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85节

  “可能.”陆文昭将脸转到一边。“可能有一点。”

  “呵呵呵呵。还是条汉子。”骆思恭笑着拍了拍陆文昭的脸,他动作之轻,脸色之慈,就像父亲抚摸儿子。“就你这点儿道行瞒得过谁啊?我要是连你都看不透,也就不用当这个掌卫了。”

  “跟上。”骆思恭又迈开步子。

  “是。”

  “贴近儿点!”

  “是。”陆文昭照做。

  “我明白告诉你吧,”尽管已经过了六科往来最频繁的时辰,但还是有人不时往来于直房附近。骆思恭的一品武官服实在是太扎眼,不断引得往来人等驻足行礼。骆思恭一边微笑拱手回应,一边还抽空对陆文昭说话:“如果你不是我骆家的女婿,这回我怎么也得把你扔到外地去。要是可以,我还会想法子把你弄死。除掉你这个上窜下跳的隐患。”远近之间,骆思恭展现的完全是两副面孔。

  两人走出端门,往来人等逐渐稀疏,骆思恭的两副面孔也渐渐地合在了一起。“你既然叫我一声泰山,那我就受累替陆值教你点儿官场上的道理,免得你什么时候死了还溅我一身血。”

  “是。”陆文昭蚊子似的应了一声。

  “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骆思恭幽幽地说道:“但你可不可以在出来之后单独对我说,难道你就一定要在皇上的面前往我这张老脸上扇一巴掌?”

  “我”陆文昭没法接这茬。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请泰山赐教。”骆思恭赶忙道。

  “你这叫出位妄言。”骆思恭接着道:“改制对不对这样的大事,是你这个东司房副千户能直接向皇上说的吗?而且就算我不记恨你,甚至愿意把肩膀拿给你踩,但别人呢。我在殿里都把刘秉笔拉出来了,你打我的脸,就等于是在给他难堪。他坐在南书房里,你又坐在哪儿?别看他细皮嫩肉的,但他拔根儿毛都能把你打死。好在你最后还算有脑子,知道把两件事分开讲。找个机会,我还得在他的面前骂你两句,或者干脆当着他的面给你两耳光。”

  “那那您”陆文昭想提问,但又不知道这涌到嘴边的问题会不会得罪骆思恭。

  “现在你倒晓得说话前要三思了。”骆思恭微笑着对迎上来见礼的承天门守将还礼。等过了金水桥,骆思恭又主动把话题给接上:“有话就说,别扯着嗓子瞎嚷嚷就行。”

  “小婿想问,您为什么要把刘秉笔牵扯出来呢?”陆文昭问道。

  骆思恭想了想,引导式地问道:“复设西厂,东厂改制,内廷裁员重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婿不知。”

  “这是按部就班。”

  “按部就班?”陆文昭不解。

  骆思恭解释道:“皇上去年八月继位,到现在也就半年。你只要把这半年发生的事情按顺序串连起来,你就会发现,皇上这是按部就班在做一场由内而外,由上到下的大改革。现在,内廷的改制在总体上已经结束了,而我们锦衣卫这个内附司礼监,外靠兵部的两头衙门,就是改革迈出内廷范畴的第一环。”

  “原来如此。”陆文昭略有些愣神。

  “小子,你确实有点儿小聪明,但在大事上你还是钝了些。就算皇上把你的话听进去了,也无非是换一种相对温和的改法。但无论是哪种改法,只要是改了,就一定会伤到某些人。有人被伤到就有人会反抗,有人要反抗,我们就要镇压。所以我需要刘秉笔这个已经挂了箭的靶子来帮我分担可能射来的箭。即使这样很会得罪他。”骆思恭指着自己,最后说道:“我和你不一样,只要我不得罪皇上,那我就稳如泰山。”

第444章 案犯到京

  东厂提刑司有两个大牢,一个在地上一个地下。地上的大牢作为皇城的一部分,是和北京城一起开工修筑的。不过因为结构简单,也不用大料,所以比北京城的其他区域要早许久告竣。而地下的大牢则是迁都后许久才增添挖筑的。

