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89节

  “这鸡叫了,太阳才出来,不是更合理吗?”朱常洛冲方从哲勾勾手,示意他起来。“你回去吧,本来还有个事儿想跟你说说的,但突然就不想说了。”朱常洛站起身。“王安,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王安赶忙掏出怀表。“快巳时了。”

  “心情不好,洗个澡吧。”也不等方从哲叩首起身,朱常洛便绕开他朝着门的方向走去。“把今早的奏疏带到乾清宫来,朕泡澡,你念。”

  “是!”王安先皇帝一步,走去把门给推开了。“奴婢这就去安排!”

  “恭送万岁!”方从哲还是没太明白什么是鸡叫,但和其他更多的不解比起来,这只能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鸡很快就叫了。

  就在皇帝陛下泡澡听政的时候,北京官场就以都察院为中心,荡出了第一圈涟漪。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首先响应总宪张问达的,是以都察院河南道御史袁化中、浙江道御史左光斗、广西道御史房可壮为首的东林御史,这些人一到衙门,刚听说这事,便火急火燎地写了弹章,并送到通政使司去。很快,一帮自认清流的非东林言官也动了。

  对言官们来说,武清侯这类犯了国法的劣质外戚,就是他们用来实现个人价值的绝佳对象。要是弹劾成功,那就是忠臣善谏得到了贤君圣主的采纳,一段佳话就此形成。如果弹劾失败,皇帝非要包庇外戚乃至打击科道,那臣子们也尽到了劝谏君主的责任,也是一段君主被蒙蔽、忠臣斗奸邪的佳话。无论如何,总是赢!

  还没到中午,都察院荡出的涟漪就扩到了山川坛以北,正阳门以南的李家别墅。李家别墅里,武清侯李铭诚的庶长子李国臣,正优哉游哉地在花园里摆弄花草。

  李铭诚被迫辞归之后就搬了回了位于北京城德胜门外,西北方向的清华园。不过李铭诚走的时候,却把李国臣留下来。

  尽管美其名曰是让李国臣留在京里打探消息,但父亲那点儿心思,李国臣一下子就看透了,无非是厌了烦了不想见了。可李国臣倒也乐得,这座别墅虽然比不得太爷爷的最宝贝的清华园,但也是一处不亚于任何勋戚府邸的豪华宅院。只要钱粮不断,这就是独属于李国臣的小天地。不仅乐得自由自在,还能随自己喜欢摆弄摆弄花草。

  “大少爷!大少爷!”人未到声先至。一个同时带着激动和惶恐的呼声从正门口一路狂奔到了花园里。

  “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李国臣将手里的小锄头递给陪随的侍女,接着走到池塘边,捧起一汪算不得十分清澈的池水,把手上的泥巴给涮了个干净。

  李来富跟到李国臣身边,既不下跪,也不磕头,直接就开口说道:“大大少爷,出事了!出.出大事了!”

  “你先缓缓,再大的事情也不急在这一两口气上。”李国臣站起身,挥手斥退侍女。

  李来富好不容易把气息调匀了些,但那股子声调还是没变。“通政使司的消息,说都察院的张总宪上本弹劾侯爷!很多人都跟了!”

  “都察院,怎么是那儿?”李国臣疑惑道,“为什么?”

  李来富摇头道:“说是那个叫杨涟的巡按在广宁查到,我李家的商队和阳武侯、平江伯家的商队在边市走私铁器和盐茶马,还贿赂广宁道万有孚。”

  “居然还有这种事”李国臣当然知道自家有商队在往辽东倒腾粮食,但没听过竟然有人在搞夹带走私。

  “大少爷!”李来富喘着大气,眼神里也闪着某种莫名的火光。“咱们是不是把那个消息也放出去?再添一把火?”

