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李为栋放下手里文书,抬头看向那管队。“那些狗才又来了?”虽然李为栋对李来财一行向来礼待有加,但他的内心深处是很不愿意与这些虱子一样的人物打交道的。
“不不是,”那管队大喘了两口气。“属下看见有一支部队正朝炮台而来!恐怕有上千人!”
“什么!?”李为栋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哪个方向?打的谁的旗号”
管队答道:“从西面来,走的官道。至于旗号,暂时还看不清。”管队跑来通报的时候,巡抚标营还在快速移动,王命旗牌也还没有被打出来。
李为栋沉默片刻,大喊道:“传令兵!”
“将军!”传令兵很快走来候命。
“打我的旗,出城问问,看是哪家的神仙过来了。”李为栋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是。”传令兵转头离开后,李为栋又看向那管队。这时,他的脸上已然没了惊骇,但又多了忐忑。“你回去整队,让手下的人看起来精神点儿。”
“将军已经知道是谁来了?”管队问道。
“这么多人走官道过来,不打招呼,没有风声。除了巡抚标营,还能是谁。”李为栋苦笑道:“恐怕,咱们的孙巡抚也亲自过来了。”
管队默然点头,拱手告辞。他刚转身迈出两步,却又听见李为栋吩咐道:“再备四匹马来。”
“只要四匹?”管队回头。
“对。只要四匹。”李为栋摆手。“再去把那三个人也给我叫来。”
“是。”
“唉,”看着管队逐渐远去的身影,李为栋长叹出一口气。“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约莫两刻钟后,李为栋派出的传令兵回到了南营炮台。这位传令兵并非孤身折返,其身旁,孙承宗派来的亲兵正与他并肩而行。两人一路来到护城河岸,还没过浮桥,就看见了骑马立在对岸的李为栋。在他的身后,还跟着驻守南营炮台的千总以及两名把总。
“将军!”传令兵驱马来到四人面前,但亲兵却仍留在桥头。
“来的是巡抚标营吗?”李为栋开门见山地问道。
传令兵还没说话,亲兵就开口了,他高声说道:“敢问您是海防营的李游击吗?”
“我是!”李为栋大声回应。
“孙巡抚要您现在就过去见他老人家。”亲兵反手指向标营的方向。
“好。”李为栋没有多问,直接就点了头。“我们这就去!”他轻夹马腹,马儿立刻动了起来。他身后三名中层军官也跟着动了起来。
四人策马上桥,刚走到浮桥中段,孙承宗的亲兵就调转马头,驱马离开了。李为栋见状,赶紧加速过桥。没多久,四人就追着马蹄扬起的灰尘来到了临时结成的军阵前。
“下马!”李为栋在军阵前方莫五十步的位置勒住了马缰。随着他一声令下,那些中层军官便跟着他下了马。
四人未带随从,只能自行牵着马匹,朝着军阵缓缓行进。未行数步,李为栋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矗立于军阵中央的王命旗牌之上。与孙承宗所设想的情景大相径庭,李为栋非但没有被那面代表皇权的旗帜所震慑,反而显得异常平静。在他看来,巡抚都御史代天巡狩,携王命旗牌随行,乃是理所当然之事,无甚可惊。更重要的是,李为栋的心中从未生过反抗之念。
“请诸位暂且将兵器交由我们保管。”在阵前截住李为栋的,是标营左部千总秦良弼。
秦良弼是万历四十七年的武进士,中进士以来,他一直在京营操练新兵。及至巡抚标营成立,亟须补充中层军官以完善的指挥体系,兵部才将秦良弼调派至此,给年轻到差不多可以给他当儿子的新任游击将军茅元仪打下手。
秦良弼偶尔会幻想,如果孙巡抚不直接上疏请求皇帝陛下特简茅元仪,说不定坐在游击位置上的人就是自己了。这显然是毫无意义且不可能实现幻想,因为像他这样的新科武进士,只有像茅元仪这般走皇帝特简超擢这一条路径才有可能得到游击将军这种级别的实缺,否则就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熬资历,积军功。能在中进士之后的第二年就外放千总,都算是他运气好的了。
“我们什么家伙都没带,除了人就只有马,”李为栋一面微笑说话,一面轻拍马儿的脖子。“可以劳烦你,帮忙照看一下马么?”
