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90节

  朱家琦瞥了朱纯臣一眼,见国公爷暂时没有说话的意思,像是在思考,才开口接了朱家贞的茬。“老祖父。没有直接的消息,但有间接的消息。从天津那边回来的人说,自标营开拔的那天起,孙巡抚就再没有露过脸,衙门的事情都是一个姓鹿管饷主事在代理。孙儿猜测,孙中丞有可能是带兵去北塘抓人了。”

  “孙巡抚,孙承宗?他怎么会去抓人?”朱家贞又是一惊。“按理说,他都不应该知道才是。”

  “这就不知道了。”朱家琦摇摇头,继续猜测道:“有可能是海防营的李为栋派人告了密。自左右两卫的代理掌印被孙巡抚叫去中卫敲打了之后,这家伙就开始自查并写粉饰文章了。孙儿猜测,可能是李为栋拿李、陈、郭三家打算收买他的事情做了投名状。”

  “国公爷也这么想?”朱家贞又看向朱纯臣。

  “这倒是个说法,”朱纯臣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锦衣卫敢在临近结案的时候,突然把天津中卫的案子翻过来、捅实在,一定是得了皇上的授意。”

  “会不会,骆卫帅只是怕有人借广宁的案子引导舆论抨击他,所以才把事情捅了出来?”朱家贞干脆直接说道:“田同知已经和骆卫帅决裂了,他的背后还有魏西厂。这时候,要是田同知买通言官,在骆卫帅之前把天津中卫的案子翻出来,那他可就被动了。”

  朱纯臣摆手。“不会,骆思恭能把中卫的案子按下去,就不怕再被人翻出来,无非想法子再按一次而已。田尔耕能买通言官,骆思恭也能。关键还是皇上想不想保李铭诚。”朱纯臣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如果皇上还愿意保李铭诚,那么广宁的案子就是不重要的,外头的舆论更是一个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法子可太多了。比如,让锦衣卫去广宁逮人,再把法司排除在案子以外,最后把走私定成商队的独立行为,而武清侯府则从不知情。从重从快地找几个人判死刑,或者干脆在大狱里上刑上死。只要死无对证,这事情不就按下去了吗?”说到这儿,朱纯臣突然想到了邹元标和赵南星的案子。

  “而且你别看骆思恭壮得像一头老水牛,但这头老水牛向来谨小慎微,或者说胆小如鼠。现在为了他那个儿子的前程,更是变成了一条可怜的应声虫,他绝不敢忤了皇上的意思。”朱纯臣毫不掩饰自己对骆思恭的鄙视。“为了给他的儿子铺路,田尔耕一反,骆思恭就跳着脚把海镇涛扶了起来。他只要顺着皇上的意思做事,田尔耕再怎么跳脚也打不倒他。你信不信,就算这时候骆思恭下去了,上来的也一定是海镇涛,而不是田尔耕。”

  “反之,骆思恭要是敢在没有得到皇上授意的情况下,就上本弹劾李铭诚,那么上位的就会是田尔耕。借着锦衣卫内部裁撤引发的骚动,骆思恭一家能被踩到死!可是,皇上为什么不愿意再保李铭诚了呢?”

  朱纯臣不等任何回答,便推理般地自说自话道:“如果锦衣卫是明天或者后天,才把案子捅出来。那我还会觉得是广宁的走私案引发了皇上的不满,进而派人授意骆思恭翻案,收回恩典。但都察院揭盖到现在,只过了一个上午。”说到激动处,朱纯臣甚至拍了桌子。“骆思恭这么迫不及待地把案子翻了,说明皇上早就吹了狗哨!广宁案子甚至有可能只是一个意外。骆思恭做的,只是把本就准备好的柴火添上去!”

