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82节

  “但为了办大事,把自己的心丢了,这真的好吗?”陆文昭问道。

  “你哪颗心丢了?”骆思恭反问道。

  “我”陆文昭犹豫了一下,竟答了:“我觉得自己良心丢了。”谄媚、栽赃、陷害、绑架、威胁.他审视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除了谋杀和贪污,好像什么都做了,但他也确实因为这些事情一步一步地爬了上来,还做了一把手的便宜女婿。

  “锦衣卫不需要良心。”骆思恭竟也毫不避讳地回了话。

  “可人需要良心啊。”陆文昭回说道。

  “那锦衣卫就不是人。”骆思恭说道。

  “那锦衣卫是什么?”陆文昭问道。

  “低头。”骆思恭挥手。

  “什么?”陆文昭不解。

  “我叫你低下头。”骆思恭重复了一遍。

  “是。”陆文昭照做。

  “看见了吗?”骆思恭问。

  “看见什么?”陆文昭还是不解。

  这回,骆思恭没有回答。

  陆文昭正欲抬头,却猛然定住了。“您是说熊罴?”

  骆思恭的脸上显出了孺子可教的欣赏之意。“人有良心,但熊罴没有、虎豹没有,狮子也没有。好的锦衣卫就是嗜血的兽类,若是因为有了人的良心而不敢见血,不愿沾血。那就不是好的锦衣卫。”

  “什么血都能沾吗?”陆文昭动容了。

  “这只有你自己知道。”骆思恭握紧拳头,轻轻地在陆文昭的心口上垒了两下。

  “那您呢?”陆文昭知道这个问题冒昧至极,但他还是问了。“您的手上都沾了哪些血?”

  骆思恭直勾勾地看着陆文昭,好久没有说话,直到车轮碾碎石子,并因为这微不足道的凸起而轻轻地颠了颠,骆思恭才又开口道:“贤婿,你这个问题,连骆养性都不敢问。”

  陆文昭那悬着的心脏猛地一紧。“是小婿冒犯了!”他低下头,骤然涌起的激情快速消逝。

  骆思恭缓缓地笑了起来,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把住陆文昭的脑袋,并道:“贤婿,看着我的眼睛。”

  “是。”陆文昭照做。

  “贤婿,在骆晴进你家的门之前,你的血我也是可以沾的,”骆思恭轻轻地拍了拍陆文昭的脸。“或者说,要不是你足够聪明,我这手上已经沾了你的血了。”

  陆文昭瞳孔剧震。骆思恭的话陆文昭当然知道,但真当骆思恭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还是让他的心底升起了仿佛凝视深渊般的恐惧。

  “别怕,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了。”骆思恭像抚摸自己的儿子一样,轻轻地揉了揉陆文昭的头顶。

  “是。”陆文昭强压着不安,仍旧看着骆思恭的眼睛。

  “我的回答,贤婿还满意吗?”骆思恭放开陆文昭。

  “小婿受教了。”

  “既受教,那我就再教你一件事。”骆思恭说。

  “但请泰山赐教。”

  “天津的案子你办得很好,”骆思恭凑到陆文昭的耳边,轻声说:“但如果让我来办,我一定会把那个叫王圭的人杀了沉河。而不是给他一笔钱,让他不要回北方。”

第440章 旨令翻供

  麒麟狮虎车在西华门前的护城河外停稳,骆思恭和陆文昭先后跳了下来。

  下车后,骆思恭对车夫打了个手势。车夫会意点头,发动车子,继续向南行驶。

  马车不可能走这条路直去承天门,但往南再走一段到宝钞司附近会有一片空地,马车可以在那里掉头,再原路返回。

  陆文昭的脸上仍挂着些许显见的惶然之色,不过骆思恭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走吧。”骆思恭轻轻地拍了拍陆文昭的肩膀,便迈开大步自顾自地朝着西华门去了。

  “是。”陆文昭略一迟滞,快步跟了上去。

  骆思恭是老熟人了,可当他走到西华门口的时候,还是被拦了守门的武官给拦了下来。

  “骆卫帅,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武官的很客气。

  “圣上召传。”骆思恭也不多想,他知道紫禁城仍处于戒严状态。“这是条子。”

  那武官接过条子,过眼一看,眉头微皱了起来。“卫帅,您这条子上面什么也没有啊。”他说的不是文字,而是足以做凭的印记。

  “没人跟你们打招呼吗?”骆思恭问。

  “没有吧。”武官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禁卫。“去值房问问郑掌司。”

