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交代?怎么交代?”方从哲立刻问了。
“自然是谁做了,谁交代。至于怎么交代,大明律法煌煌在世,按律处置就是。”沈说得很模糊,但方从哲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案子虽然牵扯到了勋戚,但被信函点名的勋戚都在北京,买卖从来也不是他们自己做的。只要把那些实际办事的家仆扔出来处理了,事情就算是有了交代,内阁也能摆脱两难的局面,不过这需要在暗地里勾兑。还需要得到皇上的谅解。
“嗯。”方从哲深深地点了点头,又望向史继偕。
“首辅,我觉得次辅的顾虑不无道理,”史继偕以为方从哲是在向他征求意见,于是一面将信函和奏疏转递给下位的沈,一面对方从哲说道:“虽然这函上没有提到李光荣,但也应该立刻照会兵部,让他们速择一干员,以备在查案期间暂代其职。”
方从哲看史继偕倒不是为了咨政,而是想要他手上的信函和奏疏。他已经决定采纳沈的意见,准备直去南书房面圣了。
“也是,有备无患。”既是对的,方从哲也愿意采纳。“世程,你现在就照这个意思,拟一道给兵部票文。等会儿我去书房面圣陈奏,也把你的意思转告给圣上。”
“是。”史继偕立刻动笔。
沈拿到函疏,压根儿没仔细看。他只瞟了几眼,确定信函和奏疏上的内容与自己的猜想大体符合,就将之转给韩了。韩点头接过,看了几眼后,问道:“万有孚要怎么办?”
“这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还要把他留在任上?当然是罢官撤职,换一个新的道员。”沈接茬说道。
“嗯。”方从哲环视诸僚。“诸位以为换谁去广宁道比较好?”
“补任的事情之后再议也不迟,眼下可以让宁前道王化贞先兼着。王化贞是我的学生,我还是了解他的。”叶向高建议道。
“也好。进卿也照这个意思拟一道票文吧。”又等了一会儿,方从哲起身离开座位,快步走到韩身边。
“好。”叶向高点头。
“首辅。请。”韩会意,将信函和奏疏递还给方从哲。
方从哲接过信函和奏疏,目光扫过众人。“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众人沉默摇头,方从哲这才转身离开,朝着南书房去了。
第447章 三分法
当方从哲穿过皇极门找到皇帝的时候,皇帝陛下正带着一众当值的扈从宦官,绕着皇极殿前的大广场跑圈。如果换成别人,兴许直接就凑上去了,但方从哲那老胳膊老腿儿自然是撵不上也不想撵的。方从哲不止一次见过皇帝跑圈,知道皇帝在一段时间之后一定会经过自己所处的弘政门,于是就静静地站在原地,像块儿望夫石一样,默默地等着皇帝靠近。
跑过武成阁,队伍转了弯,皇帝也从背对方从哲变成了侧对方从哲。尽管隔着老远,但朱常洛还是一下子就发现了那一抹有别于在场所有人的大红色。
皇帝并没有因此就改变晨练的路线,而是派了一个宦官过来问话。
那宦官的视力很好,还没完全跑近就看清了方从哲的脸。“见过方首辅。”宦官先是规规矩矩地给方从哲行了一个礼,随后才说道:“万岁爷问您老,是想要陪跑吗?如果想陪跑,就请随我来吧。”
方从哲摇摇头,挤出一个笑。“我这身老骨头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非得散架了不可。”方从哲第一次被邀请的时候尝试着跑了一回,但他显然没能坚持下来,不但被皇帝嫌弃跑得慢,还差点把老腰给闪了。方从哲由此怀疑,整个内阁恐怕也就只有韩、刘一这种五十来岁的“小伙子”能陪着皇帝跑完全程。
“内阁有事启奏,劳烦公公代我禀告万岁。”方从哲拱手道。
“方首辅,”那宦官略一皱眉,问道:“您老就不能等万岁爷晨练完了再行奏报?”从皇帝开始晨练到现在,还从没有被天气以外的因素打断过。
“也可以,”方从哲坚持道:“但事关重大,还请公公禀告一声。”
几息犹豫之后,宦官还是点了头。方从哲毕竟是内阁首辅,他嘴里的事关重大肯定不是小事。“好吧。我这就去。”
