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不是。”骆思恭摇头。
“那你所谓的短痛是什么?”
“臣所说的长痛、短痛是都是朝廷之痛,而非人之痛。”骆思恭冷静得出奇,或者说冷血得出奇。“俸制是为朝廷之长痛,而朝廷之短痛,则是这些受到损害的人,因为对削俸不满而对朝廷造成的危害。”
骆思恭犹豫了一下,见皇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继续道:“前不久,臣主持本卫的大裁员,上百名被裁官员纠集起来,起来试图胁迫指挥使司,胁迫朝廷。因为臣早有部署,革员亦念朝廷寄禄,没有暴力对抗。故彼时,朝廷只有短痛之虞,而未实受此痛。但如果他们实在冲击衙门,造成了损害,那朝廷便实受了此短痛。”
骆思恭等了一会儿,见皇帝似乎没有接茬发问的意思,又举起手里的密揭。“臣以为,这密揭所述,就是一味地放大人之痛,而不念朝廷之痛。可世上少有两全之美,改革亦绝非轻易之事,就像之前刘秉笔主持的内廷裁员,难道就因为那些宫人、工匠会因此受害,就召他们回来徒劳地增加内廷的开支吗?”
“.”刘若愚原本还置身事外地听着骆思恭说话,突然被点到,脸上立时浮现出局促的神情。刘若愚将头埋得更低,看向骆思恭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不悦。
刘若愚觉得,骆思恭突然点自己是为了让自己帮他说话,但他会错意了。骆思恭点他,本意不是为了让他给自己帮腔,而是想通过这个例证,在皇帝的心里埋个预期。
骆思恭判断,皇帝还是要照原来的思路更改俸制的,不然直接派人递个口谕通知他就是了,没必要当面召对。骆思恭猜测,皇帝叫自己过来参谋,也无非是为了让自己出面跟内阁顶。骆思恭不介意出面跟内阁斗上一斗,但他需要想法子把隐患除了。或者说,他需要让处在深宫中的皇帝相信,骚动是必然的,发生骚动之后,适当打弹压也是有必要的。
“刘若愚,你觉得呢?”朱常洛的眉间似乎多了几道褶皱。
“奴婢以为,卫帅说得是。”刘若愚不想给骆思恭帮腔,但此时,他又不得不帮骆思恭的腔。“锦衣卫也有锦衣卫的难处,内廷有内廷的难处。国家正值多事,还是少养些闲人的好。幸得皇上圣明,现在京城闹出的小乱子也按了下去。”
“王安,你怎么看?”朱常洛转眼看向王安。
“和去年二月相比,上个月,宫里的开支确实是降了不少。如果能一直维持下去,最多两年,这省下的银子就能填上裁员时多支的抚恤。”王安的回答听起来就像是驴唇不对马嘴。但只要稍稍细想,就能明白,他这还是“长痛短痛”论。
朱常洛颔首点头,沉默许久,竟然将目光投向了陆文昭。“陆文昭。你觉得呢?”
“臣”陆文昭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向自己问策。“臣职小位卑,不敢轻易置喙朝廷大事。”
“皇上问你话,你答就是了!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骆思恭沉声道。
陆文昭循声仰看骆思恭,却看不懂骆思恭的眼神。
“是。”陆文昭收回视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心跳的声音被眼前的漆黑放大,竟清晰得如同雷鸣。“回皇上,臣不以骆卫帅所言为然。”
此言一出,陆文昭立刻就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他虽然闭着眼睛,却也幻感到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骆思恭的反应当然是最激烈的,在陆文昭的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就向这个“好女婿”投去了毫不掩饰的责备。
刘若愚的动作幅度没有骆思恭那么大,但他眼里挂着的情绪似乎比骆思恭的还要强烈。刘若愚当然不爽骆思恭贸然拉他下场的举动,但既然骆思恭已经把他给扯了出来,那他就天然地和骆思恭站在一起,避无可避了。
王安深深地看了陆文昭一眼,但很快就将视线收了回来。之前这小子就干过想绕开骆思恭博出位的事情,现在得到一个说话的机会,跳出来标新立异提出反对,他也不意外。
一直置身事外的魏朝也放下了手里笔。他的眼神是最善意的,甚至暗含了两分欣赏。不过这种转瞬即逝的欣赏,很快就被看乐子的情绪给盖了过去。说白了,他被重重宫墙保护得很好,外面的事情闹得再凶都跟他没关系。只要天子还在那个位置上坐着,那他就只需要顺着天意做事就可以了。
但这天意到底是什么呢?
