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孙承宗暗暗地呼出一口遗憾的浊气。其实他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崔元侧头看向孙月融。“明个儿,和孙中丞一起,去把那些人拿了严审,勿要把那两条船给我找出来。”
“是。”孙月融应道。
“这个事情怕是不太好办。”李长庚说道。
“怎么?您还想要包庇他们?”崔元挑眼看着李长庚。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李长庚白了崔元一眼。“这些船夫水手多是当地的渔民出身,他们是一宗一族集群居住的,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崔元抢断了他的话。“李侍郎,你觉得孙巡抚这一千标兵是干什么吃的。现在海防营的人也被控制了,我们有人有船有火炮,哪个渔村挡得住?要是有刁民胆敢阻拦,直接以造反论处就是!公开杀几只鸡,这群猴子也就镇住了。你要是不敢杀人,我来开刀!”虽然从出京到现在崔元一直没动过武,但他手里的权限相当大,只要后续解释得通,经得起查,他甚至可以当街杀人。
“抓人、杀人当然容易。但若是真这么做了,很可能会影响到粮饷物资的转运。现在还有一万石粮食,八千石马豆,五万束马草,和十二万斤粗铁存在仓库里等待运输。”李长庚盯着崔元说道:“若是打击过甚,动摇海运,我可担待不起。”
崔元问道:“难道这茫茫大海上就找不出别的人来承运了?”
“找得到,但要时间。”李长庚说道:“三月了,奴贼一定会趁着这个时候南下大掠,而熊飞白又想北进反攻,阻止建奴耕种。防守需要物资,反攻也需要物资。船运往来一天都不能停。照计划,明天就有三艘船要出航,这些船上的船主、水手都和那两条船的‘死难者’有着或近或远的关系。难不成你要把他们也抓了?”
“那就从其他地方调嘛。”崔元建议道:“漕道上每天这么多船来舟往,征调他们来用就是。”
“不行的。”孙承宗说话了。“漕运和海运完全是两码事。只要不是汛期,漕道永远都是风平浪静的。但海面水文复杂,暗礁嶙峋,若是让缺乏足够经验的漕船水手贸然下海,那真是跟找死没什么区别。就像李少司徒说的那样,可以找别人承运,但需要时间。”
李长庚深深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那要怎么办?难道就不抓了?要是找不到那些人,也就缺了关键的证据和口供了。”崔元问道。
“抓还是要抓的,不过最好让他们自己抓。”李长庚说道。
“什么意思?”崔元问道。
李长庚想了想,说道:“这伙贼人来我北塘翻云覆雨一个来月,‘弄沉’了两艘船,但也只‘弄沉’了两艘船.”
“嘿哟,‘只’弄沉,您可真会说话。”崔元插嘴道。
李长庚深皱其眉。“上个月出海的大小船一共是六十二条,也就是每天两条。跟这个数比起来,又怎么不是‘只’呢?”
“所以呢?”崔元道。
李长庚被崔元三番五次的冒犯顶得满脑袋都是火气。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所以我认为,有很多人并没有与他们狼狈为奸,这些村社也不是什么贼村匪社,既不是贼村匪社,也就没有必要一网打尽,更没有必要搞什么株连。我饷部明天就可以下一张宪牌,传这些村社的族长、乡老来衙门问话,再叫他自己把犯人揪出来。他们若是不愿意自查自纠,想玩儿什么亲亲相隐,再派兵镇压不迟。反正人就在那儿,能跑得了一个,也逃不走一村。”
“孙中丞觉得呢?”崔元看向孙承宗。
“这确实比直接弹压要妥当得多。”孙承宗点头道。
“那就这样吧。”崔元点头说道:“明天一早,巡抚衙门就下一张宪牌,把这些族长、乡老传过来问话。”
李长庚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事关海运,要下宪牌也该是我饷部来下。”
“您的建议很好,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但我信不过您啊.”崔元侧过头,斜眼睨视李长庚。这姿态可谓是倨傲到了极点。“我要是信得过您,又何必劳孙中丞跑这么一趟呢?”
李长庚一下子就激动了,淤积大半天的火气在此刻彻底喷了出来。他一个大步跨到崔元的面前,猛一拍桌子,几乎吼道:“那你干脆把我罢免了吧!”
孙月融被骤然暴起的李长庚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你叫什么.”就在孙月融准备站出来维护崔元的时候,崔元抬手止住了他。
“我也想直接把您给免了,”崔元迎着李长庚的眼神。“但很可惜,我只是来查案的。主子万岁爷没有给我这样的授权。”
“既然没有圣上授权,那你凭什么对我饷部的事情指手画脚!”李长庚大喊的声音连帐篷外都听见了。
“因为你饷部出了事,自己却没有丝毫察觉。我怀疑你牵涉其中,这不过分吧。”崔元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陈情的条子已经递出去了,圣上要是罢了你的官,我已经把你抓了。你现在还戴着这顶乌纱,无非圣旨未到而已。”
“既然罢免的圣旨未到,那我就还是饷部的主官!”李长庚眼里闪烁着显见的火光。“要是办出了什么岔子,我自己担着就是!”
