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让刘侨添上这段再重新画押吧。”朱常洛下令道。
“皇上圣明!”陆文昭颂圣道。
朱常洛点点头,从顺手的地方拿过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八叶折。打开之后,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并在文末的空白处写下:准。
待朱墨稍干,朱常洛将之合上,并递给走到近前的王安。“西厂对你的审查结束了,这是王承恩的终审奏报。你拿去看看吧。”
“是。”陆文昭从王安的手里接过奏报,如饥似渴地阅读了起来。
奏报上的文字和他这几天接受质询时的回答内容基本相同。但在奏报的末尾还有一段简短的批语:该员办差得力,清正廉直,可以优论。
“臣,叩谢圣上隆恩!”看着那红得像血一般的“准”字。陆文昭心下狂喜,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朱常洛将视线转回到骆思恭的身上。“卫帅,你真是找了个好女婿啊。”
骆思恭原本还因陆文昭那股兴奋劲儿感到高兴。但一听这话,感同身受的情绪立刻便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忐忑。他不知道皇帝这段话的重点到底是“找”还是“好”。如果是后者当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是前者,恐怕就有点敲打的意味在里边儿了。
换别人跟骆思恭打这种机锋,他再怎么也得观察对方的表情以判断对方的真意。但此时面对皇帝,骆思恭竟然连头都不敢抬。他生怕在看向皇帝的那一刻,又得到一句类似于“你在看什么”这样的诘问。
容不得骆思恭多想,须臾之间,他的回话便脱口而出了。“这不过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幸得圣上垂怜,才稍有寸功。若揠苗助长,恐再现方仲永故事。臣伏乞君父稍减赞许,常训之导之,使其勿因寸功而骄,负圣上期许。”
“训导的活儿还你自个儿干吧。他又不是朕的女婿。”朱常洛也点到为止。“卫帅,裁撤补缺的活儿干得怎么样了?”
“回皇上,”骆思恭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浊气。“所拟裁革者皆已裁尽,但补缺尚需时日。”
第441章 裁员风波与内阁密揭
任官之事,文归吏部,武归兵部。具体来说,就是吏部文选清吏司掌文官班秩迁升、改调之事,而兵部武选清吏司则负责卫所、土官选授、升调、袭替、功赏之事。锦衣卫虽然是亲军卫,直属于皇帝而不属于五军都督府体系,但总归也是卫。既是卫,那么其内部武官的选调、升降便归兵部管。
换言之,锦衣卫指挥使司虽然可以通过直接影响皇帝本人,而在本卫官员的任免上享有不同程度的话语权,但其并不真正掌握锦衣卫武职官员的任免权。
如果是个别官员的升转改降,指挥使司尚能通过上疏推荐或弹劾实现,像东司房、西司房、街道房以及南镇抚司的主官,和部分坐堂的佐贰官就是这么下来、上去的。但想要实现这种裁六留三升一的换血式的改组,指挥使司就必须和兵部沟通合作了。
裁撤相对容易。
皇帝已经派人给兵部和兵科那边打了招呼,而且这两个衙门,尤其是兵科,对在京很多品行低劣或者成天只想着混日子的坏官、庸官早已经高度不满了,在先帝朝时就多有劾驳,只是懒王万历向来轻视科道,诸事不报。现在,皇帝开了金口,要全面“荡涤”锦衣卫。两兵自然乐见。
所以指挥使司这边,只需要把请求革某人职的文书发给兵科走个驳正的过场,兵科盖过印拿给兵部,兵部那边再把人名从官员的名册上拿掉,就可以给官员下达正式的革职通知了。
不过,补缺就不是一纸文件能够搞得定的了。
骆思恭能向皇帝推荐三房一司的高级官员,但不可能也不敢用一纸名单就把数以百计的中低级官员扔给皇帝任命。这纯属给自己招忌。就算皇帝暂时没反应过来,兵部和兵科也绝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骆思恭不用深思都知道,自己要是真敢写一道奏疏列一份名单,那么内阁对这道奏疏的票拟意见一定是驳回。而且当天科道官就能上本子把他给淹了。
专擅、逆谋的帽子铺天盖地地往他的脑袋上堆垒,就算是平庸的君主也会再三思虑,更别说面前这个心眼儿比手下的奸臣还多的皇帝。因此,骆思恭只能让海镇涛和兵部武选清吏司的两位郎中一起,慢慢儿的考核补选,而他自己则在沟通出现问题时亲往兵部与本兵崔景荣勾兑。若是兵科不驳,那么他们平均一到三天能把一个百户所的官缺给补全了。
这个效率不算高,因为即便不论锦衣卫下辖的杂事衙门,或者由锦衣卫代管,挂着少量锦衣卫官缺的衙门,比如司礼监礼仪房在东安门外设立的分房。就只论前、后、左、中、右等核心五所,那也足有五十个百户所。照这个效率往下补员,也得至少花掉两个月的时间。要是兵科再临门插一脚,偶尔驳回几个任命以展现自己的存在感,那还会浪费更多的时间。
“尚需时日”朱常洛问道:“尚需多少时日?”