  “这个猜测,我有九成的把握。但稳妥起见,你还是想法子查一查,”朱纯臣对朱家琦说道:“看看骆思恭最近有没有收过宫里的条子。”朱家原来还有几条打探大内情报的暗线,但大内裁员换血,宫禁全面收紧之后,这几条线就全断了。

  “回国公,”朱家琦说道:“小的已经派人去指挥使司打听消息了。”

  “很好。”朱纯臣满意地点了点头。

  “国公爷,”朱家贞颇为担忧地问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们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们又没有派人去北塘搞三搞四。”朱纯臣耸耸肩。

  “要是武清侯被拿了之后,把清华园的事情全撂了呢?”朱家贞并没有就此放松。

  “也不怕。去清华园吃李家酒的人多了,皇上总不能都罚了。”朱纯臣说道。

  “朱家可是掏了钱的。”朱家贞说道。

  “掏钱又怎么样?才一千两银子而已。我们可不知道李铭诚要做什么,只是因为抹不开人情,所以才出钱参了一份。”朱纯臣撑着脑袋,微眯眼睛,似在思考。

  “这种话,皇上是不会信的,要是查过来,总要有人来扛这个事情。”朱家贞主动说道:“这样,如果真查过来,国公爷就把小老推出去。虽然您去了清华园,也知道武清侯要做什么,但从没想过要跟着做,是我背着您给李家送去了这一千两。”

  “不不不。”朱纯臣摇头道:“事情还远没到那个地步。”

  “早做筹谋总是好的。”朱家贞坚持道。

  “你不懂,这不是筹谋与否的事情。”朱纯臣看得很透彻。“你这条老命就只在我成国公府里还值点钱。我的托词和你的托词,在皇上那里没有任何区别。皇上不信我的说法,就不会信你的说法。如果皇上非要搞大株连,谁也扛不住。要是你扛得住,家里有这么多人,也不需要你去扛。如果非要说筹谋的话,最好还是一针见血地让皇上绝了大搞株连的想法。”

  “您准备去找谁?”朱家贞以为朱纯臣准备买通近臣或者重臣在皇帝身边吹耳旁风。

  “我谁也不找。这种时候,做的越多,错的越多。”朱纯臣皱着眉头,但嘴角却微微地扬了起来。

  “不找人,又怎么把风吹去皇上耳边?”朱家贞问道。

  “紫禁城的宫禁再严,也挡不住天上吹来的风。”朱纯臣伸出食指指天。

  “天上的风?”朱家贞实在想不通。“要怎么吹?”

  “等。”朱家贞竟然看向了朱家琦。

  “等什么?”朱家贞一怔,也把视线投到了朱家琦的脸上。不过朱家琦却是一脸茫然,他完全不知道朱纯臣在说什么。

  “时候到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朱纯臣向后一靠,懒懒地摆了摆手。

  “是。”朱家贞不再问了。

  

  皇城四角缺一,容纳了太仆寺的小时雍坊,便卡在这独缺的西南角中。

  太仆寺掌牧马之政令,属兵部。北京太仆寺,原为北平行太仆寺。洪武三十年,太祖置北平及辽东、山西、陕西等处行太仆寺,由兵部总管。永乐十八年,成祖定都北京,北平行太仆寺由此摘除前缀,升格为了太仆寺。而设在滁州的原太仆寺则加“南京”二字,称南京太仆寺。

  傍晚,散衙的钟声扫过。现任太仆寺少卿毕自严,立刻就站了起来,走到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位太仆寺少卿丁懋逊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允节公,学生告辞了。”

  按官制,太仆寺堂上当有从三品寺卿一人掌印,正四品少卿三人协理。不过,自去年原任太仆寺卿吴默以病卸任,少卿范济世改署太常寺少卿兼提督四夷馆以来。这太仆寺堂上就只剩了丁懋逊和毕自严两人。

  按理说,丁懋逊和毕自严同为正四品少卿,皇帝也没有下个明旨让谁暂署本寺印务,两人就不该有高下之分。但既然是衙门,就总要有个主次,否则政出多门,只会搞得衙门里的下官们茫然无措。

  丁懋逊是万历八年庚辰科进士,而毕自严则是万历二十年壬辰科的进士,两人有先进后进,先生后生之别。所以自吴默卸任、范济世改任以来,毕自严就很自觉地将丁懋逊当作了自己的“师长”。有事必先请教而后实行,无事也要拜问而告辞。丁懋逊虽然受之,但他也从不摆先生或者上官的臭架子。

  毕自严过来的时候,丁懋逊就已经站了起来。他一面还礼,一面说道:“景曾,这么急着走啊?”

