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就算李为栋侥幸猜到了圣意,知道谁要倒台,这中间的任何一个层级,也能把他弄得罢官乃至丢命。就比如在他的面前坐着这两个人,孙承宗只需要在奏章里改几个字,就能把文义从回护变成弹劾。孙月融则更狠,单凭着海防营的现状,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李为栋弄进提刑司的大狱里折磨。
李为栋明白,自己毫无疑问是被扯了进去,但他摸不到圣意,更搞不懂这孙承宗和孙月融到底是要保这些人还是要搞这些人。他现在唯一确定的,就是面前这两个人很可能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不必在两人之间再做权衡。
“哼。”孙月融哪晓得李为栋心思如此活跃,不过就算晓得了孙月融也不关心。只听他冷哼一声,便接着问:“这些人都叫什么?”
“下官只晓得为首的那个人叫李来财。”李为栋飞快地看了孙承宗一眼,想通过他的表情获取一些信息。没承想,孙承宗竟然正低着头翻阅他呈上去的那两本册子。
“那你知道这个李来财的身份吗?”孙月融连忙追问。
李为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敢问孙掌班为何会来查这么一个小小的商队啊?”
“嘿!”孙月融显然不准备给他这个面子。“你还反问起我来了。我东厂查什么还轮得到你来问?”在孙月融看来,这个李为栋就是本案的重要证人乃至嫌疑人之一,若不是孙承宗似有意循左右两卫的例放过留用,他现在都已经叫人把李为栋抓起来捆上审问了,哪里容得他主动反问。
“孙掌班问什么,李游击答什么就是了。若是跟你没关系,又想那么多干什么。你这样瞻前顾后,支支吾吾,就算没关系,恐怕外人看来也有关系了。”孙承宗突然说话了。
孙月融和李为栋同时循声看去,发现孙承宗仍在翻阅记录,连头都没抬。
李为栋深吸一口气。“下官知道他的身份,他说他是武清侯李家的仆人。专门负责武清侯府在天津一带的买卖。”
“他说他是.”孙月融捉出一个词。“也就是说,在这之前,你不认识他咯?”
“确实不认识。”李为栋解释道:“下官虽与侯爷同为李姓,但怎么也攀不上亲戚。所以在宣大山西混了大半辈子才勉强在万历四十五年得到了一个游击的官儿。”
“攀不上亲戚是你的福气。”孙月融眼神微眯,定定地看着李为栋。“说吧,他这几天到你这里来是为了做什么生意?”
第427章 侵吞饷银 伪装漂没
“这”李为栋又卡住了。
“唉!你倒是说啊。”孙月融真有些烦了。比起这种充满了瞻前顾后的问答,他更喜欢提刑司大牢里那种扬起鞭子就能听见答案的对话。“我可告诉你,这个李来财现在已经被抓了。到时候他吐了你没吐那可就有的好玩儿了。”
“李来财被抓了!?”李为栋大骇。
“待会儿就过来了。你要是想见他,今天晚上我就可以安排你们见面。只不过,”孙月融顿了一下,阴恻恻地笑道:“见面的地方,恐怕就不是在这中军大帐里了。”
“下官跟他也没什么好见的。”李为栋连连摇头。
“哼。”孙月融冷笑一声,接着又环视其余三人。“到底什么‘生意’?”
三人左顾右盼,彼此顾视,皆是茫然摇头。
“‘生意’是我和李来财一行单独谈的。”李为栋拧紧了眉头。“他们都不在场。”
“终于肯说了。”孙月融也捏紧了拳头,要是能从李为栋这里得到一份有分量的口供,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他的功劳也会大些。“他找你谈什么生意,说仔细点儿!别这啊那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实在话来。”
“唉。”李为栋又叹了一口气,五官仿佛扭在了一起。“李来财要我要我配合他侵吞月中运往辽东的饷银。然后再把这个事情伪装成漂没。”
“好啊!”孙月融情不自禁地猛一拍巴掌。“这些吃屎狗东西都把主意打到宫里来了!”
“你怎么说?”孙承宗也合上了手里的册子。
“当然是断然拒绝!”李为栋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哪里是什么买卖,这分明是断子绝孙的祸事啊。就算再借属下十颗豹子胆,属下也是万万不敢答应的!”