魏朝觉出了一丝微妙。他不着痕迹地向御案的方向投去注意,却只听皇帝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问道:“为何不然?”
陆文昭伏跪下去,缓缓开口道:“臣现在是东司房的实授副千户,就臣本身的利益来说,臣当然赞成改革俸制、增加收入。如此,臣也不必违心收受那些市井商铺的例银,专心为朝廷办事,为皇上分忧。但如果站在那些寄禄官的角度来说,俸制改革不啻天塌了”陆文昭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骆思恭急吼吼地抢断了。
“杞人忧天!”骆思恭骂道:“他们的天塌不塌关你屁事?你吃饱了撑的?”
“让人把话说完。”皇帝的声音幽幽传来。
“是。”骆思恭立刻收了气势,他又缩回去,像个普通的小老头儿一样静静地坐着。
大殿安静了下来,陆文昭又接着道:“臣没有看密揭。但臣猜测,上此揭者之所以重‘人之痛’,也是为了减少卫帅所言之‘短痛’。如果被裁撤,被削俸的人像之前那样纠集起来,暴力对抗,冲击朝廷,乃至行大逆之举又当如何?”
“派兵镇压就是,”骆思恭仿佛正等着这个问题,陆文昭话音刚落他便将话茬给接了过去。“怎么能因噎废食!”
陆文昭微微转过身子。“卑职想问卫帅,镇压之后又当如何?”
“之后.”骆思恭理所应当地说道:“这有什么好问的,短痛消除,改制就成了啊。”
“不,卑职不是这个意思。”陆文昭说道:“请卫帅恕卑职冒昧。卑职以为,您错了。”
“我哪里错了?”骆思恭立刻反问。刘若愚的眉头也彻底拧了起来。
陆文昭回说道:“卑职认为,锦衣卫裁员和内廷裁员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内廷裁员情况确如卫帅所言,是长痛短痛之争。只要提前筹谋,最后能把乱子压下去,就算途中闹出一些骚动也没什么.”
闻言,刘若愚脸色稍霁。
“但锦衣卫的带俸虚衔不仅涉及朝廷的开支,它本身是朝廷对有功之人的奖赏。卑职遥寄功于祖宗二百年前追随成祖靖难,卫帅世系虽更为曲折,却也是因功而世袭锦衣卫官.”
陆文昭深入打听过,骆家的先祖经历了一个从追随太祖征伐,到追随成祖靖难,再到随从兴王之国安陆,最后和世宗一道北返京师的曲折过程。如果追溯祖源,陆家做锦衣卫的时间甚至比骆家要长得多。因为骆家在随世宗北返京师之前,一直都是普通卫所的普通世官,长期受后军都督府的管辖。直到嘉靖皇帝受命继统,亟须一批亲信占据重要位置,才把当时配随护驾的骆安塞进锦衣卫,骆家也才有了世袭的锦衣卫官衔。
“.北司田同知荫于田少保;东司房刘提督荫于刘庄襄公;街道房张提督荫于张少保,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就算是那些没有实差的寄禄官,大多也是凭着祖上的功劳才有了这份与国同休的皇粮。如果没了这份儿俸禄,那这个恩荫的奖赏本身也就没什么存在的意义了。如果这个世袭的官职没有存在的意义,那朝廷又当如何奖励那些在前线拼死立功,期待给后人挣个恩荫的有功之臣呢?更进一步说,如果真如卫帅所言,对可能的骚乱进行铁腕镇压,那岂非寒了人心,遗祸万年?”