“哼。”崔元白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孙承宗。“孙中丞,您觉得呢?”
“这的确是饷部的事情。”在孙月融进帐之前,孙承宗就想说这话了。“巡抚衙门代办确实有越俎代庖之嫌。”
“孙中丞还真是谨慎啊。”崔元嘲弄似的说道:“这大案的全功怕是要被人给分走咯。说不定还能虚造七级浮屠呢。”
“.”孙承宗没有接崔元的茬。
崔元也不在意。“李侍郎,既然孙中丞不愿意接这茬事儿,那您就回去安排吧。待会儿我们就要审讯犯人了,您在这儿不方便。”
“你!哼!”李长庚负气转身。孙承宗立刻就跟了出去。
崔元默默地看着二人的背影,竟莫名地笑了。
不一会儿,孙承宗回到了中军大帐。这时,崔元已经站了起来,孙月融在他的身后站着。
“李饷部已经回去了?”崔元笑问道。
孙承宗默默地点了点头。
“学生失礼了,孙先生请坐。”崔元过礼。
“崔提刑如此作态,究竟是何意?”孙承宗没动。
“做恶人。”崔元迎到孙承宗的面前。
“我不明白。”孙承宗本能地想要退半步,但他的意识立刻就压制这种本能。
崔元解释道:“您老深明大义,为国除奸,但到底是一声招呼没打就来了北塘抓人,李饷部少不得要埋怨您越权行事。既然您不嫌弃和学生联名上疏,还多番赐教。学生也就投桃报李,做个恶人,帮您维持一下和李饷部的关系。如果圣上还愿意留用他,也方便二位通力合作。”
崔元说罢,孙月融立刻面露恍然。
孙承宗也有些动容,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投桃报李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他略一拱手,算是默默地道了个谢。“这么说,李饷部确实没有参与这件事?”
“失察和懒政肯定是有的,学生对他的怀疑也是真的。但那伙贼人从没有直接找过李饷部,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也不足以证明他主导或是协助了此事,不然已经请旨把他抓了。”崔元说道:“但话又说回来,就算李饷部本人是干净的,他的衙门也不干净。”
“崔提刑还查到了什么了?”孙承宗想到了李为栋所说的“饷部衙门的关节”。
“暂时还没有,”崔元把住孙承宗的臂膀,将他往主座的方向引。“不过学生敢肯定,这饷部衙门不干净,很不干净。”
“怎么说?”孙承宗还是坐了。
“崔提刑,请。”孙月融也给崔元端了一张椅子过来。
崔元点头坐下,解释道:“最近这么一揽子破事儿都是因为海运改道,影响了那些贪得无厌的奸爵从辽事上捞钱。但您要知道,这不是第一次改道,李侍郎就任饷部之初,海运的路线本就是直到盖州。这第一趟去盖州的海船,还是李侍郎本人亲自押送的。那您猜,这海运的终点为什么改成了旅顺、金州?”
孙承宗知道崔元有意卖弄,也就没有答话,而是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示意他继续说。
崔元果然受用。“要么是李侍郎拿了好处,与这些人狼狈为奸,要么就是有人在李侍郎的耳边吹风,让李侍郎以为去盖州的这条航线很危险。”
“崔提刑更倾向后者?”孙承宗问道。
崔元点头道:“单凭目前查到的事实来看,我确实更倾向后者。说得仔细些,也就是贪得无厌的奸爵先在海上制造‘漂没’,然后再通过某些人让李侍郎以为盖州航路危险。李侍郎为了降低字面上的损失,只得将北塘到盖州的长航线,改成北塘到旅顺、金州的短航线。这样一来,李侍郎就可以在账面上向朝廷、向先帝交差,那些人也可以靠着陆上商路大发横财。但如此一来,辽东得不到好处,朝廷也白白地有了损失。”
第429章 问讯逼供
孙承宗点头表示同意,又问:“崔提刑打算如何把这些藏在饷部衙门里的虫子给抓出来?”
“这个容易。李来财这些人就在我们的手上,只要能把他们的嘴撬开,剩下的就只有按图索骥了。”崔元顺嘴问道:“孙先生已经审过了吗?”
