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达这才将视线锁定在黄克瓒的身上。“是遇上什么棘手的案子了吗?”直到刚才,他还以为黄克瓒和张维贤找他们过来是为了说的整饬京师治安的事情。
“君美、德允,”黄克瓒也和张问达一样改用表字称呼法司同僚。“刚才,金吾卫的吴百户从东安门那边抓了一个人过来”黄克瓒把李国臣的事情简单地说了说,最后道:“.现在,李大公子就在后堂的茶室里候着,二位以为,当如何处理才好?”
“绍夫,”还是左都御史张问达开口说话,他微微眯起眼睛,反问黄克瓒:“你既然把李大公子留了下来,就还是想要先审一审?”
黄克瓒迎上张问达的视线,说道:“我原是想送李大公子回去的。但转念一想,既然魏首席指名道姓地让金吾卫把李大公子送了过来,我一句话不问,直接把人送回去也不太好。李家的案子是都察院首谏,如果皇上允了你的提请,将案子发给都察院严查,少不得要三法司会审,所以我才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既是魏首席送来的,那问一问也无妨。”张问达表示同意,又转头看向何宗彦。
“绍夫、德允,”何宗彦的眉头已经皱得很紧了。“你们不觉得这个事情很怪吗?李国臣在宫门口拦截监督运饷的魏首席,说是要主动投案。呵!李家人什么时候这么从容自觉了?”何宗彦对历代武清侯都没什么好感,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窝子狡猾且贪得无厌的国之蠹虫。
“不要把事情看得这么复杂。”张问达说道:“所谓‘犯罪未发而自首者,原其罪’。我觉得,这李国臣就是看外面闹得越来越凶,心里慌了怕了,想通过投案自首争取一个宽大处理。”
何宗彦没有马上接张问达的话茬,而是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张维贤。“英国公,您怎么看?”
“何大廷尉,您也知道,勋臣不与政事。”张维贤摇头道:“审刑的事情还是三法司商论就好。”
“国公误会了,我想问的,不是您对那些案子的看法,而是您对李国臣这个人的看法。”何宗彦意味深长地说道:“英国公府和武清侯府再怎么也还是有些往来的吧?”
“呵呵,是。”张维贤愣了一下,也不辩解什么。“何大廷尉说得没错,英国公府和武清侯府再怎么也还是有些往来的。不过,我和这孩子往来不多。李国臣不是嗣侯,很少出面与别家往来,至少很少与我家往来。”
“那嗣侯呢?”何宗彦又问。
“现在在茶室里待着的,怕不是嗣侯吧?”张维贤软软地顶了回去。在这些案子上,张维贤最想做的,是尽可能地将张家淡出去的同时又避免让人以为自己是因为心虚而刻意撇清关系。
“君美,你到底在担心什么?”黄克瓒剖开直问道。
“我不是担心什么,只是觉得奇怪。目前揭出的三桩案子都没有扯到李国臣,可他却自己跳了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里边总该有点理由。德允方才说的,争取宽大是一种解释,但我以为,这个解释未免太简单了些。”何宗彦说道。
张问达撑着扶手侧过身子看向何宗彦。“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张问达是真看不上李家,这家人能跟太监联姻,踩皇帝心里的红线,又能聪明到哪里去?