  虽然地牢挖筑的具体时间和原因已经不可考了。但东厂里的人普遍认为,当初之所以要在监牢之下再建一个地牢,一是因为地上的监牢人满为患,需要一个新的地方来关押囚犯,二则是因为行刑时的惨叫声会影响相邻衙门的正常办公,毕竟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同类撕心裂肺的哀嚎。

  无论真实情况是否如传言所说,反正每当厂子里要对犯人施加惨绝人寰的重刑,就会把人带到地牢来。而一旦进了地牢,人类就变成待宰的牲口了。

  东厂地牢的最深处,那架曾用来悬挂过无数尸骸的刑架上,现在正绑着一个头上套着麻袋、浑身沾满泥污的人。那是武清侯李家派出去的商团领队李来财。

  从进来到现在,李来财一直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被迫立着。但他甚至不能喊叫,因为在他的脑袋被套上麻袋之前,从就有人往他的嘴里或者说喉咙里塞了一块又脏又臭的麻布,只有天知道这玩意儿以前用来擦过什么。

  李来财动不了,看不见,甚至听不到人的声音。极端的寂静、无穷的黑暗,和无法挣脱的束缚剥夺了李来财对时间的感知,让他不止一次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被人塞进棺材并埋入了地下。但是,呼吸道传来的腥臭和遍布全身的疲痛,却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他确实还活着,正可悲地活着。

  突然,李来财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是那群押送他的人离开之后,他第一次听见耳鸣以外的声音。短暂的恍惚之后,李来财意识到,这是有人来审他了,这竟让李来财的心里冒出了些许喜意。

  脚步声停下后不久,李来财首先闻见了一阵夹杂着花粉香的木香味。接着,李来财听见了一个陌生声音。“取下来。”

  “是。”随着一声应答,李来财的眼前终于有了些许微弱的光亮。

  “还有那个。”刚才说话的人又出声了。

  这回,动手的人没有再搭话,只是用力地把塞在李来财嘴里的臭抹布给扯了出来。

  “呕哕!”喉咙里的异物消失,李来财立刻本能地干呕了起来。

  啪!二话不说,一个重重的巴掌就把李来财的本能给抽了回去。在这种地方,就算是本能也需要得到批准。

  “够了!”一开始说话的人只一个词就止住了暴力。“都退下。”

  “是。”嘈杂的脚步声从刑房里挤了出去。

  待大牢里的杂音再次消失,那个一开始说话的人才对李来财说了第一句话:“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大概.哕.是.”一说话,仿佛狗屎蒙心的不适感又涌了上来。“是东厂。”

  “呵呵,聪明。”来人笑着点了点头。“这是东厂提刑司的地牢。”

  “既既是牢狱,为什为什么这么空?”或许是被那股香味安了神,几息之后,李来财好多了,至少不会再干呕了。

  “空?”来人反问道:“你的脑袋上不是套着东西吗。怎么看见的?”

  “看不见,”没了破布的吸收,津液很快润湿了李来财的口腔。口水和残留的污物混在一起变成了污水,他原想把这口污给吐掉,可先前那巴掌带来的余痛还停留在脸上,所以最后,李来财还是把污水给咽了下去。“但能听见。从进来到现在,小的就没有听见过别的声音。连声叫喊都没有。”

  “当然不会有叫喊,因为该死的人都死了。你是那之后,第一个被抓进来的。”来人幽幽地说道。“不过.只要你足够配合,我就能让你活着出去。”

  “呵呵。”李来财不信。“敢问您是谁?”

  “猜猜。”

  “不好猜。”李来财想要摇头,但他的脑袋也是被固定着的。“这里太黑了,我看不清的您衣服颜色,更看不到上面的纹饰。不过,您周身围绕着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应该是在香囊里装了名贵的香薰料,或许是麝香。所以小的猜测,您老至少是一位贵人。宫里的贵人很多,能用得起麝香的也不少,但这里既然东厂,所以我猜您老应该是崔提督、崔秉笔。”

  “不愧是商团的领队,这狗鼻子还真是灵。这香囊里当然还有别的东西,但主料就是麝香。”崔文升很高兴,竟然直接解下了挂在腰间的香囊,系在了李来财的腰上。“既然你这么识货,那就送你了。”

  “多谢崔提督的赏,但小的更想要点儿吃的。”李来财的肚子都开始饿得绞痛了。

  “吃的?”崔文升假惺惺地问道:“来这儿这么久,他们就没让你吃东西?”