骆思恭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快则两月,慢则半年。”
“快都还要两个月”朱常洛沉吟片刻,又问道:“裁员的比例虽然定的,有必要这么急吗?这么一刀子全裁了,卫帅就不怕影响衙门正常办差吗?”
“回皇上,”骆思恭回道:“臣原本也担心严重的缺官会影响衙门的运作,使京师治安恶化。所以一开始也极力维持着裁一个补一个的局面。可是,缓裁缓补虽然能勉强维持衙门的运作,但只几天就已经搞得衙门上下人心惶惶,再这么下去迟早生出变乱。所以臣才冒险借整饬治安之风行速裁之法”
从大规模裁员的风声传出紫禁城的那一刻起,指挥使司下辖的各所就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骚动了。尤其是那些明知自己一定会被裁撤,但暂时仍在岗上的人。
骆思恭甚至访查到,风声放出后不久,就已经有人开始串联同僚,准备去主导裁员的南镇抚司找海镇涛讨要说法了。
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行“长痛不如短痛”之法,一刀切地把该裁的都裁了,然后再宣布被裁的人员也可参与后续的遴选重获官职,以分化被裁官员。
可与此同时,内廷大裁员放出来上万的失业人员和总值数十万两白银的遣散费从皇城散至京城各处,导致京师治安迅速恶化。骆思恭根本不敢一下子就把裁员名单全拿出来,不然锦衣卫的基层指挥体系当天就要垮掉。
要是京里再出几个白云观那样的恶性抢劫事件,或者干脆死一两个当官儿的,他非得被朝堂上的口水给淹了不可。
骆思恭没有办法,只能顶着锦衣卫内部哗然骚动,乃至千户所哗变的压力,缓裁缓补。
就在这两头堵两头苦的时候了,天降甘霖。都察院的两封奏疏,直接请来了一场大整肃。骆思恭也借着这场大风,让海镇涛一口气把裁员名单拿去走兵部和兵科的流程。
流程走得很快,在名单递出去的第二天,兵部就以衙门为单位,一股脑地把革职的通知和留任通知发了出来。一时间,群情大哗。当天,被裁革的武官们便纠集了起来,试图去南镇抚司乃至一街之隔的指挥使司讨说法。
但骆思恭既然敢对大动脉开刀,就不会没有部署。
骆思恭在对南司下令的同时,也给三房的提督去了命令,要他们抽调本房直属的精锐来给指挥使司和南镇抚司镇场子。这时候,各房的裁员补缺早已结束,接到命令的武官要么是幸存者,要么就是得了擢拔的幸运儿。他们可能和这些被裁的官员有些交情,但在根本上,这两拨人不可能不是一条心。
而且五军都督府就在附近,并且早就得了骆思恭的通知。所以此时,各府的卫兵也严阵以待。闹事的革员一见这架势,很快就没了气势,最后只得悻悻而去,另谋他法。
不过他们也没什么办法了。因为大裁员那天,就是整饬京师治安总务会成立并在戎政府召开首次会议的那天。
一阵地毯式的打扫下来,所有诡计的基础都没了。就算某些革员想联合平日受他们保护的黑恶分子搞一些治安事件出来,威迫指挥使司,这时也只能去刑部临时划定的集中营里找人了。对他们来说,现在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如何再戴上被摘下的乌纱,而是如何保住自己的身家乃至脑袋了。
“也就是说,暂时不妨碍了?”朱常洛问道。
“是的。”骆思恭补充道:“积案转移至刑部后,东、西司房甚至清闲了下来。只有街道房因为需要会同都察院整饬保甲,所以繁忙如旧。”
“嗯,”朱常洛颔首道。“既然你心里有数,那朕也就不多问了。”
骆思恭眼神一动,起身走到御案前,默默地磕了个头。直到现在骆思恭才真正地放松了。
“回去坐着。还有别的事问你呢。”朱常洛摆手。
“是。”骆思恭再次起身。他的目光扫过御案,只见皇帝拉开了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从里边儿拿出一个开过的信封。