  “允节公还有吩咐?”毕自严笑问道。

  “吩咐没有,但有个问题。”丁懋逊嘿嘿一笑。

  “允节公但问无妨,学生知无不言。”毕自严回道。

  “景曾今晚有闲否?”丁懋逊问道。

  “有啊。”当下不是征收马役折银的月份,太仆寺也没有急差,就只有一些日常的庶务。这些事情,对久历宦海的毕自严来说并不费劲。因此倒是每天都有闲,不然也不会一散衙,就来告辞。但他刚把这实话说出来,立刻就后悔了。

  果然,丁懋逊接上茬便说道:“既然有闲,那咱们就去喝两盅吧。”

  丁懋逊和毕自严都是山东人,很聊得来。在出身河南的范济世改任太常寺之后,这俩人甚至直接就开始在堂上说方言了。

  “还是算了吧。”毕自严不太想和丁懋逊喝酒。丁懋逊的酒量很一般,还非要喝,毕自严真怕这老头儿一个不留神喝死在酒局上。要是真这样,他这罪过就大了。

  “你这是怀疑我的酒量,还是不想跟我喝酒?”丁懋逊脸上的笑意顿时少了几分。

  “哎哟,您老真是误会学生了,”毕自严很想就此点头顺着他的话,把这两个问题都应了,但情分情面总还是要顾及的。所以毕自严也就掏出了经久不衰的事遁之法,“京察事大,学生正头疼这自陈的文章要怎么写呢!您老就不愁?”

  “我愁什么,我去年刚复职!”丁懋逊还挺骄傲。

  丁懋逊是第一批因为国本之争而被贬出京去的言官,而且他这一贬就是近三十年,搞得这科举功名像是白考了一样。但正所谓祸福相依,丁懋逊“以保储忤上意,归田三十年”换来的,除了“天下高其名”外,还有如同纸一样薄的履历。

  这样的履历,若放在平日,就是丁懋逊可以理所应当地把大部分复杂的具体事务,都甩给兢兢业业在中央和地方干了二十几年的后进毕自严,而他自己则只需要掌总点头。放在京察,就是他不必费脑子贬低自己,只需要一个写“年老体衰不堪任”就能应付过去。

  “既然您老不愁,那就请指教学生一二吧。”毕自严摆出一脸苦相。

  “我可没法子给你什么指教。”丁懋逊摇头道:“我这也是头一回写。”

  “那学生就只能自个儿回家琢磨了。宪台和铨曹都自陈了,很快就是内阁,内阁过了就是咱们,学生总得憋一篇文章出来。”毕自严顺势说道:“这样儿,等这茬事儿过了,学生做局,请您老喝个痛快?”

  “哼。”丁懋逊白了他一眼,但也顺势下了这个台阶。“到时候,喝哪家的酒,可得我说了算!”

  “好啊,到时候就算您想去黄华坊喝酒,学生也绝不含糊。”毕自严小松了一口气。

  丁懋逊佯怒道:“你这是要老夫晚节不保啊。”到他这岁数,对那方面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您想到哪儿去了?”毕自严调侃道:“才子佳人,吟诗作对,何来晚节不保一说?”

  “你”丁懋逊老脸一红。“你不是要回去憋自陈吗,不用憋了?”

  “哎哟!那学生就告辞了!”毕自严顺势再拜,转身离开。

  此时的毕自严还不知道,他和丁懋逊约的这顿酒,终究还是没有喝成。

第452章 无药可救

  为了上衙方便,毕自严升职进京之后,就将家安在了太仆寺衙门所在的小时雍坊。由于衙门离家很近,走路也要不了多久,所以毕自严就算买得起驴,造得起车,也还是步行着上下衙。

  回到家,毕自严脱下官服换上便服,跟仆人打了一声招呼,叫他们把晚饭备好直接送去书房,就自顾自地憋自陈文章去了。

  事实上,毕自严对丁懋逊说的事遁之辞也不是纯粹的捏造。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写这种自贬的文章。

  和阁部大僚那种“臣子乞罢,皇帝挽留”的过场式自陈不同,对毕自严这类不上不下的中层官员们来说,自贬是一门非常深刻的艺术。要是骂得太重,很可能会让皇帝觉得这个官儿没用,而骂得太轻,则又会让皇帝觉得这个官儿不诚实。而且现在皇帝,完全不似先帝那般怠惰。他老人家是真的会看奏疏。

  因此,斟酌内容,拿捏词句,就成了毕自严需要花大精力思考的事情。

  但毕自严的精力显然没能换来什么成绩,从宣布京察到现在,他就只憋了几段话出来,简直比科举时写八股文还要烧脑子。痛苦不堪的毕自严,甚至几度想过花钱请人帮自己写。可是京察代笔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后果是非常严重的,要是被抓了典型,可能连功名都得丢了。