  “是。”禁卫快步跑去,很快就把那个姓郑的御马监掌司给带了过来。

  “见过骆卫帅。”郑掌司迎上来行礼。

  骆思恭拱手还礼。“郑掌司不必客气。”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骆思恭也是见过郑掌司的。

  “拜见郑掌司。”陆文昭恭恭敬敬地鞠躬。

  郑掌司压根儿不理陆文昭,径直走到骆思恭面前。

  “卫帅,不是我非要拦您老的驾。您应该也清楚,这些日子宫里就这样,没个凭证谁也进不去。”郑掌司从武官手里接过条子。“您这条子上既没有司礼监、御马监的印,也没有乾清宫的印。我胆子就这么点儿大,实在不敢放您进去。”郑掌司轻轻地扬了扬那张条子。“敢问这条子是哪个衙门给您的?我这就去问问。”

  “我不知道是哪个衙门的人。条子是门房给我的。我收到条子的时候,人已经离开了。”骆思恭摇头。“但这种事情肯定不会是假的。”虽然只是一张便条,但上面写着“上谕”二字,如果是假的,那就是假传圣旨。

  郑掌司郑重点头,但还是不说放人的话。“那我去乾清宫问问吧,能请您在这儿稍等一会儿吗?”

  “当然。”骆思恭欣然笑道。“我们在这儿等着就是。”

  约莫一刻钟后,郑掌司便带着一个身着大红色行蟒袍的太监来到了西华门前。骆思恭一眼就认出了那人,远远地行礼道:“见过史总管。”

  “卑职拜过史总管。”陆文昭上回进宫的时候,直接就被曹化淳带到了皇帝面前的,因此也就没见过史辅明。但史辅明那响当当的名头他还是听过。

  “我的骆卫帅哟,我分明派了人来等您二位的”史辅明径直来到骆思恭跟前,亲切地扶住了他的臂膀。史辅明左顾右盼道:“也不知道史方逸那臭小子死哪儿去了?”

  骆思恭一愣,旋即恍然大悟道:“史公公会不会是去了午门?”如果是骆思恭一个人来,那他就不会去东司房,也不会乘车,更不会绕远路走西安门进皇城。

  “嗯”史辅明神色稍霁,对一个跟在他身边的宦官说道:“你去午门看看。”

  “是。”宦官领命离开。

  “卫帅快跟我来吧,主子万岁爷正等着您呢。”史辅明半引半牵地将骆思恭带进了宫门。

  “好。”骆思恭快步跟上,刚想试探着打听一番,却听史辅明抢话似的致歉道:“卫帅海涵。我那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蠢,就跟没脑子似的,害您在这儿等这么久。”

  骆思恭赶忙摇头道:“没有的事儿,您可千万别怪他。是我自己没走寻常路。不但让圣上久候,还劳得您跑这一趟。”

  “您可别帮他开脱了,那小子就是个脑子转不过弯儿的夯货。”史辅明看向陆文昭,笑眯眯地说道:“不像您这新过门儿的女婿,一看就知道很机灵。”

  陆文昭被他这一笑激得一缩,但也只能陪着笑。“总管谬赞。”

  “史总管。”骆思恭顺着史辅明的话问道:“圣上传这小子进宫是要问什么事情啊?”

  史辅明也不跟他打机锋,直接就摇了头。“您问错人了,我就只是个看门房管进出的,哪知道书房的大事啊。”

  “您真会说笑,”史辅明不说,骆思恭也就收了继续打听的心思,改而恭维道:“这天底下哪有着蟒的门房啊。”

  “哈哈,”史辅明很高兴骆思恭能注意到他的新衣服。“就算圣上抬举,赐我这么一件袍服,那我也不能忘了本啊。门房就是门房。”

  乾清宫总管原本并不在着蟒的序列,但在史辅明收发了几次密折,并报告了几件王安都不知道的事情之后,皇帝便觉得应该把他这个位置的位次往上抬一抬。

  “如果非要这么说,那您也是天字第一号的门房!”骆思恭说着笑着,但眼见那重檐庑殿顶离自己越来越近,骆思恭的心还是不由得提了起来。

  

  南书房里,穿着玄色金丝龙纹便服的皇帝正静静地坐在御案后头批阅奏疏。从传召的旨意发出到现在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但皇帝并没有因为久等而面露愠色。