骆思恭以为皇帝会把里边儿的东西拿给看,所以就有意地减缓了后退的步伐。不过,直到骆思恭再次把他的屁股放到木墩子上,皇帝也没有把抖出来的信纸递给他。
“指挥使司还没有对外公布改组之后要增加俸禄的事情吧?”朱常洛问道。
“回皇上,还没有。”骆思恭解释道:“臣计划在所有官缺都补齐了之后,再行公布,不然最近才被裁革的人很可能会闹出乱子,还没法及时镇压。”
锦衣卫的册子上,除了在职官,还有世袭的寄禄官,也就是所谓的带俸。这些寄禄官挂衔领俸,但不做实差,也没有实权。
按照先前的规矩,只要这个世袭的寄禄官衔还在,就算被革了职,官员也还是能领一笔俸禄。这就是常见的带俸闲住。虽然这些无职的寄禄官长期因为朝廷缺钱而领不到官衔所对应的足额俸禄,但到底还是有一笔收入。
骆思恭觉得,换血式的裁员已经在锦衣卫内部酿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要是现在就告诉这人,朝廷不但要革他们的职,还要停发这笔寄禄,并将这笔钱拿些给那些取代他们的人。那么这些人一定会闹得更凶,说不定还会他们还会联合那些本就没有实差的寄禄官给他骆思恭来上一场大的骚动。
骆思恭不怕骚动,只要最后能得到皇帝的谅解,他不介意直接上手弹压,将双手泡在昔日下属、同僚的鲜血里。而且拿到了数倍俸禄的在职官,肯定也愿意配合他,对这些想从他们的手上把钱抢走的“死道友”动刀。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完成补缺之前,骆思恭没有足够的可调动的人手来支撑弹压。
“关于裁革之后的俸禄问题,内阁那边拟了一个密揭上来。”朱常洛低下头,在信纸上快速扫了几眼。“朕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骆思恭愣了一下。“请皇上垂问。”
朱常洛并不接茬问骆思恭,而是转头看向陆文昭。“你是世袭的锦衣卫吧?”
陆文昭仍低着头,宝贝似的看着那份终审奏报,不知道皇帝是在对自己说话。
“臭小子,皇上问你呢!”骆思恭连忙伸手扯了扯陆文昭的衣袖。
“回皇上,”陆文昭顺势又跪了。“臣确为世袭锦衣卫百户。”
“你家是什么时候得的世袭?”朱常洛觉得有些心累,不再叫他起来。
陆文昭回答道:“臣祖上是北平府良乡县人。靖难时随成祖起兵,因功得授百户官职。迁都后,又蒙恩改入锦衣卫获世袭百户。”
“也就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了。”朱常洛又问:“陆家里现有几口男丁?”
陆文昭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开始问自己的户口,但他还是老实回答道:“陆家无福,人丁稀薄。到臣这一代,已经是三代单传了。”
“家里有几亩田?”
“老家尚有十五亩祖传的薄田,都佃给别人种了。”
“每年的田租能收多少?”
陆文昭想了想。“不好说,丰年、荒年差得很大。丰年每亩能收个五六斗,歉年臣就只能收个二三斗。”陆文昭这个小地主算是良心的,最多不过收一半,如果年份不好,收成不多,他还会给佃农免租,只象征性地收一点。
“够吃吗?”
“算平均数,养活臣一个人也是够的。”陆母也辞世之后,陆文昭过了好几年“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日子。这也是他这辈子最迷茫的一段时间。
“养活一个人”朱常洛用戏谑的口吻说道:“你家里现在可有四口人啊。”
陆文昭尴尬地挠了挠脑袋。“有官儿做,也就不光指着那点儿收成过日子了。”
“那你指着什么过日子啊?”朱常洛顺着话往下问。
“这”陆文昭一下就紧张了。
“有什么就说什么。”骆思恭瞪了陆文昭一眼。“就你这点儿道行,还能瞒过皇上?”
