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75节

  “是。”番子两步走到立柱旁边,粗暴地扯住李来财那略有些油腻的长发。

  崔元展开供状,对着李来财平举开来。“用你那狗眼睛好好儿看看,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李来财的视线先瞄到了落款。看见李为栋三个字的时候,他呼吸顿时便是一滞。

  “来啊,念啊,刚才不是喊得挺大声的吗,现在怎么哑巴了?”崔元指着关键的段落恶狠狠地说道。

  “不,不!”李来财大叫起来,也不管会不会再挨一巴掌。

  “你想说没有这回事?”崔元收起口供,接着就说出了一句让李来财胆战心惊的话:“我可提醒你,你哪天什么时候过的那座浮桥我都知道。”

  李来财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小的确实去海防营拜访过李为栋,但绝没有说过这种话!他这是诬告!”

  “他,诬告你?放什么鸟屁呢?”崔元抬手将收好的供状递还给孙承宗。

  “这就是诬告!”李来财竟然主动迎上崔元的注视。“小的们去炮台拜访李为栋,不想发现了他大吃空饷,大喝兵血的事情!他如此诬告我们,其实就是想借二位大人的手铲掉我们啊,请二位大人明鉴,切莫让李为栋这等小人欺骗了去!”

  李来财说得信誓旦旦,本以为面前的两人会有所动容。却不想,无论是蹲着崔元,还是站着孙承宗,似乎都在以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观察着他。

  “小的说的都是实话啊,”李来财又道:“这海防营里的兵最多只有额员的六成,而且战船不全,兵器糜烂,二位大人要是不信,去海防营查查就知道了!”

  “呵呵。”崔元笑着甩了甩脑袋。“我一直以为你们就是一群不会挑主子的蠢狗。没想到,你这庸才还真有两把刷子,连退路都找好了。我再跟你说一遍,你给我听仔细了,”

  崔元的声音仿佛是通过牙齿摩擦硌出来的:“从你们这帮蛇鼠踏上北塘的第一天起,我的人就开始盯着你们了,你们住过什么地方,见过哪些人,做过什么事,我都一清二楚。还有,你们见过的人,做过什么事我也清楚。你要是想,我还可以给你看一看往上提报的底档。”

  “这”李来财瞳孔震颤。

  崔元重重地拍了拍李来财的脸。“他有毛病,不等于你这个废物就是一块儿好料。我告诉你,我们已经开始找那两条‘漂没’的船了,你觉得他们还能藏多久?”

  “.”李来财没法接话,又低不下头,就只能闭上眼睛以沉默对抗。

  崔元抬手又给了李来财两巴掌。“把你的狗眼睛睁开!”

  “您要用刑就用吧。”李来财被抽得嘴角一咧咧。他睁开眼睛,脸上不再有乞怜的神色。“小的们是清白的,来北塘只是做生意,没什么好交代。”

  “哼哼呵呵!”崔元笑着摇了摇头。“还指着你的狗主子牵着绳子把你从泥潭里拽出来呢?你就不怕他一脚把你踩死,然后借着你的尸身上岸?”

  闻言,李来财的眼神不由得一闪,但他还是忍着头顶的拉扯感摇了摇头。“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早晚会明白的。”崔元站起身,冲那提着崔元头发的番子招了招手。番子会意松手,李来财的脑袋耷拉了下来。

  “孙中丞,多说无益。这些走狗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还是找个地方用刑吧?也算是遂了他的愿。”崔元看向孙承宗。“我倒要看看他这鸭子嘴能硬多久。”

  “崔提刑,”孙承宗故意提高声调。“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低调处理会比较好。”

  孙承宗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的各色目光便齐齐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孙中丞这是何意?”崔元面露疑惑。

  孙承宗幽幽地说道:“事关国策,不可不问。事关勋戚,不可深问。此十三人而下,不可不问也。此十三人而上,不可深问也。”

  “您能说得更仔细些吗?”崔元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段话。

  “很简单,把他们都杀了,”孙承宗扬了扬手里的供词。“再把人头割下来和这份口供一起送去各位爵爷的府上。”

  “杀狗送头,”崔元若有所思。“您是想要威胁狗主人?”