“有劳公公。”方从哲又朝宦官拱了拱手。
“首辅不必客气。”宦官转身疾跑而去,不多时就把方从哲的话带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这时,皇帝及他身后的队伍已经过了中轴,就算继续沿着原路慢跑,也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方从哲所在的位置。但皇帝还是一个大转弯,领着一帮人朝着方从哲跑去。
皇帝过来的时候,方从哲已经在台阶下跪着了。“臣方从哲,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朱常洛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接着又把呼吸调匀,才对方从哲说道:“起来,起来。老骨头可不能久跪着,跪出毛病了还得给你请太医。”听这调侃的语气就知道,皇帝此时的心情还不错。
“谢皇上。”方从哲还是板板正正又给皇帝磕了一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
“什么事儿啊,”朱常洛从一个陪随的宦官手里接过一张干燥的棉帕。一边擦汗,一边问道:“劳得你方大首辅火急火燎的,非要这时候过来?”
“都察院张问达送来一个案子。”方从哲从怀里掏出信函和奏疏,向前捧递出去。“臣以为有必要立刻告诉圣上。”
“有案子就照章审呗,内阁什么时候连个案子都要过来问了。”朱常洛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扬了一下脑袋,示意先前宦官去方从哲的手里接下信函和奏疏。
“一般的案子,自是无需惊动圣上,但此案事关重大,内阁也不敢妄自拟票。”方从哲回说道。
“事关重大.”朱常洛将帕子搭在肩上,接着从宦官的手里拿过了奏疏。
奏疏对案子的内容进行简单的总结,而且并不冗长,朱常洛很快就看完了。
方从哲原以为皇帝会勃然变色,就算不发怒,也该有点犹豫或者忧虑。可现实却是,直到看完奏疏,并将之放回到那宦官的手上,皇帝也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连进一步阅览信函的动作都没有。
方从哲懵了。这一路过来,他针对皇帝的各种可能的反应打了许多腹稿,就是没想到皇帝竟然一点反应没有。方从哲半天说不出话来,就这么愣愣地站在那儿。最后还是皇帝先开腔。
“方卿。”朱常洛呼唤道。
“臣在。”方从哲回过神来,却见皇帝正以一种十分怪异的表情看着自己。
“这个事情,要怎么跟你说呢”朱常洛咂摸了一下,走上去拍了拍方从哲的肩膀。“算了,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坐着说吧。跟着来吧。”
“是。”方从哲要回信函和奏疏,跟着皇帝就近去了一间暂时无人使用的庑房。
“你!”进门前,朱常洛随手点了一个陪随的宦官,将棉帕扔给他的同时,命令道:“去把王安叫来。”
“是。”宦官立刻转身,却被皇帝给叫住了:“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是!”宦官又回过头,脸上多了几分惶恐。
朱常洛不会跟他计较。“让王安来的时候把东厂的案卷也带上。”
“奴婢遵旨。”这回直到皇帝转了身,那宦官才朝乾清宫跑去。这段路不算短,就算迈开步子飞奔也得好几分钟才能勉强跑个来回。
“来吧,我的首辅。”皇帝进门坐下。
“是。”方从哲顺手把门给关了。庑房的隔音效果不算好,但只要不扯着嗓子大声嚷嚷,就没人知道里边儿人在说什么。
“方卿。”朱常洛看着方从哲。
“臣在。”方从哲以为皇帝要开门见山地说正事了,脸上也多了几分肃然。
不过,朱常洛却一脸无所谓地指着凳子说道:“在什么在。坐啊。这儿不摆了好几个凳子吗,你站着干什么?”
