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95节

  “那您会想法子保小子一手吗?”李国臣反问道。

  “呵,”张维贤轻笑一声,说道:“我不需要保你。你也别想靠这个威胁我帮你说话,想拉扯你就尽情拉扯。我跟你直白讲吧,就算你把张家添到供状上去,我张家也不会有事。相反,不仅不会有事,我还能顺便把那些不怎么干净的银子全洗干净了。”

  “要是洗不干净呢?”李国臣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那就全部还给朝廷,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我张家可没你李家那么吝啬贪婪。什么钱能挣,什么钱不能挣,什么钱该吐的时候要往外吐,我可是算得门儿清。”走到无人处,张维贤甚至直接开始嘲讽了。“杀头的买卖只有穷疯了的傻子才会做。你李家五十年前很穷,现在也很穷吗?”

  “呵呵.”李国臣如何听不懂张维贤的话。他知道这时候最好的法子是闭嘴不再说话,但最后,李国臣却也还是没忍住,接了一句:“倒也,不穷。”

  

  几匹高头大马在衙门口停下,魏朝翻身踩到了地上。他只向前迈了一步,便有值门的宦官快步迎了上来,摆出了跪迎的姿势。“大祖宗!”

  魏朝没有搭理他们,沉默着将马缰塞到随驾宦官的手里,便跨过高高的门槛径直走了进去。

  大堂里,一众有头有脸的大宦官正在吃晚饭。今晚的主食是精磨小麦面制成的白面条,白面条的佐料是各种口味卤子,宦官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随意搭配。除了白面条,桌上还有各种佐餐的小菜。

  魏朝一进门,在左右两张方桌子上坐着宦官就都放下碗筷站了起来。和王安对坐背并对大门的曹化淳,以及居左坐在王安和曹化淳之间的刘若愚听见动静转身侧头,见是魏朝进来,也都起身执礼。

  “都坐,都坐。”魏朝赶忙挥手招呼,一步不停地走到当中的饭桌旁。

  “老祖宗。”

  “吃了吗?”王安抬手止住他。

  魏朝愣了一下,也就没跪。“还没。”

  “那就先吃点。”王安话音刚落,刚坐下的曹化淳就站了起来,将自己的凳子放到魏朝的身后。“大祖宗,请坐。”

  说罢,曹化淳又朝一个在旁伺候的宦官招了招手。“再来副碗筷。”司礼监的每顿饭菜都是超量供给的。就算临时增加一两个人,也不会不够吃。

  “如弟客气。”曹化淳单表一字,曰如。从进司礼监的那天起,魏朝便以兄弟称呼他。曹化淳叫魏朝大祖宗,魏朝叫曹化淳如弟,虽是各论各的,但外人也不觉得奇怪。

  待魏朝坐下,王安又说道:“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了。”

  “老祖宗还没听说东安门前的事情?”魏朝从伺候这顿饭的小黄门的手里接过碗筷,然后用那双插在大碗里的公筷夹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面条。

  “就是李国臣拦截运饷队,然后被你送去刑部的事情嘛。”王安只瞥了他一眼就继续吃了。“我在乾清宫就听说了。”

  “那主子万岁爷.”魏朝正要打卤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当然也知道了。”

  “奴婢是不是不该把李国臣送去刑部啊?”魏朝忐忑地问道。

  船队离开码头之后,魏朝按照原定计划先在东便门附近转了一圈,下午,他又先后去了朝阳门、安定门、阜成门等三大支行进行实地考察。这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终于,在前往正阳门支行的路上,魏朝突然灵光一闪,想通了。皇帝还没对外说要怎么办李家的案子呢,他贸然把李家的大公子送到刑部去,是很不合规矩的!

  “是不该。”王安又吃了一口面,才接着道:“但这回,倒也还好。”

  “奴婢不明白,请老祖宗解惑。”魏朝的面夹好了,卤打好了,却迟迟没有下筷子往嘴里送。

  “三法司替你找补了。他们上了一道联名的奏疏。请求主子把李家的案子交给法司严审,以正朝纲。呵,写得还挺不客气。”王安把当中最重的一句话背了出来:“天子乃代天牧民之神主,皇上乃祖宗大统之承嗣,当勿以亲亲之虑,失天地之望,隳祖宗之纲。”

  “主子万岁爷顺势允了?”魏朝问道。

  “没有。”王安摇头。“应该还得再压个两三天吧。而且”

  之所以是两三天,而不是更长或者更短的一段时间,是因为两天之后,便要进行泰昌恩科的殿试了。王安已经差不多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到那时,肯定有人要在殿试文章上写些劝谏君主“勿以亲亲之虑”的话。这些文章将把整个北京的舆论推向一个新的高潮。到时候,皇帝就可以顺势以“虽有亲亲之虑,但仍以社稷国事为重”的明君圣主姿态,接受群臣及新科进士的谏言,把那封留置在宫中的法司奏疏给批了,让法司秉公论处李家的罪行。再之后,这场演给全天下人看的大戏就只剩下最后一幕了。

  “主子没允,算什么找补.”魏朝还是不明白。“这不就是法司借这事儿把坊间舆论要求他们做的事情做了吗?”