“回皇上,臣是大明的官员,这第一个指望的当然就是朝廷的俸禄。”陆文昭擦了擦:“俸禄之外,臣还能按月从辖区内的商铺收取‘常例’。逢年过节,除了常例,商户们还会给臣一笔‘孝敬’。”
陆文昭不搞昧良心的黑色收入,也不从下属那里拿好处,但类似“常例”“孝敬”这种灰色收入,他是一点儿也不少拿的。不然陆文昭连日常的人情往来都开支不起。
“这些灰色收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的?”朱常洛接着问。
“从万历四十五年,臣实授总旗开始有固定辖区的那天起。”从辽东回来之后,陆文昭花钱升了试百户,但总旗到试百户只算是过了一个升迁的坎,其真实辖区并没有扩大。就经济收益来说,这算是一笔亏本买卖。
“万历四十五年以前呢?”
“几乎就只有俸禄了。”
“如果这笔俸禄再断了呢?”
“如果断了俸禄.”听到这儿,陆文昭有点明白皇帝的意思了。“那臣家就得断炊了。”
第442章 长痛短痛之争
“卫帅。”一眨眼,朱常洛又把视线放回到了骆思恭的身上。
“臣在。”骆思恭应道。
“锦衣卫衙门里,像他这种家道中落到停了俸就要断炊的世袭武官有多少?”朱常洛指着陆文昭问骆思恭。
“这个.”骆思恭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说道:“臣不知道。”
朱常洛也不责备,转头就问陆文昭:“那你知道吗?”
陆文昭下意识地瞥了骆思恭一眼,却只看见一张微微颤抖的侧脸。“臣只知道臣手下的属官,大都指着这份儿俸禄过日子,尤其是在补到实缺之前。”
“臣回去立刻就查!”陆文昭话音一落,骆思恭便接了茬。
“倒也不必查了,肯定不会少。”朱常洛说道:“骆家在你重新起事之前不也中落过一段日子吗?”在补到实缺之前,骆思恭每年的收入也就米十二石,银二十二两,还不一定能拿齐。
“是。”骆思恭抬头看向皇帝,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圣上的意思是这俸制,不改了?”
“朕只是在说这密揭上的提法。”朱常洛点了点那几张信纸。“写这篇密揭的人认为,一旦停了俸,很多寄禄官就会失去稳定的收入来源。像陆文昭这种尚有十几亩祖传田产的小地主尚且能回去当农民,好歹混个温饱。但像那种一无所有到只能靠着这份儿寄禄过日子的人,可就什么也没了。朕跟你提这个事情,就是想让你也参谋参谋。”
“可否请圣上把此揭借臣一阅。”骆思恭请求道。
一折一撕,朱常洛扯掉了密揭的署名。“拿给卫帅看看。”
“是。”王安捧着密揭走到骆思恭的面前。“骆卫帅,请。”
骆思恭接过密揭,快速浏览,很快就看完了。他发现,写这篇密揭的人很鸡贼,通篇下来也不明说是支持改革还是反对改革。大段文字都在说削除寄禄官的俸禄之后,寄禄官们可能面临的生活窘境。就连改制后可能结出的坏果,也只是在文章的末尾蜻蜓点水般的简单提了几句“无恒产者无恒心”之类的屁话。
“卫帅。你怎么说?”朱常洛问道。
“臣以为,”看密揭的时候,骆思恭脑子也没闲着,当他的目光移到最后一张纸的断口处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了腹稿。“还是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是什么?短痛又是什么?”朱常洛问道。
骆思恭回答道:“长痛当然就是俸制。”
“臣以为,不仅是锦衣卫,朝廷各级官员的俸禄都太低了。俸禄低,官员们又需得维持体面的生活,就只能恃权谋利。这是贪腐的根源,如果不能解决这个根源,无论如何惩治修补,都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就像京师治安败坏根源是流民四处游荡、盗匪生于其中。如若不解决流民问题,就算锦衣卫、兵马司夙兴夜寐也不能使京师安靖。只有像不久前那样,以雷霆般的行动把流民集中起来,再仔细甄别当中的匪徒,京师的治安就好了。”
“而想要治贪腐的本,就需得提高在职官员的俸禄,以绝其根因。要提高俸禄,但又不想因为提高俸禄而增加朝廷的开支,引发新的长痛,就只能削除无职、无用之冗员的俸禄。而一旦削除冗员的俸禄,就势必使这些冗员受到损害,这无可避免。”
“这无可避免的伤害就是短痛?”朱常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