“.”这回,骆思恭没有主动接陆文昭的茬。
“卫帅。”朱常洛呼唤道。
“臣在。”骆思恭抬头看向皇帝,发现皇帝的神态里似乎多了些赏识的意味。
“陆副千户说你错了,你怎么说?”朱常洛问道。
“臣以为,陆副千户的话确有其道理。但无论如何,这俸制该改还是得改。”骆思恭说道。
“那要怎么改?”朱常洛追问道。
骆思恭张开嘴,又缓缓合上,最后只道:“臣一时想不到。”
“那你就回去慢慢儿想吧。”
第443章 按部就班,稳如泰山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摆手,骆思恭离座下跪,和仍然跪在地上的陆文昭一起叩首告退。
两人离开之后,大殿殿内暂时恢复安静,三大太监也都收回了各自的视线,重新投入到未完的工作中。
“刘若愚。”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刘若愚神经一紧。连忙放下刚入手的笔,站起身来向皇帝行礼。
“紧张什么,坐下。”朱常洛向下摆了摆手。
“是。”刘若愚又坐了回去。他看向皇帝,却见皇帝并没有看着自己。
“你主持着内廷俸制的改革,”朱常洛问道:“对锦衣卫的事情,有什么想法吗?”内廷的大调整已经结束了,但小的调整和人事变动还在不断地进行着。
“回主子,”刘若愚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奴婢以为,骆掌卫所言极是,俸制改革势在必行,但陆副千户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哼,油滑。”朱常洛白了他一眼。“说了跟没说似的。”
刘若愚又在心里浅浅地骂了骆思恭一句。他局促笑道:“主子息怒,奴婢对锦衣卫的事情着实不熟悉。改革肯定是要的,但这细处要怎么改,奴婢真是不敢贸然置喙。”刘若愚尝试东引祸水:“奴婢以为,还是问问方首辅会比较好。既然他老人家上了那道密揭,应该也是胸有成策才是。”
“不敢就算了。”朱常洛也不逼他,转而唤道:“王安。”
刘若愚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果非要说,他的心里不是完全没有想法,照猫画虎也能讲个一二三四出来。但是,刘若愚和魏忠贤、崔文升之流不同,他并没有把手伸到宫墙外面去的心思,打心眼儿里不想掺和外廷的改制大事。少做少错,能把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经营好,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奴婢在!”王安赶紧把草稿册扯出来重重地翻开。那动静和他平日的轻手轻脚完全不一样,就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记事情了似的。
“.”朱常洛也白了王安一眼。“你俩还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
“嘿嘿。”王安被看破了心思,但也不多分辨,就只尴尬地傻笑了两声。
“就照你师弟说的,给方从哲回个函。把两翁婿的意见结集告诉他,让他尽快拿个详细稳妥的章程出来。”说话的时候,朱常洛也顺手把骆思恭还回来的密揭,和那条写着姓名的短纸塞回到了信封里。
虽然这些东西暂时不会见光,却也不是什么永久的秘密。在皇帝过世之后,密揭的内容和皇帝的回复,都会成为编纂实录的材料,被送去修纂实录的史馆供翰林们结集摘录。
“是。”王安翻到空白页,又问道:“主子,要具名告知吗?”
“不必具名。”朱常洛说道。“也不要直接就送达内阁去。这个事情还是暂时按下,尽量别泄了。”话虽如此,但朱常洛并不像对待监护朝鲜、废黜国王的事情那样谨慎。
“是。”王安领命,目光在周遭的小黄门的脸上过了一遍,并提笔在纸上落下,“或曰.对曰”的词句。
“王安,”朱常洛又拿过一本奏疏,却没有立刻翻开。“你说,把陆文昭外放去.辽东历练一下,如何?”
“辽东.”王安的笔触一滞,点到为止:“主子是说,昨天议定的事情?”