  笃,笃,笃。

  就在毕自严再一次盯着稿子陷入痛苦的时候,跟了他近四十年的老书童敲响了书房的门。

  “老爷!”老书童声音似有些颤抖。

  “进来。”毕自严鬼火攻心,直接把笔扔了。

  “老爷,”老书童推开门,径直走到毕自严的面前,颇有些慌乱地递出一张名帖。“这”

  “谁的?”毕自严揉了揉睛明穴,脑子里还在想自陈的事情。

  “这是方首辅的拜帖!”绷了半天,老书童终于把话说出来了。

  “什么?”毕自严倏的一下站了起来。“谁!?”

  “方首辅!”老书童重复了一遍。

  “首辅这是要我去哪儿见他?”毕自严赶忙接过拜帖,打开一看却只是一些格式化的文字,没有让他去哪儿的内容。

  “不是。”老书童摇头说道:“方首辅就在门口。”

  “哎呀!你怎么办事的?直接请进来啊。”毕自严立刻就要出门相迎,但走到书房门口又急急地停住。“请首辅去会客厅,我得换身儿衣服。”

  “是!”老书童应了一声,便迈开腿疾跑出去了。

  很快,又重新换上官服的毕自严来到了会客厅。

  一见到方从哲,他就躬下身子,作了一个长揖。“下官毕自严拜见方首辅。”毕自严有些忐忑,他完全想不到方从哲为什么会上门。

  按照《大明会典》中明确的礼制,挂一品衔的方从哲不必起身答礼,即使这是毕自严的家。所以方从哲也就只是坐在座位上,朝毕自严拱了拱手。“景曾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是。”这还是毕自严几十年来头一次,一对一地面见内阁首辅,而且他和方从哲也没什么太多的交集,因此格外小心谨慎。落座之后也不主动问话,而是像个学生似的垂头并腿坐着,等待教诲。

  “教诲”很快就来了,方从哲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毕自严。“你先看看这个吧。”

  “是。”毕自严探身双手接过,一过眼,却只见了几个姓名,而且排在头一个的就是他,毕自严不解地望向方从哲,问道:“这是什么?”

  方从哲也不卖关子,对上他的眼神,解释道:“这是吏部拟定的廷推名单。”

  “廷推,”毕自严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首辅把下官改去了哪个衙门?”毕自严心下惴惴,京师诸司确实还有许多待补的官缺,但就算是廷推补任,也不需要征求官员本人的意见,更没听过首辅亲自上门的。

  “天津,专督辽饷户部侍郎,衙门在北塘。也就是所谓的饷部衙门。”方从哲笑了笑。“也不知道你去过哪里没有。”

  毕自严愣愣地摇了摇头,说道:“饷部不是李侍郎在管吗,他怎么了?”

  方从哲缓缓收敛了笑容:“李长庚已经被革职了。就在今天下午。”

  “为什么!?”毕自严惊呆了。

  “少安毋躁,这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方从哲打算从头说起。

  “是。”毕自严拿起茶盏,颤巍巍地喝了一口润喉。尽管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当中的内情,但心里那根儿弦还是稍稍放松了些,至少方从哲这架势不像是要跟他打哑谜。

  “金复海盖兵备副使张铨你知道吧?”方从哲受他影响,也喝了一口茶。

  “您老是说山西张宇衡?”毕自严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你认识他?”方从哲反问道。

  “是,”毕自严点点头。“下官在陕西任上时,曾与他共事过。”

  “哦?竟然还有这段过往?”方从哲倒是有些意外。他虽是内阁首辅,但若是不去细查,也很难准确地了解某一个官员的仕宦经历。

  “当时,”毕自严解释道:“下官以按察使兵备榆林,他以监察御史巡视陕西茶马。我们合作了有差不多半年。”

  两人的共事经历,说好听了是合作,但说得直白些,就是监察与被监察的关系。张铨的这个差事,类似于划定了特定职限的巡按,其主要工作就是去边镇给毕自严这种负责兵备的军政官员挑刺儿。如果毕自严有大问题,比如违禁走私茶马,张铨一封弹章就能让他下台。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方从哲问道。

  “张宇衡是一个很正直,也很有能力的人。”毕自严给了张铨一个很高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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