“既然你没答应他。那刚才又为什么支支吾吾、犹犹豫豫的,半天不说话。”孙月融顺势追问。
“这我.下官就是个小人物,不幸掺和进这种掉脑袋的大事里.慌了嘛。”李为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总不能直说自己想试探这二位的来意,再相机行事吧。
“慌了?我看你是想给他们开脱吧?”孙月融白了李为栋一眼。
“没有,绝对没有!我跟他们也没见几回面,更不是亲戚,犯不着为他们开脱。”李为栋赔笑道:“就像您方才说的,攀不上亲戚才是福气嘛。”
“孙掌班,还是问案情吧。”孙月融还想说什么,但孙承宗却打断了他的发挥。“李游击要是真的掺和进去了,这会儿也不会就这么乖乖地站在这儿让咱们问。”
“是啊,是啊!”李为栋向孙承宗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属下绝没有掺和进这断子绝孙的祸事。”
“就算不说饷船的事情,先前‘漂没’掉的粮船和货船上可还有他海防营的人在啊。”孙月融点点头,接着又把眼神怀疑的眼神重新投到了李为栋的脸上。“李游击,这你又要如何解释呢?”
“那两艘船也是他们弄沉的?”李为栋疑惑道。
“你还反问起我来了?”孙月融笑道。
“下官确实不知道啊!”李为栋哭丧着一张脸。
“那就把你知道的事情拉出来仔细说说吧。”孙承宗说道。
“别想着撒谎隐瞒什么。”孙月融伸出手,很不客气地指了指李为栋。“你不说,别人也会说的。”
“韩仲琦!”李为栋猛转过头。
“在!”韩仲琦一听见粮船、货船漂没的事情,就知道李为栋要点自己的名了。但纵使他已经有了心理预期,但真的被点到名的时候,韩仲琦还是感觉有一股寒意从自己的脚掌心一直蔓延到头皮。李为栋这满眼血丝的注视实在是太吓人了。
“那几个随船的兵都是你手下的人!”李为栋的声音仿佛野兽的低吼。“到底怎么回事,赶快跟二位上官说清楚了!”
“下官又能知道什么,还是问问项把总吧。”韩仲琦侧头看向项士俊。“上个月随船的差事都是他这司在管。”
站在项士俊对面的汪一鹗长出了一口气。他心想:好在不是老子的人轮班。
“好嘛,一推二五六了是吧?”孙月融仍旧盯着李为栋。
“项士俊,到底怎么回事,快她妈说啊!”李为栋恶狠狠地盯着项士俊。
项士俊的尿都快给吓出来了。“卑职就是按例派人去船上随护监督。然后饷部衙门就派人来说船可能漂没了,问卑职随船的人有没有回来。卑职回说没有回来,之后也派人去那些兵的家里找了,没找到人,就.就按例.”
说到这儿,项士俊的整张头皮都麻了。他本想说按例回报核销,但为了多吃几个空饷,项士俊压根儿就没给那几个随船消失的兵核销。尤其是最早和粮船一起消失的那三个人,在饷部衙门正式确定漂没并送来抚恤之后不久,海防营照例发了一次月粮,项士俊就把本应发给那三个人的粮饷全给揣到了自己的兜儿里。
“所以你就按例把这些人的月粮给吃了。”孙承宗一看项士俊这样子,就把他猜了个大概。
“是。”虽然孙承宗的声音很平淡,可项士俊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卑职贪心不足,把上个月的本应发给他们的月粮扣下了,但卑职没吃他们的抚恤!饷部衙门拨下来的抚恤银子,卑职都给他们的家人了。”
“谁管你这个,”孙月融压根儿不关心他有没有吃人血馒头。“接着往下说!”