“臣不敢坐。”方从哲摇头道。
“有什么不敢坐的?”
“这凳子没个高低次序。臣要是坐了,就是与圣上并肩对坐。身为臣子,不敢僭越。”方从哲诚挚地说道。
“你,唉麻烦。”朱常洛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吩咐道:“去个人,给首辅找个矮板凳!”
“是。”一个反应得最快的宦官迈开腿就跑了,那架势就像生怕谁跟他抢这差事似的。
朱常洛把窗户关上,回到原位坐着,刚把视线投过去,方从哲就提前跪了。“谢皇上赐座。”
“这座还没来呢。”朱常洛白了老头儿一眼。“起来,起来。”
“是。”自从上回违了皇帝的心思,被王安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了一顿之后,方从哲就格外的小心谨慎,生怕说错话,做错事,让皇帝不高兴。
“趁着王安还没来,方卿先说说锦衣卫的事情吧。”朱常洛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方从哲将奏疏和信函放到皇帝面前的方桌上。“皇上已经知道这个事情了?”
“等王安把东西带来你就明白了。现在朕是问锦衣卫的事情。”朱常洛问道:“首辅不会一点儿想法也没有吧?”
“有的!”方从哲赶紧点头,这会儿他就是什么都没想也得硬着头皮说两句,更何况他早就深思熟虑过了。
“说吧。”朱常洛微笑着点了点头。
“臣以为,确有裁员裁俸,并将之用于实处之必要,”方从哲先肯定了裁员的意思,这一来一往之后,方从哲已经确定了皇帝的心思,有些话也就能说敢说了。“但不应操之过急,而是分步、分次、分等去做。”
“怎么个分法?”朱常洛问道。
“首先是分步,”方从哲解释道:“所谓分步,也就是先裁俸,后裁官。”
“也就是裁去俸禄,但保留官职?”朱常洛问。
“皇上圣明。”方从哲点头道:“臣以为,复文中,‘对者’所言确实很有道理,但也不完全对。锦衣卫的世职就算没了俸禄,也不是什么都没了。只要有锦衣卫的世袭职衔,至少能进入京卫武学,并参加京卫武学之会举。这比京外卫所的世职武官又多了一层选官时优待,比之民户则更甚。只要暂时保留职务,保留优待,便能大大纾解阻力。”
“首辅,你怎么一上来就说裁俸啊,你之前的揭帖可不是这意思吧?”朱常洛轻笑道。
方从哲早有腹稿、心下不慌。“臣先前考虑到许多锦衣卫世袭武官无产无业无差,就靠着这一份俸禄过活,现在也依然这么认为。如果一蹴而就地将俸禄全部削去,那么骤然失去生计来源的这些人,很可能就会落草为寇,从世官变成匪类。到时候,且不论镇压会不会损害朝廷威信,就单是镇压本身,也是要耗钱费粮的。”
“所以呢?”朱常洛微微颔首。
“所以臣才提出了分次之法,也就是慢慢削减俸禄,不要一次性把俸禄砍到消失,而是在三年、五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内逐次削减。这样,无产无业无差的世官们也就有了喘息之机。也能因为俸禄减少之虞而奋发昂扬。”说到此,方从哲还适时的补了一个隐晦的马屁上去。“这就和清退宫中冗滥时发放遣散银子是一个道理。”
朱常洛听出来了,但不吃他这套。“方卿。”
“臣在。”方从哲应道。
“这些话,你在上那道密揭的时候就想好了吧?”朱常洛问道:“当时为什么不一并写上去呢?”