  “这味儿有这么淡?”王安给碗里剩下的面补了一勺酱肉卤。“你也吃啊。”

  “是。”魏朝听话往嘴里塞了几口面,囫囵吞下之后,又看向王安。

  “什么味儿?”王安问。

  “也不算太淡”魏朝品了品,恍然道:“他们没有直接把李国臣当成案犯给审了!”三法司完全可以这么做,因为就算皇帝责问,三法司也可以把责任全甩给魏朝,说是他的行为让三法司误以为皇帝已经同意由法司严审此案。

  王安点了点头。但就在魏朝面露喜色之时,王安又补了一句。“其实是审了。”

  “啊?”魏朝愣住了。“他们不等圣上的回复就敢审?”上了疏再审,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上疏便已经消解了三法司的抗辩理由。皇帝甚至可以直接责问法司欺君,逼审案官致仕。

  “要不说人家聪明呢。”王安由衷钦佩道:“他们没审三大案,他们审的是拦截运饷队的案子!”

第460章 父不慈,子愈显其孝

  “审拦截运饷队的案子”魏朝沉默了几息,恍然的笑意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们可以顺着这个案子往下问!”三法司这一手搞出来,便是既审了一场,又没有忤逆皇帝的意思,还不必让宫里的重要人物难堪。

  “就是这样。”一碗吃完,王安又用公筷给自己盛了最后一碗面。王安的状态还算健康,事虽烦、食不少,思维也很活跃。

  “那他们有审出什么吗?”魏朝彻底放下心来,胃口也好了不少。

  “审出来了。”王安的脸色稍稍变得凝重了些。“临散衙的时候,刑部把签字画押的审讯记录呈了上来。那位李大少爷主动交代,他不是去拦你的,更不是去截运饷队的,他守株待的那只兔子其实是方首辅。只是因为恰巧看到了你那身儿蟒袍,所以临时起意。而他之所以拦你,是为了认一桩罪。”

  “奴婢记得,他说他杀了一个叫李有财的人,而武清侯则对此毫不知情。”魏朝见王安又吃下一口面,便主动接了茬。“但这个李有财是谁?”

  王安说道:“李有财就是那个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人。也是案子传回京师之后,被南城兵马指挥司找到的尸体。”

  “原来是那个人。”魏朝点点头,但旋即就想到了其中的不通之处。“可是不对啊!武清侯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事情?”

  “杀人命令就是武清侯下的,”王安说得更直接:“投案自首的李大少爷充其量只是一个执行者。”

  “那他这是做伪供了?”魏朝说道。

  “是伪供,一戳就破的伪供。”王安缓缓地咀嚼并品味着嘴里的面条。“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魏朝猜测道:“亲亲相隐,为父隐恶?”

  “不对。对于李国臣来说,武清侯绝对算不上什么慈父。”王安咽下面条,摇头说道:“东厂后来查到,李国臣虽然是李家的长子,却是婢女生下的庶子,武清侯一开根本就不认这个儿子,还说是野种。老侯爷活着的时候还好,可老侯爷死后,武清侯就几乎不把李国臣当儿子看了。这回也是,武清侯返回城外的清华园,却没有把李国臣带走,而是独独留他一个人在这儿。就这样一个受一辈子委屈的儿子,竟然会跑出来帮父亲顶罪。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不知怎么的,王安越说越有某种奇怪的既视感。

  “会不会是东厂的情报有误?”刘若愚不看东厂的提报,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

  “不会。”王安说道:“东厂是经过多方调查,才得出这些结论的。在北塘的那些案犯被押解进京之后,东厂也就李家内部的情况做了不止一次问讯。嗣侯和李国臣在李家的地位可谓人尽皆知。”

  “父不慈,子不可不孝。父不慈,子愈显其孝。”曹化淳说道:“这是大孝子啊。”

  “孝子?我明白了!”就这一句,把王安的疑惑全部连起来了。“呵呵,我全都明白了!这孩子还真是有意思。魏朝.”王安转头看向魏朝。

  “奴婢在。”魏朝赶忙放下筷子。

  “你被他利用了。”