“卑卑职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项士俊用宽大的袖袍拭去额间细汗,“下官未能寻得失联之人,便遣人回报饷部衙门。随后,饷部核准造了漂没册,抚恤金亦随之发放。下官领得银两后,便差人送予其家属。至于其中是否另有曲折隐情,下官确是一无所知了。”
“我可告诉你,那些人我们都已经抓了。他们要是把你攀咬出来,可就不是现在这么问话了。”孙月融秃鹫看烂肉似的盯着项士俊。
“卑职根本就没见过他们!若是遭了攀咬,那定然是狗急跳墙的诬告啊。”项士俊真是要哭了。
“你要怎么证明自己没见过他们?”孙月融问道。
“这这个如何证明得了啊。”项士俊被问得呆住了。从古至今,自证清白都是很难的。
“李游击。”孙承宗用指节敲了敲桌子,算是给这个岔出去的话题划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
“属下在。”李为栋凛然应道。
孙承宗问道:“以李来财为首的这些人都是什么时候来找的你?”
“他们第一次找上门的时间,”李为栋的思绪纷乱如麻,他拧着眉头理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一些碎片细节中回忆起和李来财等人见面的具体日期。“是上月的廿六。第一回见面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说要做什么‘生意’,属下也只跟他们吃了一顿饭。第二天,他们又来了,虽然这回他们还是没有提及生意,只说辽东的粮价物价都降了,问属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着抬一抬。属下觉得有些微妙,回说没有法子。他们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
“第三天他们没来,不过第四天又来了。这回,他们一上来就说了‘侵吞饷银、伪装漂没’的事情。他们说,他们已经打通了饷部的关节,只要海防营能配合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饷船‘漂没’掉,他们就愿意以每条船五千两银子的价钱给属下报酬。属下不答应,他们就一直来。每来一回,价钱就抬高一些。最后一次过来时候,每条船的报酬已经被抬到一万两了。但属下还是坚决不答应,就这么一直跟他们耗着。再然后,二位上官就来了。”
“人家三番五次地找你谈价钱,你就没想过要举发?”孙月融问道。
“我哎呀!”李为栋本能地想要说谎,说自己想过举发,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稍微诚恳一点会比较好。“下官不过是一个末流小将。侯爷从指甲缝里抠出一坨泥巴都能压死下官,下官心有畏惧,不敢举发。但下官从没想过同流合污,做这档子断子绝孙的杀头买卖啊。”
“饷部的关节是什么?”从李为栋说出这个词开始,孙承宗就一直留意着。
“这个问题属下也问了他们。但可能是因为属下一直不答应,他们也就说得很模糊。”李为栋摇头道:“属下猜测,他们说的可能是负责船运的那些人。当然也可能是.”说到一半,李为栋把话头给掐了。
孙承宗也不追问,他微微颔首道:“我要你把刚才的回答,写成一个签字画押的供状。”
“是!”李为栋立刻应下。“属下现在就可以写。”
“很好。”
傍晚时分,两台大轿停在了天津巡抚标营左部驻地的营区门口。东厂提刑司司正崔元和专督辽饷户部侍郎李长庚掀开轿帘走了出来。因为孙承宗早就打了招呼,所以崔元一亮出腰牌,守门的标兵就一路把两人给带到了王命旗牌下的中军大帐前。
亲兵撩开大帐的帘子,孙承宗立刻就站了起来。他迎到李长庚的面前,拱手行礼道:“下官见过李少司徒,”李长庚挂户部侍郎的衔,比孙承宗这个都察院佥都御史高两级。“见过崔司正。”
崔元没有像上午见面时那般执礼甚恭,他只点了点头,就朝着孙承宗先前坐的椅子去了。
“孙稚绳,真是好久不见了。”自万历三十二年中进士之后,孙承宗就一直在北京翰林院供职。除了两次告假回乡,几乎一直在北京待着。四十三年六月,李长庚升顺天府府尹,虽然李长庚的任期短暂到只有八个月,但他也实打实地结识了不少“青年才俊”,在梃击案中大放异彩的孙承宗便是其中之一。
孙承宗从李长庚的语调里听出了几分埋怨的意味,于是说道:“下官久疏问候,还请李少司徒海涵。”
“你来之前应该先派人跟我打声招呼的。我也好备一桌薄酒与你把酒言欢。”李长庚说道。
“要是能先跟您老打招呼,我何不直接就找您来办这个事情呢。”孙承宗正想回话,崔元却生硬地插话进来。“孙中丞,您说是吧?”