  “从上船到现在,小的就没吃过东西!”不止如此,在关押受审期间,茅元仪就没怎么让他们吃饱过。为了以防万一,避免他们逃跑给自己惹麻烦,茅元仪每天就只用几口粟米粥配点儿可怜的盐巴和油荤,维持着他们的基本生命体征。只有受审的时候,能讲讲条件,要碗干饭吃。至于肉,那是决计没有的。

  “哎呦,真可怜,”崔文升的声音里似乎又多了两分同情。“那得饿了好几天了吧?”

  “小的不知道。反正戴上头套之后就没见过太阳。”李来财回说道。

  “去个人。”崔文升没有回头,仍定定的看着李来财。“给他弄点儿吃的来。”

  “是。”立刻便有一个急促跑远的脚步声传进了李来财的耳朵里。

  “要人吃的东西。”在脚步声离开地牢之前,崔文升又补了一句。

  “是。”回音遥遥传来,在地牢里回荡。

  不多时,一股饱含脂水的肉香钻进了地牢的长廊里,最后停在刑房门口。李来财猜测,这应该是酱猪肉的味道。

  “烩得恰到好处的大猪肘子,”崔文升招招手,肉香便又往前进了两步:“这可是这里难得一见的奇珍。在这儿,人蹄子都比猪蹄子常见。”

  李来财食指大动,开门见山地问道:“您要我用什么来换?”

  “真是识相!”崔文升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我要你用诚实来换。”

  李来财拉人下水的架势让崔文升不得不怀疑,这家伙是想用自己的命来诬陷武清侯。虽然光是沈采域的案子就足以把武清侯倒掉,但那个案子是锦衣卫和西厂办的,跟他东厂没什么关系,要是李来财因为某些原因做了伪供,最后被西厂查出来,那他和崔元的功劳簿上就有污点了。

  李来财不知道崔文升在想什么,此刻的李来财只觉得自己快要饿疯了。酱肘子的味道狠狠地挑动了他的神经,放大了本就炽烈的饥饿感。饥饿由腹部钻心,不啻上刑。“哎呀!”李来财叹出一口气,颇有些焦躁地说道:“崔爷爷!小的供的都是真的啊,真是一句诳语也没说过!供状上写着什么,那就是什么嘛,这要命的罪我认了,还能有什么假!”

  虽然在第二天中午,崔元就送走了李来财等人的关键供词,以及依据这些关键供词结集撰写的提报。可是在那之后,崔元和孙承宗并没有让他们歇着,而是不断地进行着交叉问讯,试图套出更多细节。问讯的次数之多,频次之繁,一个问题反复问,换着角度问。李来财不胜其烦,但又不得不忍着。

  “呵呵,看来你真是饿急了。”崔文升反手招了招,那股肉香立刻就飘到了李来财的嘴边。“那就先让你吃一块儿尝尝鲜,解解馋。来,张嘴。”

  李来财赶紧照做。紧接着就有一小块儿满是油水的酱猪肉被塞到了李来财的嘴里。虽然李来财已然饿极,但他仍然反复地咀嚼着到嘴的肉块,半天不舍得下咽。

  崔文升耐心地等着,直到李来财终于将猪肉里的油水榨干,才又说道:“这盘肉都是你的。但现在还不是。”他挥挥手,肉香便又飘远了。

  “崔爷爷赶紧问吧。”吃下这一小块儿肉,李来财更痨得慌了。“您要小的供什么,小的就供什么!您要小的供出谁,小的就供出谁!”

  “瞧你这话说的,就好像我要让你做伪供似的。”崔文升板起脸:“我只要诚供实据。”说罢,崔文升立刻就甩了一个问题出来:“我收到的提报上说,你是第一个招供的,为什么?”

  李来财回答道:“因为小的知道,孙巡抚和崔提刑的攻心计一定能把那些蠢货的嘴给敲开,他们的嘴被敲开了,我闭嘴也就没用了。不如早早的供了,还能少吃些皮肉苦头。”

  崔文升追问:“只是因为这个?”

  “不然呢。”李来财说道:“这是通天的案子,小的还是主犯。怎么都会死的。与其受尽折磨痛苦死去,还不如求个痛快的。”

  崔文升愣了一下。“你就不怕死?”