  “啊?”魏朝又被整糊涂了,但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笨,他也装作明白,点头附和。“是,奴婢不该让人送他去刑部。”

  “不,不,不。”王安想通这个事情,心情大好。就算摇着头也还是在笑:“去刑部只能算是一个添头。就算你不送他去刑部,他也成功了。这孩子哈哈,真是太有意思了。”看王安那样子,要是能把李国臣阉了收成干儿子,他兴许还真要在皇帝那里保他一手。

  魏朝尴尬地陪着笑,又左右看了看曹化淳和刘若愚,见他们也是一脸茫然,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奴婢不明白。”魏朝眼神在刘若愚的脸上停住,心下的不解又多了一分。

  “那就暂时先别明白了,因为你迟早会明白的。”王安不打算现在就解释。他一口气嗦完最后的面条,放下碗筷,转身径直走到正案后坐着。见王安离席,在座的一众宦官也都停了筷子。

  坐定后,王安拿起了需要他过目的公文,但还没开始阅读便又抬起头,看向魏朝。“我再多余提醒你一句,下次若是再遇到这种情况,你直接叫人给他扭送回家就好了。别跟他废话。”

  魏朝不知所云,但仍旧应道:“奴婢谨记老祖宗的教诲。”

  “你们接着吃,别管我。”说了这一句,跟着王安一起停了筷子的一众宦官才又开始吃了起来。

  

  “若愚为何也来了本部,你今天不是当班侍驾吗?”魏朝一边给自己添面,一边问出了那个新添的疑惑。

  “呵呵。”刘若愚尴尬地笑了两声,不着痕迹地瞥了王安一眼。“崔东厂赏了我个清闲。”

  今天下午,崔文升亲往乾清宫,向皇帝提交了东厂关于伪造漂没一案的最终调查报告,以及画押齐全的全套口供。汇报完毕,他也不走,就赖在那儿,说想要像以前那样近侍起居,仰圣上鼻息。

  “崔文升,这能行吗?”魏朝也看向王安。

  “主子点了头,那是不行也得行啊。”王安叹了一口气,刚好些的心情又差了。

  崔文升提请近侍,王安自然是当即就表示了反对。他可还没有忘记,当初就是这混账东西给皇帝吃淫药,差点搞得主子万岁爷一口气差点没有吊上来。可是,当着皇帝的面,王安也着实不好提“淫药惑主,败坏龙体”的事情,只能说一些“怕他伺候不周”这样委婉的劝谏之语。但委婉的反对总是缺少力度的。

  更何况,皇帝朱常洛本人并没有什么芥蒂。在朱常洛看来,崔文升的请求和猎犬叼着猎物到主人跟前摇尾巴是一个性质。这时候,难听的话不能说的,要顺着毛捋,最好再捋一捋他狗崽子的毛,这猎犬才会高兴、才会安心,以后才会更加卖力。因此最后,皇帝不但同意让崔文升近侍起居,还暗示会在崔元回京后给他赏赐。皇帝表了态,王安也就只能闭嘴了。

  “要不,奴婢去跟太医院打个招呼?”魏朝建议道:“让他们做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安心吃你的面吧!”王安白了他一眼。

  王安当然不会什么预防工作都不做。他给史辅明打了招呼,让他看紧崔文升严防他掏出什么奇技淫巧的东西,如果崔文升掏了,还劝不住皇帝,那就去景仁宫叫女医官,让她随驾通宵值夜以防不测。而且宫外也准备好了,只要第二天紫禁城开门的时候,传出皇帝服食淫药、卧床不起的说法,那么立刻就会有人去太医院把刘和清等一干有过治疗经验的医官带进宫去。但在那之前,就派人去太医院打招呼,相当于是莫名其妙地造出了一个“皇帝需要御医时刻准备预防”的舆论基础出来。要是往外泄一泄,外面指不定要传出什么奇形怪状的谣言出来。

  “是。”魏朝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不过,魏朝和王安显然是多虑了,就算别说崔文升有没有这个想法,就算崔文升再掏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丹药,上邀淫宠,朱常洛也不会傻乎乎地就直接服食了。如果当初魏朝越过王安,直接将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献的红丸带到乾清宫来,朱常洛的反应也一定是“一笑掷之”,直接给他扔了。开玩笑,方士炼丹好用辰砂,辰砂含汞,水银有毒的基本常识他还是知道的。

  