  “算不得威胁,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孙承宗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个案子虽然不复杂,但审起来很麻烦,尤其还有李来财这种打定主意想靠主家对抗审讯的。你对他用了刑,就算审出什么来,爵爷们也不会认,反而会反咬一口,说我们屈打成招。到时候,官司打到皇上那里去,又是一番拉扯。”

  “尽管爵爷们会因这场风波而有所收敛,进而停止干预海上的事情。咱们的差事也算是完成了。但是我们,特别是崔提刑您,难免会因为引发了这场不必要风波而受到皇上的责备。”孙承宗似乎真是站在崔元的角度在劝说他。

  “所以我认为,与其这么闹一场,还不如把他们都杀了,接着再把人头做成头函和这份供状一起送去各位的爵爷的府上。爵爷们干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们心里有数,为了饰非自保,他们绝不会为了这几条狗而去皇上那里吵闹,这海面上也会平靖好一段时间。”

第430章 再召传教士

  孙承宗说罢,整个大帐的气氛仿佛凝滞了。这一番说辞骇得犯人们目瞪口呆,他们只感觉有一个刽子手正拿着一把沾满了血污的大刀站在自己的身边,只要崔元点点头并说出一个“杀”字,这把刀就会落下来,砍掉自己的脑袋。

  犯人们紧张地望着崔元,但他却背对着犯人们,迟迟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在犯人们近乎绝望的注视下,崔元缓缓点头了。不过,他并没有吐出那个“杀”字,而是用略显迟疑的语调说道:“您这话说得倒是在理,可是这样一来,学生的全功岂不就没了。”

  “崔提刑此言差矣。皇上派您到天津,无非是为了保全海路,推行国策。只要这海路保全了,国策也顺利推行了,那您就有了全功,其他的都是添头。如果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因为审讯细究而和爵爷们起了冲突,这添头也就成污点了。”孙承宗嘴角一扬,笑得那叫一个高深莫测。

  “而且说起污点,这些狗腿子其实也是爵爷们的污点,您把他们杀了,再把他们的脑袋送去府上做一个警告,那就是杀人灭口,帮着把污点抹了。说不定您回京之后,爵爷们还得请您吃酒呢。”

  听罢,崔元的心中竟升起了一种知己之感。在孙月融来北塘之前,他确实做过类似的计划。如果皇上既要逼退勋戚,又要暗中保全勋戚,那他就杀几个狗腿子以两全。更有甚者,崔元连目标都选好了,武清侯李家和平江伯陈家的仆人不好杀,但博平伯郭家的仆人就没什么所谓了。一口气把郭家的人全杀了,然后挨家送头函,这样一来,既不怕日后被报复,又不怕镇不住剩下的猴子。

  “有道理,不过今天先这么着吧。”崔元语调还是带着明显的犹豫意味。“再审两天,若是两天之后还审不出个所以然,再杀不迟。”

  “崔提刑还是想.”孙承宗话说一半,生生停住,颇有些点到为止的神秘感。

  崔元笑着朝帐帘的方向缓缓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照您这法子做,虽然能把皇差办了,但我又能捞多少好处呢。要是能把这案子办瓷实了,说不定这抄家的差事还能落到我的头上,到时候.啧。”

  “如果能成,崔提刑怕是得.哈哈哈哈。”孙承宗也笑了,笑得很是奸猾做作。

  “您急什么啊,您老能点醒学生,学生自然少不了您的好处!”崔元笑道:“您老且等着吧,再怎么也比那李为栋那仨瓜俩枣多。”

  “哈哈哈哈.”孙承宗爽朗长笑。但一出大帐,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崔提刑还真是妙人。”

  “您老也不遑多让。”崔元拱手回敬。

  “止生。”孙承宗看向茅元仪。

  “中丞有何吩咐?”尽管茅元仪还没完全理解这两人言下的机锋,但也品出了些许微妙。

  “把这些人分开关押,每人一帐。再派人轮班看守。”孙承宗下令道。

  “是。”

  