“嗯。”朱常洛点头。
“奴婢觉得他有点太年轻了,不见得能镇住场子。”王安说道。
“就是年轻才要派出去历练嘛。”朱常洛说道,“而且他在京里待着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王安深深地点了点头,嘴角也微微地扬了起来。“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修来的福气,竟能得到主子万岁爷这般呵护。”
“你嫉妒了?”朱常洛调笑道。
“还真是有点呢。”王安也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
刘若愚和魏朝听不懂这主仆二人在聊个什么,也不敢贸然发问,只能彼此顾视,默默摇头。
“史公公请回吧,不必再送了。”午门内侧,靠近内直房的地方,骆思恭主动停下脚步,对跟在他身边的史方逸说道。
“骆卫帅,陆副千户,”史方逸又向骆思恭和陆文昭作揖。“今天的事情实在是抱歉,是我疏忽糊涂,竟害得您老白白地在宫外等了这么久”
“哎呀!”骆思恭上前把住史方逸的臂膀,微笑道:“史公公,你真不必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如果非要说,是我翁婿二人没有走寻常路害得你被史总管训斥才是。你要再这么客气,我这心里可就真过意不去了。”
史方逸还想给骆思恭作揖,不过骆思恭仍然把着他的臂膀,史方逸也就作不下去。“刚才多谢骆卫帅在干爹面前帮我说话,不然今儿个,我恐怕还得挨顿荆条。”
不久前,翁婿二人离开南书房准备离宫,刚走进乾清门,就被史辅明给叫住了。史辅明特地把史方逸带来给骆思恭赔礼道歉,甚至还想叫史方逸给骆思恭磕一个。但以骆思恭的智慧,又怎么会得理不饶,轻易接受呢。
最后,骆思恭不但没让史方逸给自己磕头,还帮着说了不少好话,甚至直到史辅明保证不会再惩罚史方逸,他才告辞离开。而史辅明也以礼相还,让史方逸将翁婿二人送去午门,聊做赔礼。
“。这有什么好谢。”骆思恭轻轻地拍了拍史方逸的肩膀,笑容亲切的就跟个哄小孩儿的老祖父似的。“本就是我自己没走寻常路害了史公公你啊。”
“卫帅,”史方逸真是好感动,眼睛竟然闪出了泪花。“您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
史辅明对诸位干儿子很不错,但同时教子极严。史方逸犯的错,往小了说是让骆思恭白白等着,往大了说就是让主子万岁爷久等。真要是上纲上线,抽他条子都是轻的。所以在听说史辅明亲自跑到西华门去接骆思恭的那一瞬,史方逸的心脏都给吓停跳了一拍。
“史公公怎么能这么说,最好的人不该是史总管吗?”骆思恭笑道。
“干爹好,您老也好。”史方逸连忙说。
“好了,史公公,我真得回去办差了。”骆思恭放开史方逸。
“那”史方逸固执地向骆思恭行了个礼。语气里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意味。“骆卫帅慢走,陆副千户也慢走。”
“告辞。”一转身,骆思恭就收了笑容,这变脸的速度快得把陆文昭给吓了一跳。
“骆掌卫”陆文昭的心里开始打起了鼓。或者说,从他决定对骆思恭的提法表示反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跳就没慢过。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骆思恭白了他一眼,加快脚步朝着午门走去。“有话出去再说。”
“是。”陆文昭赶忙跟上去。
一出宫门,陆文昭又开口了。“骆掌卫,先前卑职.”
“贤婿,”骆思恭再次抢断他的话。“祈恕的话就不必说了。”
“您这是见恕于卑职了?”听见“贤婿”二字,陆文昭心下稍宽,脸上也挤出了讨好的笑。
骆思恭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周遭,确定短时间内不会有人突然靠近,才开口道:“贤婿,你想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还早了些。”
“这”陆文昭的笑意凝住了。
“我这种寿岁的老头子就是拿给人踩的,但你也别急啊。”骆思恭摆手止住他。“你太年轻了,就算能把我踩下去,你也上不去。我这老头子在那个位子上坐着,对你来说更好一些。你急什么?”
“小婿没有这样的心思。”陆文昭连忙分辩道。
“真的没有吗!”骆思恭急急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陆文昭。
陆文昭的心跳急剧加速,一时间血气上涌,竟也多了两分勇气。他没有回答骆思恭的问题,而是小声反问道:“难道小婿奏对的话说得不对吗?”
“你的话对不对是另外一回事,”骆思恭不觉得这是一个站着说话的好地方,而且已经有人留意到他俩了。但骆思恭还压着声音,低吼似的追逼道:“我是在问你有没有这样的心思?”
“.”只一瞬,陆文昭那骤升的勇气,就被骆思恭给打散了。
“有还是没有!”骆思恭提高调门,继续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