  骆思恭跨过门槛进入南书房,不待皇帝抬头,撩开前襟便行面君大礼。他一边行礼磕头,一边用略带了些颤抖的声音高呼:“臣骆思恭,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陆文昭,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陆文昭更是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抖。骆思恭在马车上对他说的话让他不由得瞎想,自己是不是因为某件差事办出了纰漏,让西厂纠了出来才会被皇帝召见。

  朱常洛并没立刻对二人的叩拜做出回应,而是把面前的奏疏看完,并写下批答,才道:“都起来吧。”

  “谢皇上!”骆思恭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松了些。

  见过皇帝几次之后,南书房的运作规律,或者说新君的脾气已经被骆思恭掌握了个七七八八。就算不知道自己因何事而受召,但只要不是跪着答话,那多半就不是什么坏事。反之,如果一上来皇帝就给个冷遇,冷遇过后紧接着便甩出一段诘问,那问题可能就很不小了。

  “赐座。”皇帝金口一开,立刻就有一个小黄门给骆思恭端来一个木墩子。至于陆文昭,能站着说话已经大大的抬举了。

  “臣叩谢圣上天恩!”骆思恭大喜,又跪下磕了个头才小心翼翼地将他那还算结实的老屁股放到木墩子上。

  骆思恭的小心谨慎,让站在他身边的陆文昭既觉得好笑又可怖。

  如此阴狠的骆掌卫在这大殿里竟然像只鹌鹑一样板正地并腿坐着。陆文昭看不见骆思恭的脸,但他能猜到骆思恭此刻的表情是何等恭顺。

  陆文昭曾有幸见过皇帝。尽管当时陆文昭一直跪着说话,可皇帝给他感觉就像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兄长。此时此刻,陆文昭在同一座大殿里站着,但记忆里那张仿若兄长般温和的笑脸却已经模糊掉了。他忍不住想:能让这样一个冷血的老狐狸摆出这种姿态的皇帝,到底是个怎样的君主呢?

  陆文昭看不清,只觉得有一团黑色的迷雾笼罩在眼前。

  “天津中卫的案子,”首先问话的人是坐在皇帝下首左侧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锦衣卫准备怎么结案?”

  骆思恭闻言一凛,在王安明确问话的对象之前,抢答道:“回王掌印。对天津的案子,锦衣卫还是原来那个思路。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

  “什么是该问的,什么又是不该问的?”王安追问。

  骆思恭猛然抬头,看向王安,整张脸上写满了不解。“中卫以内皆问,中卫以外不问。”

  “骆卫帅,”王安定定地回望骆思恭。“没什么该问不该问的。”

  骆思恭愣住了,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是要改弦更张了!但这是为什么?

  骆思恭不敢直视皇帝,就只能向王安投去询问的眼神。

  这时,皇帝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陆文昭。”

  “臣在!”陆文昭只觉有一股电流涌遍全身,他膝盖一软,立刻跪了下来。

  “不必跪,你站着回话就是。”朱常洛的脸上又挂上了初见陆文昭时的笑,可陆文昭不敢抬头,也就看不见。

  “是。”陆文昭发力起身。但此时,他的双腿已经抖得快要立不住了。对他来说,跪着回话可能还要更痛快些。

  “沈采域有供出武清侯李铭诚吗?”朱常洛问道。

  “没”否定的回答几乎脱口而出,但下一刻,陆文昭便重咬般地闭了嘴,并改口道:“回陛下,沈采域供出了武清侯。”

  好小子!反应还真够快!骆思恭在心中默默地给陆文昭竖了个大拇指。

  “那你们拿到签字画押的口供了吗?”朱常洛又问。

  “回陛下,臣在回京的船上拿到过一份,但撕了。”陆文昭秉着骗谁都能不能欺君的准则,老老实实地说道。

  “谁让你撕的?”

  “没有谁,”陆文昭咽了一口唾沫。“是臣自己要撕的。”

  “为什么?”

  “事涉天家,没有天命,不敢擅为。”

  “抵京之后他又供了吗?”朱常洛微微颔首。

  “应该是供了,但供状上没写。”陆文昭说道。

  “应该.”朱常洛问道:“这个案子不是你在审?”

  “回陛下,按照钦定的规矩,臣回京后需要接受西厂的审查和质询。唯恐拷赃有漏,所以请求东司房百户刘侨代臣审理此案。每日审讯结束,臣都会阅读供状,确实没有关于武清侯爷的证词。”陆文昭的话说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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