  五更未至,天色仍昏。但汤若望、邓玉函、罗雅谷等三名长于数学、天文的耶稣会士却已经在礼部衙门的正门口候着了。

  等了一小会儿,那顶专属于礼部尚书的大轿终于拐过街角,出现在了三人的视线里。

  不等大轿走近,礼部衙门的正门便适时地打开了。

  守门的衙役揉着惺忪的睡眼从门后走出,见到三个洋人像望夫石一样眺望着街口,不禁感到意外。正准备上前打招呼,却见汤若望领着另外两名洋人,朝着越来越近的轿子跪了下来。

  “属下汤若望叩见徐部堂。”刚看见徐光启的靴子,汤若望便叩首行下官礼了。

  “学生邓玉函、罗雅谷叩见徐部堂。”另外两名耶稣会士也学着汤若望的样子对徐光启行见面礼。

  徐光启弓身迈出大轿,一边整理衣袍,一边对三名耶稣会士说:“都起来吧。”

  “谢部堂。”三人再拜起身。

  “东西都备齐了吗?”徐光启迈过门槛走进礼部大堂。

  “都备齐了。”汤若望赶忙跟上。“法器昨天就已经送进宫了,法原初稿则在属下的怀里揣着。”所谓法器也就是测量天文之法的仪器,而法原则是有关天文历法的基础理论。

  “昨天?”徐光启侧头看向汤若望。

  “是的。”汤若望回答道:“昨日午休结束,宫里便派了一个史姓的公公来钦天监把法器都给收走了,说是要提前检查一下。”

  “嗯。”徐光启点点头。

  “徐部堂,咱们什么时候进宫觐见?”汤若望问道。

  “你慌什么。皇上这会儿还在用早膳,用过早膳还要晨练,咱们再过一个时辰进宫待召也不迟。”虽然没有刻意传播,但皇帝的作息习惯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从内廷传到了外朝。

  像徐光启这种时常进宫兼职教书先生的九卿官员,甚至不止一次目击皇帝带着一群宦官、侍卫绕着三大殿晨跑。偶尔,皇帝还会把两位皇子拉进晨跑的行列,兼职的教书先生若是足够年轻,或者看起来还没有老得迈不动腿儿,也有可能在行礼之后恩沐殊荣,应邀陪着皇帝陛下跑一程。

  徐光启知道,有些喜好写杂谈文章的大臣甚至已经把这件事情当成逸闻写进了自己的文集。只待文集刊刻出版,泰昌皇帝喜好晨练的逸闻,就会传遍大江南北,变成全国臣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乃至在后世衍生出一些桃色的宫廷故事。

  “是。”汤若望赔笑点头。自教案落定的那天起,汤若望对徐光启的尊敬就变成敬畏了。

  “既然你们都来了,就再把编撰历法的法原以及推演历法的法算说一遍,务必简明扼要,尽量少用那种佶屈聱牙的造词。”徐光启说道。“圣上日理万机,不见得有耐心听你们念洋经。”

  “是。”汤若望从怀里掏出传教士们整理出的历法法原初稿。“请徐部堂再过目。”

  “又改过了?”徐光启来到大堂正案后坐下,顺口对值班的衙役说道:“去把茶点备齐。”

  “是。”衙役领命离开。

  “有一些增删,不过增删草案都还停留在草稿册上,还没有添注到这里边儿。”汤若望将法原初稿放到徐光启的案台上。“这还是之前给您过目的那份。”

  “那就不看了,你们直接说。”徐光启摆手,又指了指那几张摆在墙角的椅子。“都坐着吧。”

  “谢部堂。”汤若望拜谢落座。开始阐释新编历法所引用的西式法原,而徐光启则一心二用,一边听讲并纠正措辞,一边阅览积压的公文并给出批复。

  徐光启知道,皇帝迟迟不给礼部增添侍郎,很可能有减少掣肘,让他放手去做的意思在里面,但一个人肩挑所有堂上事,还是太费神了。

  

  将近一个时辰后,徐光启带着汤若望、邓玉函、罗雅谷以及钦天监现任监正杨汝常离开礼部大堂,迎着渐起的天色从东长安门进了皇城。

  众人刚到午门,还没进宫,便有一个在此等候的宦官迎了过来。

  徐光启眼眉一挑,他认出了那位过来迎接他们的宦官。这正是不久前将他带往乾清宫,使他惨遭精神折磨的史方达。

  “见过徐部堂。”史方达恭恭敬敬地给徐光启行了个礼,并顺遂地无视了钦天监监正杨汝常和三个洋人。

  徐光启很快收拾好心情,还礼道:“史公公不必多礼。”