第450章 祸福相依

  李国臣沉默了一会儿。“天津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没有,”李来富摇头道:“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收到过新的消息了。”

  “唔”李国臣皱眉沉思,又过了片刻,才道:“还是不要拿饷部的事情添什么火了。要是画蛇添足,说不定就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引火烧身了。”

  李来富劝说道:“怎么会是画蛇添足呢?小的倒是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单这么一个走私的案子,不见得能把小侯爷拉下去。但如果这时候,再加上干扰饷部,影响国策的案子,就一定能把小侯爷打入万劫不复。而且,咱们不就是计划用饷部的事情,推动厂卫顺藤摸瓜,一路摸到小侯爷那里去的吗?更何况现在这个时候,完全不用担心暴露。我们甚至都不用买通谁,只要把消息放到市井,有的是言官愿意风闻奏事。”

  “你说的都对。”李国臣点点头,又摇摇头。“但过了这么些日子,以厂卫的手段,也该找到蛛丝马迹了。”

  “您这是听说什么了?”李来富一愣。

  “我要是听说了,还问你做什么.”李国臣踱步到一丛含苞待放的月季旁边。“我还记得,咱们最后收到的消息是天津巡抚标营左部拔营。”

  “您的意思是,孙巡抚带着标营去北塘抓人了!”李来富眼神一亮,赶忙跟上去。“但为什么他,不该是东厂吗?”

  李国臣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如果我是崔提刑,我想抓人,又缺人手,我就会去找孙巡抚。孙巡抚是东林党的大清流,不会不答应。而且孙巡抚还是詹事府出来的,听说皇上都要叫他一声师傅。要是找他帮忙,不但能把事情办妥,还能顺水推舟地卖个人情。如果标营左部确实是去抓人,那么干扰饷部的事情就不需要我们‘画蛇添足’地往外放。”李国臣还在“画蛇添足”四个字上加了一个重音。

  “不愧是大少爷!”李来富的眼睛里再一次闪出崇拜的光芒。“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李国臣摇头道。“或者说,除了继续打听消息,什么都不做。”

  “大少爷,难道就这么白白地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李来富的脸色显出了惜然的神色。

  “机会?我看不见得。”李国臣随手摘下一个待放的花苞,展示给李来富看。“虽然花开花落,就在这一念之间。但翻土种花就得下力气花时间往下挖了。”

  “小的蠢笨,不明白大少爷的意思。”李来富还是一如既往地听不懂李国臣的隐喻。

  李国臣也不吝于跟他解释。“走私盐铁茶马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被辽东官府挖出来?杨涟的背后有没有别人,如果有,是谁?他想做什么?这些事情不搞清楚,我可不敢乱动。”

  “这”

  “还有!”李国臣抬手打断他。“走私盐铁茶马的行为是商队自发的,还是李国瑞指使的?如果是李国瑞指使的,那自然‘可能’是个好机会,但如果是商队的奴才自发干的,那这件事就只是一件屁大的事。外面闹得再凶也没用。”

  “我们可以想法子把走私的事情强行往小侯爷的身上靠!”李来富建议道。

  “怎么靠?”李国臣立刻就抛了两个方案。“买通言官?还是捏造证据并买通审案官?”

  “不可以吗?”李来富脑子里想的也是类似的手段。

  “你自己刚才说的话,才多久就忘了?”李国臣反问道。

  “小的说什么了?”李来富懵了。

  “会‘暴露’的呀!庶子争嫡,最忌讳的就是阴谋手段,那么多厂卫言官都是死人?在李国瑞犯蠢的时候,找准机会推波助澜已是极限,再多走一步就是自寻死路。呵呵.”李国臣突然开始笑了起来,一直笑到眼角都盈了泪,才长叹出一口浊气。“唉!”

  李来富看不懂这笑,只道大少爷是不甘苦叹。

  

  骆思恭像一阵狂风似地卷进了东司房大堂。在他的身边还跟着他的儿子,挂正千户衔的经历司经历骆养性。

  “口供拿到了吗?”不等东司房提督刘承禧起身,一进门,骆思恭便劈头盖脸地甩了个问题出去。

  刘承禧赶忙迎到骆思恭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下官拜见骆掌卫,见过骆经历。”

  “口供拿到了吗!”骆思恭不跟他废话,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还还没有。”刘承禧当然知道骆思恭在问什么。

  “怎么还没有!”骆思恭质问道:“就重新画一个押,用得着这么多时间吗?”