  “当然怕啊。要是能活谁又愿意死呢?”李来财竟然笑了。“您老刚才说的活着出去,恐怕最多也就只是活着‘出去’吧?”

  崔文升微眯起眼睛。“既然你明知会死,那又为什么要接这个差事呢?”

  “就是不知道啊。”李来财叹气道:“小的哪里晓得这刚出京就被东厂给盯上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崔文升摇头道:“我是问你为什么愿意做这种抓到就会死的‘通天的案子’,就凭这点儿‘不晓得’?你就不怕出事之后李家把你给甩了吗?就像那个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胖子。脸都被砸烂了。像条死狗一样被扔在大街上。”

  “万岁爷给您老安排的差事您老能拒绝吗?”李来财反问。

  “放肆!”刑房外,一个年轻的声音怒喝道。听这架势,要是声音的主人在刑房里,恐怕非得再扇李来财一巴掌不可。

  “闭嘴。”崔文升制止道:“别嚷嚷。”

  “干爹,他.”崔仲青还想说什么。

  “够了。”崔文升抬手。

  “是。”崔仲青缩了回去。

  “你想说,我和你一样都是走狗。对吗?”崔文升倒是毫不避讳。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李来财连忙否认。

  “你的心里有这个意思。”崔文升目光烁烁。“但好狗不会背叛他的主人。”

  “您老不是也背叛了郑家吗?”李来财竟然有了些许莫名的胆气。

  “天无二日!我这条老狗从始至终都是忠于先帝,忠于皇上的。他郑家算什么狗屁东西。”话说多了,崔文升自己都信了。“说吧,你真的主人是谁?就算你不说,我东厂也能查出来。”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李来财茫然道。“您要是想在供状上添谁的姓名,直接让小的认就是了。”

  “是谁,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急着要把李铭诚父子往死里踩!”崔文升索性摊开说了。

  李来财愣住了,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崔文升这是把自己当成某人的死士了。“您觉得小的像是这样的人吗?”

  “像。你很冷静,说话也有条理,就算说起死,也还是能笑。这么老半天下来,你找我要的,也不过只是一根儿酱肘子。”崔文升死死地看着李来财的眼睛。“进了东厂的大牢,能挺着不求饶都是稀罕的硬骨头,像你这种敢讽刺回来的,我还真是头一次见。”

  李来财苦笑道:“给李家干活儿,犯了错,求饶是没用的,硬受着,兴许还能少挨几鞭子。要是叫唤,恐怕鞭子就得改成板子了。而且您这不也没对我上刑吗?”

  “你想尝尝?”崔文升的声调往下降了半度。

  “当然不想。”李来财声音有些发颤,也不知是馋的,还是被崔文升给慑住了。

  “那你就老实交代,不然我真的要叫人对你用刑了!”

第445章 旧日事与今日察

  “哎呀!这没有事情您要我怎么交代啊!”李来财真的有些急了。在他看来,崔文升现在的状态非常像李家父子,就是认准了一个本不存在的理,还非要让别人承认错误。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还要以暴力胁迫承认。“您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查嘛。”

  “哼。”崔文升冷笑道:“我们当然会查,无论你供或是不供我们都会查。但你要是愿意主动交代,大家就都能省点儿麻烦。不要以为你藏得住,我们已经查到,你在京里有两处房产。妻城南,妾城北。两个小妾一人诞子,一人产女。除了这些东西,你在你的老家玉田,还有三十二亩良田。也就是我东厂还没抓人上刑,要是把你的妻妾子女都抓起来拷打一番,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多东西。”

  “这个事情跟他们没关系的。”李来财表情剧变。“而且我已经把该招的都招了啊!放过他们吧!”

  “有没有关系是我们说了算。不要以为你背后的人保得住他们!”崔文升有些不耐烦了。

  “崔东厂,崔爷爷!小人的脑子里真的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更不是什么愿意舍命的君子。”要是可以,李来财简直都要跪下来给崔文升磕几个了。但他现在根本动不了,就只得挣扎着求饶道:“小的真就只是因为不想受皮肉之苦所以才撂得这么快!”

  “好!就算你不想受皮肉之苦,”崔文升直勾勾地盯着李来财:“可你也没必要把自己的主子往死里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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