李长庚听得皱眉,崔元就差把“不信任”三个字写在了脸上了。
“.”孙承宗没有接崔元的茬,他循声看去,发现崔元已经跷着二郎腿在主座上坐着了。崔元的举动过于反常,让他的心里升起了些许疑惑。
“孙中丞,人都抓了吗?”崔元笑问道。
“都抓了,一共十二个人。”孙承宗点点头,抬起右手虚指了几下。“就在那边的军帐里捆着。”就在崔元和李长庚过来之前不久,茅元仪也按照事先的部署把李来财一行人给押到了驻地。
“十二个人.”崔元问道:“海防游击李为栋呢,还没抓?”
“李游击也在营里,不过他没被捆着,可以自由活动。”孙承宗说道。
“可以自由活动?”崔元微眯起眼睛。“也就是说,您排除了他们的嫌疑?”
“我不敢妄下排除嫌疑的断言。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李游击他们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也和这伙贼人有过接触,甚至知道这伙贼人想要干什么,但他们并不作为犯人直接参与这个案子。当然,这只是我和孙掌班简单问讯之后得出的的初步判断,如果能找到证据证明他们说了谎,那这个判断也能被推翻。”说着,孙承宗从怀里摸出一张折起来的长纸递到崔元的面前。“这是李游击的口供,已经签字画押了,崔提刑可以先看看。”
崔元眼前一亮,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捧接过长纸。“真是有劳您了。”
口供上的内容和李为栋先前说的话大体一致,但相较之前简单的口述,这番文字描述又多了不少细节。崔元看得连连点头,嘴角也上翘了不少。有了这份东西,他们至少可以把李来财一行人的罪定给死了。
第428章 投桃报李,做个恶人
“能给我看看吗?”李长庚默默地等着,直到崔元将供状折起来,他才上前问道。
“当然可以,”崔元单手将供状递给李长庚。“毕竟上面没写您的大名。”
李长庚接过供状,又在心里暗骂了崔元几句。不过,当李长庚的视线扫过供状,他全身的注意力瞬间就被上面的内容给吸走了。“竟然有这种事情?”李长庚瞪大眼睛,喃喃自语。
“李侍郎,您可得感谢我啊。若不是我东厂帮您揪出了这伙贼人,把这个要命的隐患除了,您可就大大的失职了啊。”崔元顿了一下,阴恻恻地笑道:“嘿嘿,哦不!李侍郎,您已经失职了。他们在北塘活动这么久,还‘漂没’了两艘船,难道您就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没有。”李长庚合上供状,将之递还给崔元。“如果这两起漂没真是人为导致,那我确实有失察之责。”
崔元半抢似的拿过供状,转手就将之还给了孙承宗,并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孙中丞,我要你明天一早,就带人去把寄生在那两艘船上的蛇鼠狼狈全给逮起来!”
“这恐怕.”孙承宗刚想说话,却被突然闯进来的孙月融给打断了。
孙月融一撩开帘子,就看见崔元坐着,孙承宗站着。这让他的心里升起了些许疑惑。“奴婢叩见崔提刑。”
“别在那儿傻跪着,那边儿站着去。”崔元随手给他指了一片空地。
“谢崔提刑。”孙月融再拜起身。
“听崔提刑这口气,东厂已经找到那两条船了?”李长庚瞥了孙月融一眼便收回了眼神。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崔元说道:“把这些人的亲戚朋友抓起来好好儿地拷打一番,不怕问不出名堂来。”
“你怎么确定一定就能问出名堂来,”李长庚针锋相对地问道:“问不出来又当如何?”
“在您玩忽职守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查到了许多事情。”崔元反问道:“您觉得,爹死了,儿子丧期未满就拿着您发的抚恤金去城里逛窑子、喝花酒这种事情正常吗?”
“不孝子哪里都有。”李长庚说道。
“我只是给您举一个最显见的例子,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更重要的是,在那两艘船‘漂没’之前,这伙贼人里的某些人曾和漂没船只的船主船员见过面。”崔元说道:“这些事情都是我东厂缉事跟踪调查知道的。只要他们不是直接把船给沉了,再把自己给淹死,那就一定有人知道他们的藏身处。”
“跟踪调查.”李长庚望着崔元。“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孙承宗闻言,颇有些意外地看向李长庚,他确没料到李长庚竟会如此直接。
“我凭什么跟您汇报啊?您自己个儿琢磨去吧。”崔元当然不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