“就算是!”何宗彦刻意地点了点头。“可是二位别忘了,这个案子审与不审,由谁来审,皇上还没有给出明确的批示。我们就这么贸然审了,总是不太好。而且,不奉旨就从司礼太监的手里接收人犯并加以审讯也很不合规矩。要是传出去,外面岂不是要说我三法司是听了司礼监的招呼才审讯犯人的?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先上一道联名疏,把这个事情说一下,等皇上降旨明确把案子交给法司之后再审也不迟。在那之前,也不把人送回去,就让李国臣在刑部衙门里待着。”
“你这么想当然不对了,虽然人是司礼监送来的,但这也不等于说是法司是接受了司礼监的命令。”张问达摇了摇头。“你要是实在膈应得慌,我们还可以另案处理嘛。”
“什么意思?”黄克瓒赶紧问道。
“谁说我们是要审那三个案子了?”张问达也不多卖关子。“既然刑部是从金吾卫的手里接收的扰乱辽饷运输的案犯,那我们就审他为什么要扰乱辽饷运输,这本身就是一桩罪案。如果他在供述这桩案子的时候,无意地扯到了其他的案子,那我们也不能不听。”
“嗯。”黄克瓒点点头,看向何宗彦。“我同意。”
“还是两手抓吧。”何宗彦也不反对了,他甩了甩了自己双手的袖袍,建议道:“既上疏,又审讯。”
“好!”黄克瓒立刻点头。
张维贤听在耳朵里,只觉得这帮文官心里的算盘珠子还真是多。
问讯就在后堂的茶室里进行。
黄克瓒斥退了所有的衙役,连个负责记录的书办也没留。黄克瓒、张问达、何宗彦三人以中左右的顺序将李国臣夹在茶室中央的空地上,他们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套纸笔。很显然,他们这是打算各写各的。
张维贤也来了,他坐在黄克瓒和张问达中间,面前没有桌子,也没有纸笔。
李国臣原本是打算跪下“受审”的,但黄克瓒甚至没让他站着,毕竟李国臣没有被定罪,身上还有一个虚衔,勉强算是个官。所以,李国臣就端坐在中央空地的椅子上。静静地等候三位法司堂官的问话。
“你为什么要拦截发往辽东的饷银?还有,你从哪里知道今天会有饷银出库的?”黄克瓒是当仁不让的主审官,因此最先问话。
“罪罪人不知道今天会有饷银出库,更没想过会和运饷队碰上。”李国臣显得有些紧张,回话的声音也有些嘶哑。
“那你原本是想干什么?”
“罪人原是想找内阁方首辅。”李国臣实话实说。
黄克瓒一凛,下意识地扫了左右两边的法司同僚一眼。张问达与何宗彦也不约而同地看了他,和对坐的同僚。“你找首辅是要干什么?”黄克瓒犹豫了一瞬,还是把李国臣先前的回答给记了进去:寻首辅从哲。
“请他老人家代罪人向皇上请罪。”李国臣说道。
“可你为什么最后又拦了魏秉笔的驾?”黄克瓒问道。
“因为罪人见到身着行蟒袍的大太监,觉得大太监是比首辅更能将罪人的请罪之语上达天听的人。所以就临时改了主意。”李国臣回答道。
“你要找首辅为什么不去方家,而是去东安门?”何宗彦插话进来。
对于这样的问题,李国臣自然也是找好了说辞的,他转身看向何宗彦,说道:“回大人的话,因为罪人直去方家找首辅,首辅不一定会开门。”
“好,就算是这样,”何宗彦说道:“可你去东安门的时间也太早了点吧?直到现在也还没到散衙的时间,你提前几个时辰去东安门,说是要找首辅,你可真是耐得住性子啊。”何宗彦突然提高声量。“说!你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李国臣瞪大眼睛,向后退了些许,但还是坚持先前的说法。“罪人就是去找方首辅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去东安门外守着?”何宗彦微微收敛声调,但眼神里仍旧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因为.因为”李国臣侧过头,说道:“因为事情越闹越大,罪臣怕差人上门再也走不出家门,所以在听说东厂上本的消息之后立刻就出去了。”
“也就是说,你有躲的心思?”张问达的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李国臣似愣了一下,叹气道:“是。”
“怕不是要潜逃吧?”张问达又问。
“绝对没有!”李国臣矢口否认,摆出一脸悲戚的神情。“罪人若是要逃,又怎么会去拦魏首席的驾呢?罪人就是去请罪的!请各位大人明鉴啊!”
张问达不再发问了,他看向黄克瓒,何宗彦也如此做,只有英国公张维贤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撑着脑袋微眯着眼睛,像是正看着坐在中央的李国臣,也像是无心听案,正闭目养神。
其实到这儿,关于李国臣拦截运饷队审问就可以结束了。按照正常的流程,接下来该做的,要么是给嫌犯上刑再从头审一遍,要么是将李国臣收押,然后写一份案卷呈递上去,请皇帝给个指示。
黄克瓒还是接着问了:“你拦截饷队是要请什么罪?”