“当然。”秦良弼点点头,顺势朝李为栋的腰间看去,李为栋也很配合地举起了双手。“你要是不信,可以来搜。”
“哈哈。”李为栋表现出的善意,搞得秦良弼有些尴尬。他干笑两声,摆手驱散了拦在入口的人阵,又招来几个人给海防营的军官们牵马。“李游击说笑了。请跟我来吧,中丞和公公正等着诸位呢。”
“公公?”李为栋顿时一凛,忙跟上去问道:“敢问是哪个衙门的公公?”
“东厂的孙掌班月融。”秦良弼回答道。
“孙孙掌班为什么会来这儿?”李为栋咽下一口唾沫,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发干嘴唇。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沉稳,但因血气上涌而逐渐泛红的脸颊,却悄无声息地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秦良弼侧头看向李为栋。“您见了他老人家不就知道了吗。”秦良弼并非不愿透露,而是根本没法透露。和他相比,李为栋都算是悉知内情的。
“呵呵,也是。”李为栋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只几句话的功夫,李为栋一行人就顺着秦良弼的引导,在耸立的王命旗牌下,见到了巡抚孙承宗和掌班孙月融。
李为栋快步来到那一袭红袍的面前,单膝下跪,抱拳拜道:“属下,天津海防营游击李为栋,携驻南营千总韩仲琦,把总汪一鹗、项士俊,拜见孙巡抚!拜见孙掌班!”
“属下拜见孙巡抚!拜见孙掌班。”韩仲琦、汪一鹗、项士俊三人也跟上来行礼。
李为栋的低姿态让孙月融有些意外。他飞快地睨了孙承宗一眼,看见的仍是那张肃然无动的老脸。
孙承宗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要是李为栋这些人真的狗急跳墙在北塘策动一场兵变,就算能迅速镇压下来,场面也会很难看。最紧要的是,这很可能会影响他在皇帝心中的形象。
“诸位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孙承宗四平八稳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谢孙巡抚,谢孙掌班。”李为栋等四人再拜起身,但仍垂着头。
“李游击。”孙承宗定定地看着李为栋。
“属下在。”李为栋心跳加速,体温也开始升高。
“你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过来吗?”孙承宗问道。
“知道。”李为栋果决而恳切的回答让孙承宗也有些意外了。他下意识地望向孙月融,看到的却是一张更加茫然的脸。
“既然知道,那就请李游击说说吧。”孙承宗收回视线,继续凝视李为栋。
“是。”李为栋应了一声,随后伸手摸向胸口,从怀里掏出两本厚度相当的册子。“这是海防营现役兵员的花名册,以及军饷、军粮、军械等物的支用与存储记录。目前,天津海防营共有战兵一千五百八十二人,相较额定之二千五百人,缺员九百一十八人。有堪用大小战船共二十一只,相较额定之五十只战船,缺额二十九只。有各色火炮共二百四十二尊.”
李为栋报菜名似的,缓缓将天津海防营的现状背了一遍,听得孙承宗的嘴巴都张开了。他可不记得自己曾对李为栋下过查账造册的指令。
“.细节都在册上,请孙巡抚,孙掌班过目。”念完,李为栋又跪了下来,他高举册子,做出双手捧献的姿势。李为栋一跪,韩仲琦、汪一鹗、项士俊三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嗯,看来诸位确实知道。”孙承宗眼神一动,拿过那两本册子随手翻看的同时,也有意地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淡然地问道:“这两本册子什么时候做的?”