  在泰昌元年三月十三这天,得到吏部会推并被皇帝批允任命的侍郎一共有两个。一个是专督辽饷户部右侍郎毕自严,另一个则是礼部右侍郎李腾芳。

  李腾芳,湖广长沙府湘潭县人,万历二十年壬辰科三甲第二百十四名进士。后改庶吉士。先后历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素有文望。万历三十七年因事被贬为八品太常博士。三十九年京察,又以浮躁远谪江西。之后数度迁转,才在万历四十八年复为正四品太常少卿监管国子监司业事。

  直到目前李腾芳也没有什么显见的成就。不过有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抹煞的,那就是从龙有功。万历二十一年,李腾芳任翰林院庶吉士期间,劝说时任首辅王锡爵上疏自劾,请罢“两票并拟,三王并封”之议,并间接促成皇长子出阁读书。虽然皇帝在出阁敕谕中明谕礼部,要求皇长子出阁不得以皇太子典仪,当以亲王典仪,但无论如何皇长子也是神宗诸子中第一个出阁读书的。争来争去却毫无动静的国本问题,也勉强算是有了个好的开头。

  泰昌元年三月十四,天刚亮,专督辽饷户部右侍郎毕自严飞马离开了北京,而新任的礼部右侍郎李腾芳也来到了礼部。

  李腾芳抵达礼部的时候,长他三岁,但晚他十二年进士的掌印尚书徐光启已经带着四司的郎中和主事到前院空地上候着了。

  李腾芳是下官,当然是他先向徐光启行礼。“下官李腾芳拜见徐大宗伯。”

  “李少宗伯不必多礼。”徐光启答礼。

  “下官拜见李少宗伯!”一众郎中、主事在徐光启身后向李腾芳执下官礼。

  “诸位不必多礼。”李腾芳答礼。

  行完礼,徐光启一面挥退四司官员,一面走到李腾芳的身边,把住他的手臂。“湘洲啊,我日盼夜盼,总算把你盼来了。”湘洲是李腾芳家乡的古称,也是李腾芳的自号。

  李腾芳一愣。“徐大宗伯何出此言啊?”虽然徐光启带着四司官员过来迎接他,让他心里很是受用,但日盼夜盼这种说法未免也太夸张了。

  “湘洲,不必如此见外客气,唤我子先就好。”徐光启亲切笑道。

  “这不好。”徐光启的亲切让李腾芳觉得有些危险。他竟然开始胡思乱想,觉得这徐大宗伯怕不是搞出了什么大祸事需要自己来扛,所以才显得亲切异常。

  “没什么不好的。”徐光启坚持道:“湘洲早我十二年进士,我叫你一声先生都不为过啊。”

  李腾芳连忙摆手道:“上下有别,先生、后生反而没那么重要。下官万不敢以表字唤大宗伯。”

  “这唉!”徐光启叹气道:“既如此,我也不强求了,先这样吧。”

  “这样甚好。”李腾芳微笑道。

  徐光启将李腾芳引至礼部大堂,指着位于大堂左侧、正案右手边的书案说道:“日后,湘洲便在此处办公,二堂也为你专辟了一处签押房出来。”

  “好。”李腾芳微微颔首,四下观察,这不是他第一次到礼部衙门来,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心潮澎湃。“大宗伯,您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尽请吩咐就是。”

  “都是国事,何谈吩咐!”徐光启仿佛正等着他这句话。说了一句公式化的客套之语后,立刻就从自己的大案上拿起了一本叶折状的备忘录,双手递给李腾芳:“湘洲先看看这个吧。”

  “这是?”李腾芳双手接过。

  “这是近期需要礼部措办的事情,我已经按先后缓急排了序。”说着,徐光启又翻找出一本册子,再次递出。“这本年初拟定的预算册。但现在这本册子只能聊做参考。”

  李腾芳又接过预算册。“为何?”

  “皇上圣明,又给礼部添了许多差事。这些差事有些只需要按流程筹措,发函派员,有的则需要额外的经费。”徐光启举例道:“就比如开设西经翻译馆。目前拟招募通习欧陆诸国语言之文士共五十名,主导翻译,并择优选取国子监生一百名入馆读习西文,协助翻译。每名文士每月拟给银二两,国子监生每月拟给银五钱。如此,光是人手,每年就要一千八百两银子经费。此外,还有额外的笔墨消耗,光禄寺也要额外的供应伙食。粗算下来,翻译馆每年至少要四千两银子。”

第461章 百年同忌日

  “大宗伯这是想让下官综理翻译馆的事情?”李腾芳翻开徐光启先前递给他的备忘录,发现筹立翻译馆的条目并不十分靠前。就算是要举个增加预算例子,也没必要非得用这个。

  “我确有此意。”徐光启的笑里多了两分别样的意味。“就是不知道湘州你介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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