
“看表盘和指针。”徐光启指着表盘说道:
“短的指针又称时针,对于时针来说,整个表盘是半天。每过半天,短指针便走完一圈。这个表盘上一共有十二个大刻度,因此,每两个大刻度代表一个时辰,一个大刻度就是半个时辰,或者说一个小时辰。一个小时辰又被等分为四个小刻度,每个小刻度便是一刻。”
“长的指针又称刻针,对于刻针来说,整个表盘是一个小时辰,每过一个小时辰,长指针便走完一圈。刻度不分大小一共四十八个。每十二个刻度便是一刻。”
“上午下午看天,时辰时刻看针。如此看下来,便知道时辰了。就比如现在,便是卯时四刻,而且快要到五刻了。”
“不鸣的自鸣钟?”李腾芳问道。
“你也知道自鸣钟?”徐光启有些意外。
“万历二十五年,我开始任内书堂教习,一共在内书堂教了六年的书。”李腾芳轻轻一笑。
“哦!”徐光启恍然大悟。“利西泰是万历二十八年进京的!”利玛窦进京的敲门砖就是引起了万历皇帝浓厚兴趣的自鸣钟。
“我记得当初利氏进贡了一大一小两个自鸣钟,工匠花了半年的时间把那个小的仿了,因为造了好几个,所以先监田掌印就请了一尊放到司礼监的正堂里。摆上去那天,司礼监搞了一个叩谢皇恩的典仪,还请我去看。”李腾芳陷入了某种追忆。“我对它的印象很深。”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过往。”徐光启慨然点头。
“斯人已逝,也不知道那尊自鸣钟还能不能动。”李腾芳陷入了某种追忆。
“真是沧海桑田啊。”徐光启感同身受,只不过,他怀念并不是太监田义,而是献钟的利玛窦。
徐光启的目光扫到表盘。觉得时辰也差不多了,于是站了起来。“湘洲。我得离开了。”
“离开”李腾芳也跟着站了起来。“大宗伯这是要去哪儿啊?”
“进宫。”徐光启说道:“今天是武宗毅皇帝的忌辰,正好一世纪。我得去奉先殿陪随圣上完成祭礼。”
“是今天吗?”李腾芳问道。
“就是今天。”徐光启说道:“这个月初祭了孝肃皇后,下个月,是孝懿皇后的忌辰。到五月,要祭祀太祖高皇帝、仁宗昭皇帝、孝宗敬皇帝、穆宗庄皇帝,到六月要祭祀睿宗献皇帝、孝庄睿皇后”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以说祭祀历代先祖,维系国家认同,是大明朝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可是大明开国毕竟二百五十年了,这国运一长,先圣先后便多了。到如今,每个月都能轮到一个乃至好几个先圣先后的忌辰。
每到一个忌辰,礼部就要经历一次上疏,报允,祭祀流程。有时,皇帝会亲往祭祀,有时则遣官代祭。但无论皇帝是否记得,是否有心参加,礼部都要提醒。不能说皇帝陛下懒怠不想去,礼部就不上疏。
为了不出错,徐光启掌印礼部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每一位先圣先后的忌辰都背下来。可以说,他这个礼部尚书比老朱家的子孙后代更清楚朱家祖宗的忌辰是哪一天。
“我也得把先圣先后的忌辰记下来。”听完徐光启拉出的一长串名单,李腾芳也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个按时间排序的名单记下来。
徐光启指向自己的书案。“我的案台上有备忘录,你可以抄一份。”为以防万一,谨慎的徐大宗伯也还是做了一个专门的备忘录。
“在哪里?”李腾芳顺着指引看向徐光启的正案,立刻便头大了起来。他现在才真正留意到,徐光启的案台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类文书。
“我帮你找.”恰此时,祠祭司的官员走到了大堂门口,显然是来等他的,于是徐光启便改口道:“算了,还是你自己找吧,反正就在案台上。堂上无私事,你随意翻找。乱了也无所谓,反正本身也不怎么有条。我真得走了,不能让皇上等我们。”
“您赶紧去吧。皇上那里要紧,”到现在,李腾芳基本确定,徐大宗伯或许真的是对他朝思暮想、日盼夜盼。这礼部堂上的事情也太多了。
小两刻钟后,徐光启和祠祭司郎中熊文灿、祠祭司主事杨弘备在领路宦官的带领下来到了东六宫以南、仁寿宫以西的奉先殿。
奉先殿为仿太庙建筑,是皇家在宫内的家庙。其制坐北朝南,为前后两进院落,四周围以高墙。奉先殿的前殿为正殿,面阔九间,进深四间,殿内陈设香案祭台;后殿为寝殿,面阔九间,进深两间,里面陈设着崩逝帝后的衣冠、几仗及象生之具。前殿和后殿之间用穿堂相连接,内部形成通道。
徐光启、熊文灿、杨弘备在奉先殿外等了好一会儿,皇帝也还是没有来。眼见吉时快要到了,徐光启终于绷不住了。他看向陪祭的神宫监太监杜进,问道:“杜太监,皇上怎么还没来啊?”