李为栋早有腹稿。“马同知、张同知离开中卫回到治所后不久,属下便听闻了孙巡抚的高义之举,心下动容之余,立刻着手自查其漏。一直等着孙巡抚传唤问话,好自曝其丑,痛改前非。今日得以将此二册交予巡抚,也算是了了属下的一桩挂怀。”
“消息还挺灵通。”孙承宗如何听不出李为栋的言下之意。他拍了拍手里的册子,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李游击已然自查其漏,料想业已备妥了相应的辩白之辞。说吧。”
纵使李为栋确有应对之腹稿,但听闻此言,他还是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属下治营多年,尸位素餐,致使海防糜烂,不敢辩解,甘愿受罚。”
“真就甘愿受罚?”孙月融拿腔作调地插话进来。
听见孙月融刻意发出的尖利声音,李为栋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脑袋。
“那你就跟我去东厂提刑司吧,那里有的是罚给你受。”
第426章 海防营的窘境
“这”李为栋瞳孔一缩,全身的肌肉都收紧了。
李为栋可不想受什么罚,更不想去东厂受折磨。他刚才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全都是言不由衷的以退为进之辞。他就是因为听说了左右两卫被孙承宗召去中卫,最后得了个从轻处罚的结果,所以才想着主动自查交代好争取一个宽大处理。
至于孙承宗先前所说的辩解之词,李为栋确实也已经想好了。他是万历四十五年才被升调到天津来补海防游击的。此前,李为栋一直在大同的威远堡做守备。
李为栋到任的时候,天津海防营的现状差不多也就是这个鸟样,他并没有使情况变得更糟,不过是循着前人的先例,该干什么干什么而已。至于整饬海防营,使之恢复到二十几年前汪应蛟备倭天津时样子,李为栋想也没想过。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他这么一个海防游击能单独做到的,想了也是白想。
海防营的兵员主要来源于天津三卫的军户。三卫武嬉兵弱,挑完一圈,别说募集到足额的精壮,想靠着老弱把那两千五百人的员额填满都得给三卫放大血。
虽然按理来说,当地军户若不足以充营兵,也可以靠着募兵来解决兵员问题,但天津海防营完全没有那个预算。
大明各地营兵的军事消耗主要依靠两个来源,一是地方自给,二是中央转移。天津卫所糜糜,三卫的武官甚至不太乐意让卫所的军户吃饱,且不论兼田隐地,就算是每年军屯得到的粮食,都恨不得全往自家扒拉。
至于中央的转移支付,那确实是有的,在孙承宗来到天津并单独划出巡抚辖境之前,天津的兵务一直归蓟辽总督管辖。蓟辽两镇作为拱卫京师的边防重镇,每年都能得到来自户部太仓库的饷银。然而,天津并不是与敌人直接接触的前线地带,倭乱平息之后,敌人从海上入侵的风险也大大降低了。更重要的是,户部每年拨给蓟辽的饷银是有定数的,最多也就几十万两。既然海波平静,天津地面无甚大事,那么蓟辽总督署自然不会白白地将资源给倾斜到天津海防营的头上。
照着难听的来说,李为栋这些人就算是想吃空饷,也没多少粮饷给他们吃。如果孙承宗仔细翻阅李为栋给他的那两本册子就会发现,按照海防营每年获得的粮饷来算,李为栋能维持现在这么一个规模就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为栋绝没有册子上所表现的那么干净清廉,空饷吃不到,他们也可以从普通兵士的嘴里扣吃食出来,当兵的少吃两口,为将的就能多吃两口,这也就是所谓的喝兵血。反正天津也没有什么战事,只要能维持一支小规模的精锐机动力量,用以保证周边村镇不为大规模的盗贼所侵扰,他们就能对上交代了。
李为栋原想的是把册子做出来,待某日被孙承宗一张宪牌传去中卫,他便像现在这样献上册子,摆出痛改前非的姿态,婉转表达心中所想,以求获得巡抚孙承宗的谅解。如果能像左右两卫的主官那样保下官位自然最好,就算最后保不下官位,能混个体面的结局也行。要是保得住官位,孙巡抚又能弄到银子,他也可安心练兵,协助孙巡抚弄一支像样的部队出来。
哪晓得计划赶不上变化,孙承宗并不照猫画虎地发宪牌让他去中卫巡抚衙门述职,而是亲自带着标兵来了。而且不仅带了标兵,身旁还跟着孙月融这么一个东厂来的“地府判官”。
“呵呵哈哈!”就在李为栋紧张得不知作何言语之际,孙月融突然笑了。“李游击,你怎么不说话了,到底想不想去东厂?”
“不不想。”李为栋向孙承宗投去一个乞怜的眼神。但孙承宗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那不就得了,求饶就说求饶该说的话,你装什么装啊。”孙月融翻了个白眼。“就没见过说自己不想吃饭的讨口子。你还是头一个。”
尽管孙月融的话说得很难听,但无论是脸上还是心里李为栋都没有丝毫愠意。孙月融话音刚落,李为栋就顺势把另一个膝盖也搁到了地上。“求孙公公饶我!”