  刘承禧一凛,正准备开口回话,但骆养性却在此时插话进来,并把捏在手里的结案意见稿递还给刘承禧。“刘提督,这个退给您。”

  刘承禧愣住了,脑门上甚至开始有汗渗出。骆家父子这“一唱一和”的架势,直接就让刘承禧以为他俩这次上门是来逼自己背黑锅的。

  上面的口风突然变了,要把武清侯扯出来。那刘承禧先前递去指挥使司的结案意见稿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误。要是搞得严重些,这份东西甚至能用来给他定罪。

  刘承禧当然知道这份结案意见稿是怎么来的,但这些背后的东西,他只能往下咽,不能往外吐。要是贸然抗辩,恐怕上头就会想法子堵他的嘴了。厂卫堵嘴会用什么样的手段,他可是太清楚了。

  “我在问你话呢!哑巴了?”骆思恭催促道。

  刘承禧颤巍巍地从骆养性的手里接过结案意见稿。颤巍巍地说道:“下官失察,甘愿受罚!”

  挨打立正,刘承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锅。

  按理说,如果上面真要让人背“黑锅”,那这口锅本来是可以让陆文昭这个直接的经办人来背。但是,风向变易的消息是陆文昭从紫禁城里带出来给刘承禧的,而且这死小子又是骆思恭和海镇涛共同的女婿,这口锅很难往他那里转嫁。

  “受罚?”骆思恭被刘承禧的反应搞的一怔。不过作为锦衣卫里最顶级的老鸟,他还是很快就明白了刘承禧如此作态的根由。“你想什么呢,我不要你扛事儿。我要口供!口供!”

  “刘提督,”骆养性适时地解释道:“宪台那边翻出来一个案子,说是李家人在广宁那边走私盐铁茶马牟取暴利,还贿赂道臣。现在银台那边至少已经收到超过十份弹章了。全是素有名望的大清流上的。”

  “现在火才刚刚烧起来,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往火上浇一盆油,这个火势一下子就会被拉起来!”骆思恭原本还疑惑,现在可算明白这风向为什么变了。李家实在太过分了,碰到了皇帝的底线。

  不过明白归明白,骆思恭又有了新的担忧。

  要是有人在这时候,率先造出东司房包庇武清侯的舆情,再把这个火往骆思恭的身上引,进而隐隐地延烧到宫里。那么就算之后锦衣卫把武清侯捅出来,也可以被舆论解释为迫不得已。

  一旦被人拉入这样的叙事,引得皇帝以为他骆思恭无能,连这么一点板上钉钉的小事也办不好,平白无故地生出一些毫无必要的波澜,最后引得天心变异,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与之相反,如果锦衣卫现在就把如铁的案子甩出去,不仅贴合了圣意,或许还能得到舆论的声援与言官清流的好感,进一步扫除外界因为赵延庆那几封弹章和大裁员一事,而生出的对他和骆家的怀疑与非议。

  祸福相依,转瞬即变!

  “父亲的已经把弹劾的奏疏写好了,”骆养性接上话,并从怀里掏出由他代笔而且已经署了名的奏疏。“刘提督赶快签名吧。”骆养性翻开奏疏,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署名的位置。

  “哦!”刘承禧整个人瞬间放松,脸上一下子就有了笑容。他连忙回到自己的案台边上,撑着桌沿踮脚拿过毛笔。回来后,只扫了一眼,便在骆思恭三个大字后面落了名。

  “犯人呢?”骆思恭一边问刘承禧,一边朝骆养性摆了摆手。

  骆养性默默点头,并朝骆思恭和刘承禧拱手告辞。接着,他便转身离开,向着大门的方向跑去了。

  “犯人都在大牢里,”刘承禧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摆手引路道:“下官这就带您老过去。”

  “新的供状你总是写出来了吧?”骆思恭迈开步子。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急,就想着再审一遍。”刘承禧咽了一口唾沫。