“呵呵。徐大宗伯,您问我,我也不知道呀,”杜进淡定得有些过分了,说起话来还笑呵呵的。“万岁爷他老人家可能是突然就不想来了吧。到了吉时,我们照例进殿代祭就是了。”
“这怎么行啊”直到目前,皇帝陛下一直很勤快。徐光启还没有遇到过代祭事情,更没有遇到过不说遣官代祭,却临时不来的情况。
“有什么不行的。迟早的事儿,次数多了您就习惯了。”杜进是万历朝的老人,这样的情况实在见得太多,都快免疫了。
“唉。好吧。”徐光启只得叹气接受,他总不能去乾清宫把皇帝逮过来给武庙上香。
祭祀完毕,徐光启一行在杜进等一众宦官的陪同下走出了奉先殿院落。但刚走出诚肃门,徐光启便驻了足。他转身看向陪随的两位祠祭司官员,说道:“熊郎中、杨主事,你们先回去吧。”
“是。”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应道。
“徐大宗伯,”杜进赶忙问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皇上没来主祭,我总得去乾清宫问个安。”徐光启说道。
“还是了别吧,才多大点事儿啊。”杜进劝道:“我劝您老还是回衙门歇着。就是要劝谏,也该委婉点儿,上道疏就是了。直去乾清宫干什么。”
“我真的只是问安,不是要做什么。”徐光启笑着摆了摆手:“而且明天就是殿试了,我正好也再和皇上说一说,和司礼监商量商量。”
“既然这么说,那您就去吧。”杜进拱手作揖。又对熊、杨二人说道:“二位跟我来吧。”
徐光启拱手还礼,转身离去。
奉先殿的入口诚肃门几乎正对着景运门。只要过了景运门便是乾清宫前广场,进而便可通往外朝中路及内廷中路各处。因此,景运门以及与之相对的隆宗门也被称作禁门。
既是禁门就有人把守。虽然徐光启是迎风不倒的外廷宠臣,但也不能单靠他的老脸就通过景运门。王安的老脸倒是可以。
“徐大宗伯这是要去乾清宫?”守门的宦官显然是认识徐光启的。不等徐光启走近,便主动迎了上来。
“是。”徐光启拱手道:“劳烦公公代为通报一声。”
“那就请您在此处稍候片刻。”宦官侧头看向一个随行的小黄门。
那小黄门立刻会意,转头跑去通报。
景运门和乾清门之间有些距离,但也算不得太远,小黄门很快就跑到了。以这小黄门的身份,自然是不可能直进乾清宫找皇帝请示的,不然就没规矩了。他只能去乾清门梢间找乾清宫总管史辅明。
可是,乾清宫总管这会儿竟然不在,只有一个值班的宦官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
“你哪儿当差的,要干什么?”坐着的人是史辅明的干儿子之一,乾清宫奉御史方逸。看来人的胸前连块带品级的补子都没有,史方逸也就没有站起来。
小黄门也不跪拜史方逸,只缩着身子摆出基本的恭顺姿态。“奴婢在景运门当差。礼部的徐部堂从奉先殿出来,说是要请见主子万岁爷,烦请史公公通报一声。”
“徐部堂?他老要做什么?”史方逸的眉头皱了起来。
“奴婢不知道。他老没说。”那小黄门摇头道。
史方逸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
“是。”
史方逸快步跑进了乾清宫院落,进院后,他没有去南书房,而是朝着相反方向的日精门跑去。
日精门是从乾清宫院落到东六宫的必经之门。过了日精门,再先后穿过近光左门与咸和左门便是景仁宫的入口景仁门了。
史方逸通行无阻地来到景仁门口,却被自己的师兄史方达给拦了下来。
史方达一把将史方逸拉到远离门檐的墙边,压低声音说道:“不是叫你在外边守着吗?进来干什么?”