黄克瓒一出声,张问达与何宗彦立刻就回正了身形,并不约而同地举起笔摆出了记录的姿态。只不过,张问达准备接着刚才的内容继续往下写,而何宗彦则抽了一张新的白纸出来,准备另开一章。
“李有财是我杀的。”李国臣长叹出一口气。
“李有财是谁?”都察院、锦衣卫、东厂等三个衙门呈上的奏疏黄克瓒都看过。不过他却不记得有任何一份奏疏提过“李有财”这么一号人物。
“天津中卫沈采域那个案子,就是李有财南下去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事发之后,锦衣卫顺着后军都督府的线一路查上来。我心中慌了,就把他给杀了。再然后,我又将他伪装成沈采域的样子,弃尸大街。希望能把事情糊弄过去。”说着,李国臣还下意识地睨了张维贤一眼。
李国臣一直觉得这个事情很蹊跷。事发后,他打听到,骆思恭虽然是明着上了后军都督府的门,却不是大张旗鼓地在堂上就用了印。李国臣怀疑,英国公根本就是故意的,他想让沈采域有所警惕,最好跑路,但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所以才把风声放出来。如此,就算沈采域最后被抓到,可以避免张家被牵扯进去。
不过李国臣也很清楚,这一切都只是他基于结果的反推。他找不出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来指控英国公居心叵测,就算强行指控英国公,说武清侯是从他这里听说的锦衣卫行动的消息,别人也只会认为这是李家人狗急跳墙开始胡乱攀咬想拉人下水了,逃犯沈采域自己的供词只能证明是武清侯通风报信。不管怎么说,都是李家而不是张家干了混账事。
“这个李有财是李家的家仆?”黄克瓒想起来了,锦衣卫的奏报里确实提到了一具由南城兵马指挥司发现的尸体。
“是。”
“这个李有财和那个伪造漂没的李来财是什么关系?”黄克瓒问道。
“没什么关系。”
“既然没关系,那为何都是李某财?”黄克瓒又问。
李国臣解释道:“为图吉祥,李家给受重用的仆人改名,逃不出富贵财势四个字。”
“是你派李有财去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
“是!”李国臣捏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是我派李有财去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
第459章 法不责众 避重就轻
黄克瓒一字一句地记下李国臣的答案,又接着问道:“你为什么要派李有财去中卫给沈采域通风报信?”
李国臣没什么犹豫,直接就回答说:“因为李家和后府里的很多人一样,常年收受沈采域的孝敬。我怕他被抓了之后,供出这些往来。”
黄克瓒做记录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瞥了张维贤一眼。他发现,就算李国臣明确地提到了后军都督府,这位国公爷也还是那副老神在在云游九天的样子,似乎没有任何反应。然而,如果黄克瓒能够直视张维贤的眼睛,他便能在英国公的眼中捕捉到那一刹那的异常瞳孔收缩。
“李家收了沈采域多少孝敬?”当黄克瓒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这次审讯就和“拦饷案”彻底脱轨了。
“我不.”李国臣像是要说“不知道”,但在一段看似转瞬即逝却又能被人捕捉到的迟疑之后,李国臣又改口道:“大概几万两吧。”
“到底是几万两?”黄克瓒眼神一亮,继续追问。看这样子,这笔钱显然不是一个小数,如果能借此案逼那些有钱的勋贵吐些银子出来,那他也可以借机上疏,要一点儿过来充作流民收纳营的经费。
“我哪知道这一笔一笔的细索账加起来有多少。”李国臣面露茫然之色,所用也全是模棱两可的推测之词。“但毕竟这么些年了,三四万两应该还是有的吧。”