“还没有。”孙承宗摇头。
“就等着您老过来呢。”孙月融接了一句。
“那咱们现在就过去问一问吧。”崔元提议道。
“不急,还早。”孙承宗站了起来。“先用过晚饭也不迟。”
“也行。”崔元让开路。
“就是不晓得崔提刑吃不吃得惯军中的伙食。”孙承宗对崔元笑道。
“咱们这种人,有哪个不是穷人家出身的,又有什么吃不惯的呢。没认干爹那会儿,能半个月开一回荤都算是奢侈的了。”崔元下意识地看了孙月融一眼,又转头奉承孙承宗。“更何况,能与孙先生共进晚餐,本就是学生的荣幸。”
“那就请二位跟我来吧。”孙承宗摆手示意。
说是军中的伙食,但也并没有差到哪里去。过了油的糙米、酱爆的时蔬、盐炒的豆子、脱了水的腌腊肉,可以说该有的都有了。而且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几坛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米酒。
让崔元有些许意外的是,孙承宗不仅让茅元仪过来陪席,还把海防游击李为栋给叫来了。席间,李为栋活跃得简直堪称上蹿下跳。说几句话就要给人敬酒,敬过两杯就又要说几句婉转讨饶的话。
李为栋上窜下跳的时候,崔元一直留心着孙承宗的言语神态。崔元发现孙承宗虽然没有直说要放李为栋一马,却一直在暗示崔元,希望能给李为栋留条活路。
崔元一开始还不太理解,只以为孙承宗之所以有如此态度,是为了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稳住海防营。直到崔元听说李为栋见到孙承宗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海防营的现状全盘托出,崔元才明白孙承宗真的起了留用李为栋的心。于是崔元也就顺势对李为栋表达了善意。
不过,崔元并不真的打算在军务上说什么保荐某人的话,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孙承宗如何做,他回宫以后都只会客观地述职,尽量避免发表主观的意见。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酒席结束之后,孙承宗把李为栋给放了回去,却以协助查案的由头,把韩仲琦、汪一鹗、项士俊等中层军官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孙承宗授意茅元仪从标营里挑选的一批代理军官。
李为栋当然知道孙承宗这是在给自己上紧箍咒,但他并不在意,也没法在意。单凭那面树在中军大帐前的王命旗牌,孙承宗就能把他乃至整个海防营的全体军官全部停职了。孙承宗能放他回去,已经算是在表达善意了。
吃过饭,孙承宗带着崔元和茅元仪、孙月融一起来到了关押的李来财一行人的大帐。把守军帐的标兵一撩开帐帘,崔元立刻就笑了。
借着黄昏的余晖,崔元看见帐中整齐地竖着四列三排一共十二根木桩,每根木桩上都反手绑着一个待审的人犯。
“你们都出去。”孙承宗向帐内看守囚犯的亲兵挥了挥手。
“是。”亲兵们抱拳行礼鱼贯而出,但帐内并没有就此清空。孙承宗知道留下的人都是东厂的番子,也就没说什么。
“哪个是李来财?”孙承宗问茅元仪。
“那个,”茅元仪指引道。“绑中间的就是。”
“好。”孙承宗顺着茅元仪的指引径直走到李来财的面前,确认道:“你就是武清侯李家的李来财?”
“小的就是李来财,”李来财没有试图起身,就这么扬着脑袋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姿势,仰视孙承宗。“敢问大人是?”
“天津巡抚,孙承宗。”孙承宗说道。
“原来是孙巡抚,”李来财有些意外,但心下又多了两分惊喜。“您不是在中卫吗,怎么到北塘来了?”
“你应该知道才是。”孙承宗淡淡地回了一句。
“小的就是不知道啊。”李来财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不过您来得正好,赶快叫这些人把小的们放了吧!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小的都能解释的。”
“解释就不必了,你还是老实交代比较好。”崔元走到孙承宗身旁,孙承宗随即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使崔元可以直面李来财。
“您又是?”李来财侧过头,一下子就看见了崔元袍服上的飞鱼。李来财暗吸一口凉气,心也提了起来。
“东缉事厂,提刑司,崔元。”崔元在距离李来财一臂远的位置蹲了下来。“我这名号在京里还算响亮,你应该听过才是。”
“听听过。”李来财的声音开始止不住的发颤了。
崔元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听过,那咱们也就别废话了。从你们这帮蛇鼠踏足北塘的那一天起,我东厂的人就开始盯着你们了,你们在什么地方住过,见过哪些人,乃至于你们做什么过事,我都一清二楚。我要一份翔实的口供,这样你们能少吃点儿苦头,我们也能省点儿功夫。”
李来财将视线撇到一边,不与崔元对视,但与之相反,他说话的声音却相当不小。“小的们不过是帮家里做生意而已,住店、见人、买卖、运输,有什么奇怪.”
“你这鸟人喊这么大声干什么?喊给谁听呢!”不等李来财说完,崔元便甩开袖子,伸手钳住了李来财的下巴,紧接着又给了他一耳光。“别他妈东张西望的,看着老子说话。”
崔元这种姿势很难抡圆臂膀用腰部发力使全身劲打人耳光,但他这架势和眼神还是狠狠地把李来财给骇住了。
李来财声音小了不少,可他仍旧嘴硬。“您要是愿意听小的说这些琐事,小的当然愿意讲,但您这般对待小的,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死到临头还嘴硬,”崔元问道:“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吗?”
“小的不知道。”李来财回说。“请崔公公指教。”
崔元冷冷一笑:“你自己先算算嘛,算算从你被捕拿的地方走到这里,一共走了多久。算出来你就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走了多久.”李来财没太明白的崔元意思,直到愣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张大了嘴巴。
“看来,你已经算到了。”崔元拍了拍李来财的脸颊,随后转头看向孙承宗。“孙先生,再把那份供状借学生一用。”
“好。”孙承宗伸手入怀,掏出供状俯身将之递到崔元的手上。
崔元接过供状,朝一个东厂番子招了招手。“过来,扯着头发,把这个猪脑袋给我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