  “诸位请跟我来吧,圣上正等着呢。”史方达转身摆手,迈出步子。

  “好。”徐光启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就领着四人快速跟了上去。

  少顷,徐光启等五人都被史方达带到了乾清门门口。因为沈阳教案落定未久,所以乾清宫总管史辅明并未直接放他们进去,而是让人对他们,尤其是三个洋人进行了一次搜身检查,确定没人携带任何硬质物品,才亲自领着五人进了乾清宫院落。

  搜身期间,邓玉函和罗雅谷简直就像两尊呆滞的木偶,任由宦官们摆弄。

  尽管在接到召见的命令之前,汤若望已经不止一次生动地向他们描述了紫禁城的宏伟,但当他们真正置身于这座中华建筑美学巅峰造物中时,心中仍然涌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邓玉函心想,如果天堂有其实形,那必然如紫禁城这般宏伟。可是天堂若真如紫禁城这般,那它的底色便不再是超脱世俗的幸福,而是井然秩序的压抑。

  乾清宫正殿中央,王朝秩序的最高点,大明帝国绝对的独裁者,金字塔的尖历史尘埃,皇帝朱常洛正慵懒地斜靠在精致龙椅上。在他下首的东边,摆着一个平平无奇的木墩子,墩子上坐着一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成熟严肃的年轻人。

  皇帝和年轻人是整个大殿里唯二坐着的两个人。就连陪随的大太监王安也只是站在皇帝身边稍稍靠后的位置。

  汤若望立刻就认出了年轻人,那是年节期间在灯市上摆摊卖木雕的小摊主。小摊主也认出了汤若望,眼神里立时便闪过了一抹故友重逢的惊喜。不过,小摊主仍旧没有动作,在这种场合,他必要成熟严肃。

  “臣徐光启叩见圣驾万岁,叩见大殿下千岁。”到今年末,徐光启就该改口称朱由校为太子殿下了,不过现在还不行。

  “臣汤若望叩见圣驾万岁,叩见大殿下千岁。”汤若望虽已有心理预期,但真到确认的时候,心下还是凛然发颤。他不由得自我审视,直到再三确定初见时分自己并没有僭越之举,心中才稍有安定。

  待行礼之声落停,皇帝开口了:“起来,都起来吧。”

  “谢圣上。”所有人都又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

  “徐卿,耶稣会选出新的头头了吗?”朱常洛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环游了一圈,最后定在了徐光启那张略显憔悴的老脸上。

  徐光启凛然答道:“回圣上,耶稣会选了金尼阁担任临时监督。”

  “临时监督?”朱常洛幽幽地问道:“还指着龙华民回去?”此言一出,徐光启、汤若望、邓玉函、罗雅谷等人的脸色都变了。只有杨汝常神情稍安。

  “回圣上,”徐光启舔了舔骤然干涩的嘴唇,回答道:“在华耶稣会上有罗马总会,罗马总会上有基督教廷。只有得到了总会的认可,和教廷的敕书,临时监督才能获得正式任命。”

  “罗马教廷远在万里之遥,这一来一回不知道又要多少时间。”朱常洛看向汤若望。“朕记得金尼阁之前那一趟往返,是从万历四十一年到万历四十七年吧?”

  汤若望低着头,不知道皇帝在跟自己说话,也就没有立刻回答。

  “圣上在问你话呢。”徐光启提醒道。

  汤若望猛然反应过来。“回回圣上的话。臣确实是前年到香山澳的。”

  “六年时间,能做成多少事啊。就别白白浪费了。”朱常洛缓缓说道:“汤监副先前不是上疏请求开设翻译馆、建立藏书楼,以便翻译并收藏那七千余部西洋图书吗。西经东渡的事情,先唐有,本朝也可以有。朕允了。”

  “谢圣上!”汤若望大喜过望,赶紧跪地谢恩。

  “起来。”朱常洛又看向徐光启。“徐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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