“除了李家,还有哪些人收了沈采域的孝敬?”黄克瓒接着问。
“咳!”不等李国臣作出回答,何宗彦就用一个极其刻意的重咳将对话给打断了。“绍夫,现在问这个,还太早了些。”这个问题要是问出来,这场审讯的性质就彻底变了。
“是啊。”张问达也暂时停了笔。“还是先问别的吧。”
“.”黄克瓒只迟疑了一瞬。“也好。不过我也没什么要问的了,德允、君美还是你们问吧。”
张问达倒也不客气,提起笔便写下了自己的问题:“李国臣,你拦下运饷队,所要请的,就只有一个杀害自家仆人的罪吗?”张问达算是用了一个极其迂回的问法。
“是!只有杀李有财的罪。”李国臣转身看向问话的张问达。
“你想清楚了,”张问达的身子往前倾了两度:“我可提醒你,自首不尽,他罪亦不可原。”
“回张总宪的话,罪人所要请的,确实只有通风报信以及砸杀李有财的罪。”李国臣回答得很恳切。
“那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张问达将手里的笔给放了下来。
黄克瓒看向何宗彦。何宗彦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什么要问的了。于是黄克瓒便朝李国臣招手。“那就先这样。你过来画押吧。”
“是。”李国臣走过去,黄克瓒也将审讯记录调个了个头。“你先看看,要是觉得不对,你可以不画押。”
李国臣很快就看完了。他从黄克瓒的手里接过毛笔,在文末落下自己的姓名。从这一刻起,李国臣就是正儿八经的人犯了,只是还没有拟罪量刑。
“另外两份也要画押吗?”李国臣朝张问达与何宗彦拱了拱手。
“你可以不画,这是刑部审你拦截运饷队的事情,不是三司会审。他们只是旁听记录。”黄克瓒说道。
“那罪人就不签了。”李国臣将毛笔递还给黄克瓒。
黄克瓒收好纸笔,转身望向张维贤。“英国公,能劳您把人犯带去牢房吗?”
张维贤一下子就明白黄克瓒这是要支开自己,好和另外两位堂官说一些小话。不过他也没什么意见,或者说他也正有此意。“好啊。”他应了一声,便起身走到茶室的门口。似乎连看一眼口供的兴趣都没有。
茶室的门又被关上了。三位法司正堂官先交换阅览了彼此的记录,并在上面落了自己的姓名
“二位怎么看这个事情?”黄克瓒将签好字的记录还给何宗彦,却没有再坐回去。
何宗彦立刻就答了。“要我觉得,这个李大公子还真是有点儿心机。小瞧他了。”
“怎么说?”黄克瓒微微颔首。
“他这是想尽可能地多的拉人下水,好谋一个法不责众。”何宗彦指着供状上的一句话,轻蔑笑道:“‘和后府里的很多人一样’,什么叫很多人,哪些人?要真是让他恣意攀咬,恐怕整个后军都督府就只有新进的那几位不会被扯出来。”
“但是君美,”黄克瓒看着何宗彦的记录,说道:“你还是记了这句话。”
何宗彦理所应当地说道:“当然要记,虽然现在问这个还太早了些,但也不是不该问。有这一句,到该问的时候也好问一些。”
“也是。”以黄克瓒的智慧,自然不会问什么时候才是该问的时候。“德允呢,你怎么看?”
“避重就轻。”张问达说道:“违禁走私、包庇案犯、伪造漂没。在这连着揭开的三起案子当中,包庇案犯是最轻的。现在他认了这一条,却坚决不认另外两条。显然是避重就轻。”
“嗯”黄克瓒踱步到李国臣先前坐的那张椅子边上,猛一拍椅背:“不管是法不责众,还是避重就轻,我们都得绝了他的愿!”
“极是。”张问达与何宗彦一齐点头。
另一头,张维贤和李国臣走在去天牢的路上。身边虽然不乏人员往来,但也无人刻意留意跟随。
“国公爷”李国臣率先开口了。
“有话直说,别绕弯子,从这儿到天牢也没几步路要走了。”张维贤抢断他的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国公爷。”李国臣说道:“小子无非是想求个自保而已。”
“自保?”张维贤说道:“你以为靠拉人下水就能自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