“呵。”孙月融并不越俎代庖,而是向后退了半步。“我又不是你的上官,求我有什么用。你还是好好儿拜拜孙巡抚吧。”
“孙巡抚,请您老高抬贵手,拉属下一把吧!”李为栋长拜伏地。
“请您老高抬贵手,饶了属下吧!”韩仲琦、汪一鹗、项士俊三人更进一步,直接就磕头了。
孙承宗并不想接受这些人叩拜,尤其是李为栋。他挂的是三品武官衔,比孙承宗还高,就算如今以文制武,三品官跪四品官也是大大的违制了。要是有个礼科或者兵科的给事中在这儿,当天晚上就得写弹章参孙承宗一本。
不过孙月融可没想到这些,魏忠贤收北镇抚司的主官当干儿子皇帝都没意见,更何况小小营将的跪拜呢。他只以为自己给孙承宗挣足了面子,还得意洋洋地冲孙承宗笑了笑。就跟邀功似的。
“好了,好了。”孙承宗不好拂了孙月融的“好意”,但又实在忌讳,他灵机一动,侧向挪了一步。这样一来,李为栋等人的脑袋就是直面王命旗牌了,他们所拜的,也不再是孙承宗,而是皇帝陛下了。“你们的情况我会如实陈奏圣上,你们就静候发落吧。在此之前,我和孙掌班还有一个事情要问你们。”孙月融闻言睨了孙承宗一眼,不过很快就收回了眼神。
“二位上官但问就是了。属下必定知无不言!”李为栋赶忙道。
“大帐也搭好了,进帐再说吧。”孙承宗转过身,向着中军大帐走去。
这既是一次紧急行动,也是一场标准的行军演练。从基本的武器辎重和足供三日的军粮马草,到中军大帐的长桌矮凳、文房四宝,再到显示巡抚辖境及其周边地区的地图,标营左部的辎重部队都有携带。
这些东西都是打包好的现成货,只要从车上卸下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建出一片营地。
中军大帐就设在王命旗牌的正后方,众人进去的时候,正案主座和侧座都已经摆好了,显示巡抚辖境及其周边地区的大地图也挂好了,但仍有亲兵正在忙碌。他们有的在往大案上放置文房四宝,有的在往木架子上倒腾孙承宗的甲胄。孙承宗的甲胄仍是沈采域留下的那副,不过经过军匠的改造,甲胄已经十分贴身而不再是那个臃肿的样子了。只要穿上这身甲胄,孙承宗立即就能从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变成一个威武大气的将军。
“都出去吧。”孙承宗一声令下,几乎所有的亲兵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只有那些摆弄甲胄的亲兵,坚持把甲胄的各个部件都放到架子上才默默退去。
“你也出去。”孙承宗冲着跟进来的秦良弼扬了扬脑袋。
“是。”秦良弼一愣,旋即就和那几个摆弄甲胄的士兵一起退了出去。
孙承宗前往长案后落座,又摆手向孙月融示意。“孙掌班,请坐。”
“谢中丞。”孙月融拱手道谢。
待孙月融坐下,孙承宗又道:“孙掌班,这里情况你更了解情况,还是你说吧。”李为栋一愣,偷偷地向孙月融投去视线。
“也是。”孙月融略一拱手便朝李为栋看去,正巧与李为栋来了个对视。“李游击,你又在想什么呢?”
“没”李为栋赶忙低下头。“没想什么。”他真是看见孙月融那张倒笑不笑的阉人脸就犯怵。
“您还是仔细想想的好,尤其在我问你话的时候。要是答错了就不好了。”孙月融的嘴角仍挂着笑意,但他的语调里已然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了。
“是。”李为栋的额头上又冒出了冷汗。
“这几天有人到南营炮台来找过你吗?”孙月融看向李为栋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审视。
“.”李为栋瞳孔一缩,迟迟没有答话。孙月融倒也不急,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一问使李为栋确定了孙月融此来的缘由,但同时,他的心里又升起了更多的疑惑。他强忍着那股怵意,抬头看向孙月融。“回孙掌班的话,有的”。
“很好。”孙月融点点头。“找你的人叫什么。”
“月初,饷部衙门的衙役来通知下官说.”李为栋还想打个哈哈试探一下,但他刚开口,就被孙月融给打断了。“李游击!你刚才想这么久,就是要说这个吗?”
李为栋暗自心惊的同时,却也略微窃喜于试探出了这当中的微妙。“除了公务上的往来,最近还有一个商队来找过下官。不知孙掌班是不是要问他们的事情?”
“你觉得呢?”孙月融随口就甩了一个反问回去。
“或许.”李为栋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吐出一个字来:“是?”
李为栋真是不想跟这些麻烦事扯上关系。他离皇帝实在是太远了,就算是跳着脚也摸不到半点用以揣摩圣意的依凭。无法揣摩圣意,就不知道哪些人安如泰山,哪些人即将倒台,而不知道谁要倒台,就有可能得罪到不该得罪也不能得罪的人。