  “也就是没有写出来?”骆思恭转头瞪刘承禧一眼。

  刘承禧一惊,忙解释道:“按供词重写供状,总归是更稳妥一些。”骆思恭这头老狮子已经很少把獠牙露出来了。但真当他开始龇牙咧嘴,还是非常吓人的。

  实际上,除了稳妥的考量,刘承禧其实还想再小小的拖一拖,想法子把事情搞搞清楚,也好有个应对。都怪陆文昭那死小子一顿饭吃下来,问什么都是不知道、不清楚,搞得刘承禧好不痛快。

  “也是。”骆思恭竟也点了头。“自己写供状难免有纰漏,这案子指不定要见光,走法司的流程。”就案情本身来说,全盘剖白,并将宫里的部分省掉就是最完美的供状了。至于替宫里隐瞒,把不该牵进去人隐去,这是锦衣卫的本能,没有这个本能的人都别想上来。骆思恭也不必叮嘱。

  刘承禧放缓脚步,凑到骆思恭的身边说道:“如果见光,那陆副千户使的那些手段.”

  “你还担心他?”骆思恭反问。

  “我是担心别人顺着他,往您老身上牵扯啊。”刘承禧表忠道。

  “好小子。”跟骆思恭相比,两鬓有了白发的刘承禧也只是小子。“那你说,要怎么办?”

  “当然是想法子不让这个案子见光了。”刘承禧说道。

  “说些屁话。”骆思恭白了他一眼。“这案子现在要不要见光已经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了。”

  “难不成真就放任自流?”刘承禧问道。

  “这点儿事情,比挠痒痒也重不到哪儿去。伤不到我,”骆思恭轻笑一声,顺嘴甩了个调侃:“就算出了事儿,我也不会让你扛。”

  “嘿嘿。”刘承禧尴尬一笑,接言道:“下官能有今天,全凭着您老的抬举,扛点儿事儿算什么!”刚才他摆出了立正挨打的姿态,现在说起这番漂亮话来,也格外的硬气。

  “你能这么想,老头子我真是欢喜。”骆思恭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仿佛刘承禧和骆养性之间的不愉快从没发生过。

  

  成国公朱府里。成国公朱纯臣正一反常态地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他不是一个爱看书的人,比起那些枯燥乏味的文字,他更喜欢看戏或者看女人跳舞。可今天,他却没有那个雅兴。

  书房的门开着,朱纯臣的贴身仆人兼朱家的情报总管朱家琦直接走了进去。“国公爷!老祖父!”

  “有新的消息了?”被朱家琦称为“老祖父”的朱家贞开口问道。

  朱纯臣没有说话,但他的身子还是不自觉地前倾了几分。

  “有。”朱家琦开门见山地说道:“锦衣卫也下场了!”

  “这么快?”朱家贞赶忙追问道:“是捧还是踩?”

  “踩!”朱家琦回说道:“锦衣卫把天津中卫的案子给掏了出来!骆卫帅和刘提督联名上本,弹劾武清侯。说沈采域之所以南逃,是因为武清侯提前把风声给捅了出去。”

  “竟然是这个事情”朱家贞有些意外,但也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好。”

  “不好!”朱纯臣开腔了。

  “国公爷,这个事情跟我们没关系。”朱家贞说道。“那点儿往来就算搬上台面也可以抗辩的。”天津近在咫尺,成国公朱家也收过沈采域的好处,但这点儿东西的性质不严重,只是普通的人情往来,只要皇帝不借题发挥,就不算大事。

  “不是这个事情。”朱纯臣冷冷的说道:“张、郭、陈三家在北塘做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

第451章 宫禁不挡天上风

  “国公爷为什么会这么想?”朱家贞被朱纯臣的断言给吓了一跳。“是北塘那边有什么消息了吗?”说着,朱家贞又看向朱家琦。

  自朱家贞将成国公府的情报工作交给朱家琦以来,便很少直接过问各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了。就连都察院御史蜂拥上本,弹劾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的事情,都是朱家琦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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