“徐部堂请见,正在景运门候着呢。”
“见不了了,你赶紧回去,让他老回去吧。”史方逸直接甩头道。
“真出事了?”史方逸瞳孔一缩。
“天不垂怜啊。”史方达这一声叹息之中,仿佛还伴着女人哀恸至极的哭泣。
第462章 九莲菩萨显灵
“徐大宗伯。”一看见徐光启的身影,新任礼部侍郎李腾芳立刻就起身迎了上去。
“湘洲不必多礼。”徐光启拱手答礼。
“大宗伯没有见到皇上?”李腾芳问道。
“湘洲如何知道?”徐光启反问。
李腾芳微微一笑。“大宗伯的脸上明白写着呢。”
“唉。”徐光启把那口从宫里一直憋到礼部的气给叹了出来。“你料的没错,我是没见到皇上。”
“为什么?”李腾芳跟着徐光启一道往正案的方向走。
“没说。景运门公公代我求见皇上,但最后只得到一个摇头。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徐光启扶着扶手坐下。“唉。不说这个了,你找到那份记着列位先圣先后的备忘录了吗?”
“找到了,”李腾芳点点头。“我抄了一遍,也记下了。”好记性是翰林郎的基本功。
“不愧是湘洲先生。”徐光启笑着恭维了一句,又问道:“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吗?”
“老实说,没有。”李腾芳尴尬地摇了摇头。“说来也惭愧,下官在官场混了近三十年,要不是做词臣,要不就是当教书先生。五十几快六十了,也还是第一次碰实务。还请大宗伯多多提携。”
“先朝党争靡乱,正人被除。没什么好惭愧的。”徐光启连忙摆手安慰,“没有头绪也很正常,过几天就好了。我超擢礼部的最初几天也是一脸茫然,好在孙余姚不囿于意见之争,不吝赐教。不然我这个掌印的尚书真要沦为全天下的笑柄了。”如果能刨除华夷之见、正邪之辩,徐光启还是很愿意和孙如游深交的。
“这样吧。还是从你擅长文章的开始。”徐光启议题道。
“好,写什么文章?”写文章也是翰林郎的基本功。
“一道奏疏,你先写个草稿记一下。”徐光启提醒道。
“好。”李腾芳抽出一张白纸。
“提请圣上亲御殿试。并令,少保兼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方从哲、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叶向高、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继偕、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沈、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一、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韩,吏部尚书周嘉谟、礼部尚书徐光启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礼部侍郎李腾芳,等十七人,充殿试读卷官。”殿试读卷官与会试同考官的职责相当,都是从试卷中挑出优卷让总裁官评名次。但与会试不同的是,殿试读卷官都是清一色的阁部高官,而总裁官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本人。
“还有下官?”李腾芳听到最后一个人名,不由得停了笔。
“礼部侍郎参与读卷也是惯例,既然来了,也就添进去嘛。”徐光启笑道。
“不是已经任了提调官吗?”李腾芳说道。
“不矛盾,历年都是重叠的。”
“那好。”李腾芳点点头,又问:“还有别的吗?”
“你先把这篇奏疏写了,其他的事情,我以后再随事慢慢儿告诉你。”徐光启笑得很亲切。
“那就有劳大宗伯了。”李腾芳心下感动,立刻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