“这”方从哲低下头。实际上,他上密揭就是想先探探皇帝的心思。
皇帝是不是下了决心,这决心是缓是急,皇帝有没有什么人要特殊照顾等很多问题,都是方从哲这个首席顾问需要顾虑的。几十年的宦海经验告诉他,不把各种内情和皇帝的心思探个清楚明白就贸然建议,最后只会适得其反。
可是,这种小心思,又不是方从哲所能明言的。
就在方从哲搜肠刮肚地找话说的时候,一阵奔跑的声音越过窗外的高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紧接着,一个明显带着小心的呼唤,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飘进了庑房。“主子,奴婢过来了。”
“你进来就是。”朱常洛也顺势收起了略带戏谑的眼神。
“是。”王安应了一声,推门走了进去。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那个领命去找矮凳的宦官,和一个端着托盘的宦官。
那个奉命寻找矮凳的宦官已经返回一段时间了。尽管他不清楚房内谈话的具体的内容,但不敢贸然上前打扰。与打断对话可能引起的皇帝的不悦相比,让首辅大人稍候片刻多站一会儿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王安的到来为他提供了一个契机,他便顺势将两个矮凳一并带入了房内。
“老祖宗,方首辅。请坐。”宦官在两个人的身后放下凳子,接着同那个给皇帝端来白水和点心的宦官一起退了出去。
一路跑来,王安有些气喘,但他却没有立刻上去坐,而是看向皇帝,直到皇帝默默地点了头,他才和方从哲一起并排坐着。
朱常洛突然觉得好笑,这两个老头儿并排坐矮板凳的样子,让他突然有了一种在老年大学里给小老头儿上课的感觉。
朱常洛端着温水喝了一口,对方从哲说道:“你继续往下说吧。”
“是。”方从哲的脸上闪过了一抹转瞬即逝的松快,也在心里默默地谢了王安一句。“臣以为,锦衣卫节俸裁员之事,不过‘缓圆’二字。也就是先分次缓步裁撤世禄,然后再逐渐裁去世职。”这句总结性的话显然是说给王安听的。“而在裁撤世禄年期和方法上,则可采用分等之法。”
“是按照官品高低分等吗?”朱常洛问道。
“回皇上,不是。”方从哲解释道:“臣以为,应当按照获得世职的时间远近,而非官品高低,对世袭的锦衣官们进行排序分等。获职的时间越早,等次越低,就越早越快裁革。”
“也就是最先裁洪武年间的世禄,最后裁万历年的世禄?”朱常洛又问道。
“皇上圣明!”方从哲进一步解释道:“臣以为,获得世职的年份越早,享受的好处就越多。如此分等裁减,既能减少无用的开支,也能有个远近错落,鼓励有志之士不断为国立功。像那些只袭了一两辈的,或者还没开始往传下的,干脆就不裁了。”
第448章 新的事实
“嗯。”朱常洛转头看向王安。“王安你觉得呢?”
坐了一会儿之后,王安的气息平稳了,但他的脑子还没怎么转过弯来,还在想北塘的案子。
王安集中精神,思考片刻,觉得这时候该说难听的话了,于是道:“奴婢以为,方首辅所言极是,有些人确实是在功劳簿上趴得太久了。子孙后代干吃皇粮,不但于国无益,忠心也值得怀疑。”
方从哲觉得王安像是话里有话,斜眼看去,却只看见一张略有些发红的脸。
“世职呢,方卿准备怎么裁撤世职?”朱常洛的声音又把方从哲的注意给拉了回去。“前脚裁禄,后脚裁职?还是等世禄被削干净之后再行裁撤?”
方从哲微微摇头。“臣以为,世职可以裁得更缓。”
“具体说说。”朱常洛说道。
“经祖宗朝的多次改革,世职有衔无差已经成为事实。既然世职有衔而无差,朝廷又决定要裁撤世禄,那么世职本身之于朝廷也就不算是什么太大的负担了。所以,只要能有制定一个渐次清退的制度,哪怕这个制度不能立刻消除积累至今的世官也无妨。”有妨无妨还得看皇上,所以说到这儿,方从哲又停了。
“你接着往下说啊。”朱常洛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